第六卷 天光初亮
第二十章 日暮途窮(下)
他說完,施展輕功奔向前去,要不是帶著這群奴隸,他能說走就走,甩開追兵。
火光亮起,奴隸們抵達約定地點,終於暫時不用害怕追兵了。這附近沒村落,也不用憂心引人注意。
謝雲襟本擬拖延時間,眼看不成,只得指著另一條路:「往那去了。」
他抽出刀來,一刀將盧斯的左手齊腕斬斷,盧斯大聲慘叫,滿地打滾。
幾名壯漢將盧斯卡勒從牛車上扯下,押著上前。馬勒伸長脖子望向遠方,問道:「沒有追兵?」
「我是古爾薩司的侍筆,來追趕的人很大可能認得我,我就說被你們抓了,中途逃掉。」他指向另一條路,「我就說你們往那條路去了,這叫調虎離山。」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笨拙地撲至,一名姑娘撲到獨臂人身上,拱起背用身體替他擋下箭雨。姑娘一句話也沒留下,臨死前伸出手,似乎想摸獨臂人的臉,隨即倒在獨臂人懷裡斷了氣。
然後他看到了謝雲襟。
「對奴隸而言?」獨臂人嘻笑著回答,「少爺,奴隸是跟累一起活著的。」
又走了很長一段路,肯定過了子時,謝雲襟真不明白這群奴隸怎麼這麼能走。
謝雲襟聽見喊聲,勒轉馬頭,大喊:「大家快逃!」隨即縱馬直奔。
一個又一個奴隸倒下,每個人都驚駭不解,用怨恨的眼神看著獨臂人。獨臂人懊惱、痛苦、瘋狂、自責,揮舞大刀接二連三殺死流民,雙眼含淚,口中不住大喊:「對不起!對不起!」
謝雲襟也覺有些餓,獨臂人給了他一塊肉乾。躺在牛車上的盧斯卡勒可沒這麼好運,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雙眼滿布紅絲,左手被緊緊捆住,時不時發出呻|吟哀嚎,無神的雙眼凝望著天空。
「把那噁心的賤種拉上來!」獨臂人喊道。
「是尿臊味,他尿褲子了!」
「按住他!」獨臂人下令。在眾人嘲笑聲中,盧斯被按倒在地。
希利德格對獨臂人道:「薩神保佑,感謝您伸出援……助,祭司院會給您相應的獎賞。」說罷轉過頭去,喊道,「讓出兩匹馬來!」
第二天,他被獨臂人喚醒,只覺全身酸痛不堪,回頭想想,金夫子其實將自己照顧得極好,就算走遠路也不會讓他疲累。
奴隸們見有陌生人出現,都覺訝異,有人拔出刀來。有人認出謝雲襟,喊道:「是侍衛長的兒子!」「他怎會在這?」更有人喊道:「殺了他!」
「你……你想做什麼?饒……饒命啊!」盧斯呻|吟著。他曾經瞧不起任何人,連對擔任古爾薩司侍筆的謝雲襟都滿臉不屑,現在卻顫抖著嚎啕大哭,慘叫求饒:「別……別殺我!我給你錢,給你很多很多錢,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你信得過我就好。」謝雲襟道,「奴隸造反,卡勒失蹤,肯定驚動祭司院,我是古爾薩司的侍筆,危急時你們可以拿我當人質。」
兩人有腳力代步,又無拖累,快馬加鞭,不用半個時辰便追上前隊。眾人聽說追兵被引走,都是歡喜,但仍對謝雲襟戒備重重,只是並未攔阻他進入隊伍。
「再半天。」謝雲襟道,「最多再半天,咱們就會被追上,只會更快,不會慢。」
許久后,獨臂人回來,道:「我說了,讓他們先走,我留下陪你。」
獨臂人道:「那你怎麼辦?被發現說謊,胡根親王一定會找你算帳。」
謝雲襟訝異:「你留下來做啥?」
「雲襟?」希利德格勒住馬,「你怎麼在這?」
是金夫子。
「蒙杜克沒跟來。」有人說道,「他孩子還小,不希望孩子當流民。而且米拉……米拉的腿斷了,需要照顧。」答話的人恨恨說著。
「我們?」獨臂人問。
謝雲襟道:「我還是跟你走一趟吧,見你跟流民會合,我才放心。」
如果此刻謝雲襟在旁邊,他會認出這名喚醒獨臂人神智的正是當初在稞田旁因其出言相救免於受辱,讓獨臂人為救她而失去一臂的姑娘。然而謝雲襟沒看到這一幕。伏擊開始時他就逃了,周圍的奴隸們也在慌忙逃竄,他從馬上摔下,被逃亡的奴隸踢中幾腳也不覺得疼,站起身繼續跑。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耳中嗡嗡作響,他卻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獨臂人道:「你要誰動手?我,還是奴隸領頭?」
一人走近,在獨臂人耳邊竊竊私語,過了會,獨臂人回頭與幾人低聲商議,謝雲襟不知道他們商議什麼,估計是如何處置自己吧。
謝雲襟大喜:「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們。」
「等你支開追兵,我們就各走各路啊。」獨臂人拍著謝雲襟肩膀笑道,「你也是個好人,薩神會保佑你。」
獨臂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馬勒身邊一名壯漢揮刀向他砍來,他忙拔刀抵擋,只聽後頭慘叫聲不絕於耳,不善武功的奴隸紛紛中箭倒地。
「他們不累嗎?」謝雲襟問。
「我想當個善良的人。」謝雲襟道,「以一個善良人的身份去見薩神。」
謝雲襟根本沒有反抗能力,眼看就要死在當場,一騎忽從他身邊掠過,刀影重重,為他擋下利刃。
獨臂人皺眉:「你惹這麻煩做啥?」
他在天大的幸運護庇下,竟然沒倒和-圖-書在箭雨里,但災難並未停止。
「咱們把說詞改改,說你被奴隸劫走,被我所救,再用調虎離山。等事敗,你就說是我威脅你,不照說我就會殺你,多少能脫罪。」
眾人不知他想做什麼,但他是這場反抗的主謀,眾人唯他馬首是瞻,有人去準備繩索布條,有人替盧斯解開束縛。
「在這。」獨臂人喊道,「把人拉過來!」
獨臂人皺眉:「這麼快?」
有人牽過兩匹馬,希利德格道:「雲襟,你受驚了,先回去。」隨即策馬率眾往另一邊追去。
「三百個奴隸,大批老弱婦孺,一百多個戍城軍,甚至幾十個就能讓咱們潰敗。」謝雲襟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跟流民會合?」
獨臂人甚至不認得這姑娘,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逃命,而要為自己捨身,但姑娘的死喚醒了獨臂人的神智。他猛然翻身,準備逃離這處地獄,他要查清真相,是什麼人,又是為什麼要害死這些奴隸。
奴隸頭領道:「有兩百八十五人。」
奴隸們見到獨臂人,都鬆了口氣,上前打招呼。獨臂人看向人群,問道:「蒙杜克呢?」
大部分弓箭朝向獨臂人,箭矢隨著馬勒的口令放出。箭雨從四面八方來襲,獨臂人閃無可閃,只能等著被萬箭穿心。
這是條長長的人龍,昨夜看不清,前頭有馬匹牛車,馬匹上是年長的老者,牛車上除了糧食就是婦女孩子,還有個年輕母親用布遮掩著坦胸喂孩子。大部分人步行,手持鋼刀的壯漢看來會點武功,走在隊伍最前端,渴了就傳遞水壺,餓了就從牛車上取下肉乾稞餅,邊走邊嚼。
兩人翻身上馬,獨臂人道:「就此別過?」
慘叫聲從身後不斷傳來,獨臂人揮刀沖向斜坡,沖向放箭的伏兵,大刀過處又斬殺了兩人,他的坐騎倒下,他便下馬突擊。
「行。」獨臂人轉過身來,「你可以跟我走。咱們殿後,我看著你,你若輕舉妄動,我一刀收了你。」
「不是。」謝雲襟道,「還有別的辦法。」
他們來到一處路口,左邊是片坡地,下頭是及腰高的枯黃野草,右邊是矮山斜坡,斜坡有草原上罕見的密林。
獨臂人想了想,道:「計劃不錯,且等我通知一聲。」
不只蒙杜克,還有些人也沒跟來,多半是有孩子的。獨臂人無奈,但也能理解,流民想要回到部落還得從奴隸干起,奴隸還能有信仰,而流民甚至不被允許信奉薩神,這些人的孩子都未滿十二,不會被處死,雖然往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但他們願意為孩子犧牲。
馬勒道:「這不是擔心兄弟們被追上,趕來接應?」他望向人群,訝異道,「這麼多人?」
他知道這群人還是不信www.hetubook.com.com任自己,全是看在獨臂人面上才讓自己跟著。
牛車上什麼都有,羊皮、肉、布料、繩索、衣服、鍋碗瓢盆,值錢的不值錢的都在上頭,奴隸沒有私產,這都是掠奪來的主人事物。
「你的命還要留段時間,但我要先討點利息。」獨臂人道。
「如果真逃不掉,這是唯一的辦法。」獨臂人沉思著。
弓箭射向奴隸們。
「幫他止血,讓他閉嘴。」獨臂人收起刀吩咐,「咱們再走一個岔路再休息。」
兩人索性坐在地上串起證詞,之後又閑聊起來,獨臂人依然不肯說出姓名,只說自己無家累,經商為生,四處流浪,這家村落缺鐵,那家村落缺驢,便跑腿賺些錢為生,沒錢時就找個村落當守衛,掙夠錢就走。他幫過部落打流民,也幫過流民打獵,如此流浪已十余年。他武功不差,也不怕危險,就是漂泊天涯,有時缺女人。
「我……我想幫忙。」謝雲襟道。
這話又刺痛了謝雲襟。
馬勒上前巡視,喜道:「東西不少,兄弟,這回辛苦你了。」說著臉色一沉,「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那件事,盧斯卡勒呢?」
奴隸們由頭領率領著繼續前進,謝雲襟數了數,估計有兩三百人,男女老少都有。他想混進隊伍里,但獨臂人拉著他,等隊伍走了很長一段距離,黑夜中幾不可見了,獨臂人才拍拍他肩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別累壞了。」
「慢,不要動手!」獨臂人慌忙攔住,「是我帶他來的。」
獨臂人笑道:「還賺了兩匹馬。」
一名奴隸重傷倒在獨臂人馬側,伸手抓住獨臂人腳踝,怒聲質問:「為什麼要害我們?」獨臂人目眥欲裂。他想不通,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要殘殺這些奴隸?他揮刀逼近馬勒,但被長槍長刀頂了回來,他武功高強,將一人斬于馬下,回頭又殺了另一個想偷襲他的流民。
「哦?」馬勒皺起眉頭。盧斯已經被押到面前,奴隸領頭將他摁在地上跪著。
「我見這麼大群人綁著兩個人,就知道有事。」獨臂人道,「另一個受傷了,我救不了。我假裝無事經過,抓著一個就跑,他們功夫很差,想攔我,被我一刀一個兩刀一雙嚇傻了,我便帶著他逃了出來。」
眾人大為訝異。謝雲襟奔上前來,獨臂人見他氣喘吁吁,沉聲喝問:「你怎麼出來了?」
這一聊,兩人親近許多,等到下午,忽聽到馬蹄聲,兩人慌忙起身,假裝路過。只見七八十個騎兵逐漸逼近,領頭的竟是與謝雲襟相熟的希利德格,謝雲襟大喜,連忙揮手。
他崩潰了,瘋狂了,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滿心愧疚。
「這裏沒人信得過你。」獨臂人回答。
好人?謝雲襟苦
www.hetubook•com.com笑。一路行來,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雖然不是自己動手,但都與自己有關。流民從斜坡上衝下,阻斷逃路,一個奴隸也不想放過,揮刀殺來,意圖逃走的奴隸被逼得後退,兩頭一夾,幾乎沒有生路。
「你勾結奴隸……」盧斯恨恨呻|吟,「你這下賤的平民,父王會讓你們付出代價!」
兩人又走了一段,眼看又到個三岔
獨臂人笑道:「勞您關心了。」倒轉馬頭便向奴隸那方追去。
「用奴隸跟軍隊打?」謝雲襟問。
沒用,敵人眾多,最靠近他的三名流民棄了弓箭揮刀向他砍來。自己引來的這群流民正在屠殺自己帶來的奴隸,騎在馬上的老者摔倒在地,守在牛車上的婦人血已浸透羊皮,正在哺乳的母親護著孩子,背上中了三箭,熱戀中的愛侶緊緊擁抱,箭頭將兩顆心串成一串。
他的醜態讓謝雲襟感到極端厭惡,扭過頭去不理會。
謝雲襟臉一紅:「我們抓了卡勒,勢必驚動胡根親王,他派貴族親兵或戍城軍來抓我們都有可能。沿途有岔路,不好找,但找到這就能確定咱們往這走。」
獨臂人點點頭,馬勒道:「行吧,把人交給我。」
「射死他!」
「奴隸造反時,我也在奴房裡。」謝雲襟問道,「我爹呢,沒跟來?」
路口,奴隸們昨晚便是在這紮營,地面仍有痕迹,謝雲襟蹲在地上摸著土石沉思。
還不等獨臂人反應,馬勒揪著盧斯退開幾步,大喝:「動手!」左側坡地旁猛地站起數十名手持弓箭的壯漢。
謝雲襟目送希利德格遠去,鬆了口氣,道:「幸好他心急,沒起疑。」
「那你呢?」謝雲襟問。
獨臂人問:「你說能贏嗎?」
獨臂人趕到最前頭,問道:「馬勒首領,你們怎麼來了?」
「還要走多久?」謝雲襟問。
獨臂人瞪大眼,疑惑地看著少年。謝雲襟指著自己:「我來拖延他們。」
這說詞頗多需要細究之處,謝雲襟正要細說,希利德格卻道:「慢,雲襟,你的事緩些說。卡勒還被挾持著,那群奴隸去哪了?」
「追兵被我甩了。」獨臂人道,「我把他們引去另一條路上。」
「古爾薩司的侍筆不會就這麼被問罪。」謝雲襟道,「等古爾薩司召見我,我會如實稟告,讓古爾薩司裁決我的罪行。」
再次被人叫少爺,謝雲襟有些恍惚。獨臂人在路邊停下,兩人挑個枯草叢躺著,只一會謝雲襟便沉沉睡去。
「我跟你們去。」謝雲襟揮舞著雙手從石後走出。這次他不要等弓箭脫弦才懊惱,他要說出來:「你們可以挾持我!」
謝雲襟吃了一驚,難道遇到阻截了?獨臂人拍馬上前,遠遠望去,高舉著手喜道:「馬勒首領!」
馬勒是這群流和_圖_書民的首領,遠遠瞧見獨臂人,也高聲大喊,揮手致意。獨臂人大喜過望,高舉大刀喊道:「弟兄們,馬勒首領來接應咱們,咱們安全啦!」
總算平安抵達了,謝雲襟鬆了口氣。他對流民沒好感,正打算悄悄離去,掉轉馬頭時只見枯草堆中隱隱有蠢動模樣,正覺不對,馬勒將盧斯拉至身邊。盧斯抬起頭來望向馬勒,吃了一驚:「你……你是……馬勒王叔?」
「什麼味道?」有人捏著鼻子問。
名叫馬勒的首領頂著個大圓禿頭,只在後腦上留下一小片稀疏頑強的灰白,鬍子茂密,看著有些憨厚,右眼下刺著個雪花刺青,那是流族標記。他身後領著三十餘人,都騎在馬上,長槍彎刀弓箭齊備,神情森嚴。
「不知道,除非來的人很少,否則機會渺茫,就算成功,死傷也很慘重。」謝雲襟道,「我得先到那觀察地形。」
「我在祭司院學兵法戰陣。」謝雲襟道,「衛祭軍所的人會比刑獄司或戍城軍、貴族親兵更快些,奴隸叛逃是刑獄司的工作,但我們抓了……」
謝雲襟道:「我很能走路的。」
「怎麼了?」獨臂人問。
看來金夫子沒追上來,謝雲襟鬆了口氣,道:「我在奴房被奴隸挾持當人質,跟我爹失散了。奴隸們昨夜在這露宿,幸好這位大哥經過,救了我。」
馬勒身後,手下也取出弓箭不住放箭。那些會武功的奴隸想上前,但他們怎打得贏身經百戰的流民?長槍貫穿胸口,彎刀開腸剖肚,一顆顆頭顱滾落在地。
「把繩索解開。」獨臂人吩咐,「再準備一條繩索,還有布條。」
一群人將盧斯卡勒拉上前來,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滿嘴是血,用繩綁著,要不是要用他納投名狀,早被打死了。
「怎麼拖?」獨臂人笑,「就算功夫跟你養父一樣好,你也拖不了他們,而且你很……怎麼說,文弱?你真該練點功夫。」
「救我……」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金雲襟……救我。」
「照這腳程可能得走到黃昏才會到跟流民約好的地方。」獨臂人沉思著,「前面有處密林,可以埋伏。」
「令尊?我不認得。」希利德格沒見過金夫子,「但一路過來,我沒見到其他人。」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沖向路中,揮刀替奴隸抵擋弓箭,口中大喊:「快逃!快逃!」
奴隸們歡聲雷動,交相慶賀,不少人相互擁抱,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們雖然要成為流民,但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了,他們是自由的!
謝雲襟只覺得這行噹噹真累人。
馬勒見盧斯滿手是血,問道:「你斬斷他一條手臂?」
「應該是走到黃昏……咦?」獨臂人露出訝異神情。前方車隊慢了下來,甚至停下。
「停箭!殺!」馬勒揮刀前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