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貌合神離
第二十章 不祥之兆(上)
「我見過這樣的人,來歷不明,急著回去。」古爾薩司閉上眼,「一樣讓我失望。」
波圖煮了壺牛奶,精細地研磨茶葉,加入酥油烹煮,分享給高樂奇。
實際上,塔克的兄弟,那些親王們幾乎掌管了奈布巴都各類食物包括牛羊禽類、蔬菜小麥青稞甚至葡萄酒的買賣,這是奈布巴都的傳統,由國王的親信掌握糧食。奈布是關外最大的都市,有八十萬人口,其中有大量的駐守士兵,各類工匠、商人,絕大部分不務農。
希利德格道:「我不想歇息。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了?你說。」
馬車很快回到祭司院,希利德格回到房間,見沿路上的小祭不禁皺眉。他們不敢刻意迴避,但總有幾個藏不住厭惡的表情。
「我希望你幫我走一趟羊糞堆。這事很重要,我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或許我應該自己去,但那裡實在不合適。」希利德格拿出個信封遞給魏德,魏德掂了掂,沉沉的,看來裡頭除了紙張還有別的事物。
貝利吃驚道:「這不行,亞里恩有規定,糧商炒作糧價是大罪!」
「這兩天發生什麼事了?」希利德格問,「我不在的時候,蟲聲由誰負責?」
幾天後,希利德格找來魏德,賞他一顆小指頭大的金珠子。魏德被富麗堂皇的祭司院給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面對賞賜,慌張婉拒。
「萬萬不敢。」魏德恭敬道,「主祭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儘管吩咐。」
「您覺得今年的小麥收成會如何?」希利德格詢問。
那是一面銅鏡,有五尺高,就在希利德格身前,希利德格正對著銅鏡解衣。
「不知道。」貝利道,「現在才二月。要看雨水充不充沛,如果聖衍那婆多祭能早點來,說不定會有個好年。只是看天吃飯的事,希利德格主祭您應該能明白,一切都看薩神的旨意啊。」
「稟希利德格主祭,您的兄長布歐來探視您了。」
「那是我該做的。」魏德感動道,「主祭的冤屈能洗刷真是太好了,我知道古爾薩司會有公正的裁決。」
貝利被賦予奈布巴都內買賣小麥的特權,這讓他富有。當然,能有這個職位也是因為他哥哥是塔克亞里恩。
他回到房間,重又站在銅鏡前仔細端詳,自己衣冠整齊,沒半點疏漏,唯有大腿傷口隱隱作痛。
先去見波圖,問個明白。
一切恍然如常,除了祭司們忍不住多瞧的那兩眼,用細微的,讓希利德格忍不住懷疑是自己多心的方式多瞧了他兩眼。他整hetubook•com.com了整衣帽,擔心自己穿著不整,或是因為腳引人注意。
希利德格點點頭。
「我不明白。」貝利問,「這對您有什麼好處?」
他不得不留意到弟子臨走前多瞧了他一眼。
「找來你的兄弟。」希利德格微笑,「我希望下個月,巴都所有糧價都上漲兩成。」
「尊貴的希利德格主祭,承蒙您的邀請。」貝利親王左手撫胸,恭敬問候,「請問您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他渾身臭味地搭上古爾薩司的馬車,為自己的不潔羞愧,古爾薩司只是如常安慰他。
高樂奇當然知道,不過又能怎麼辦?
比起易種的青稞,小麥的價格高上許多,通常只有富人與貴族、祭司才吃得起,衛祭軍所的戰士收入雖然較高,小麥製品對他們仍是奢侈。
希利德格道:「這是你應得的,我要感激你在牢中的照顧。」
「主祭怎麼來了?」暫攝希利德格職位的副手見他前來,忙起身左手撫心,「薩神在上,讓清白的人不蒙受塵埃。」
「高樂奇,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但聰明還不夠,你需要智慧。聰明容易擁有,智慧很難。」波圖順手取過衣架上的皮襖,示意高樂奇一同離去。
希利德格道:「今晚夜深后,避開夜巡隊去到羊糞堆,將這封信交給裡頭一間賭坊的頭兒,我會告訴你是哪間賭坊。事關機密,你要對薩神發誓絕不泄密。」
貝利親王很年輕,是塔克的四弟,蓄著整齊的兩撇鬍子,天藍色長袍上綉著紅黃兩色花紋,系著淡黃色腰帶,是貴族才購置得起的華服。
他隨後回到銅鏡前,對著鏡子整理裝束,一如過往。唯一一個見過自己最狼狽面貌的人已經死了,他忽地覺得大腿上的傷口不再疼痛。
他沒有等太久,貝利親王就來了。
糧價越高,賣糧的收入就越高,貝利當然明白。過去他們不敢妄自炒作糧價,除了亞里恩宮的規矩,還有祭司院的監督,但如今……
貝利瞪大眼睛,這是一筆無比豐厚的收入。
「古爾薩司知道這件事嗎?」貝利問。
「把那幾個盜匪交出去,讓刑獄司替魏德報仇。」希利德格囑咐。蟲聲離開后,他喚來親信弟子:「幫我約貝利親王今晚見面,要隱密,不要讓人知道。」
「我不會說不能說的事,我畢竟是祭司院的人。」波圖微笑著說,「我跟你說過什麼,回頭也要稟告古爾薩司的。」
這倒是實話,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不管是亞里恩宮還是祭司院贏得這場鬥爭,波圖的身份都不會受到影響。
一股沒來由的焦躁升起,希利德格感覺到極端厭惡。「鏘!」的一聲巨響,他一掌拍向銅鏡上的自己,將銅鏡打翻在地,聲響之大連門外的布歐也吃了一驚。
「那祭司院全收了。」希利德格說道,「我用比市價高兩成的價格收購所有小麥。」
高樂奇忍不住問:「什麼意思?」
「以前有個叫李慕海的人。」波圖道,「自稱來自太陽山,勇武機智,加入衛祭軍不到一年就受到信任跟重用,擢升為小隊長,是守衛聖司殿的衛兵之一——那是古爾薩司最嚴重的一次失誤。」
如果真是這樣,那楊衍的處境或許比想象中更危險,關內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薩爾哈金,當然,自己也不希望。
他想找個話題感激古爾薩司為自己撒了謊。
「我還不足以讓你放心嗎?」希利德格反問,「你不用擔心亞里恩宮,塔克現在非常需要你們的支持。兩成,你只是提高兩成價而已,只要你們團結,他不敢為這事與你們反目。」
「薩神在上,我會忠心為主祭完成任務。」
「是的,死在賭檔前。」在他面前的是住在羊糞堆的『蟲聲』,這人回答,「我把他身上帶著金子的消息傳出去,果然有人來搶。深夜到羊糞堆還讓人知道身上帶著金子,從百丈懸崖上跳下都比這更有活路。」
魏德沒有多問,當晚就前往羊糞堆。他很高興自己能為希利德格主祭效勞,那不僅是個貴人,也是他的恩人,是個高貴慈祥的人,能為這樣的人效勞是他的榮幸。
魏德找到了賭坊,那是頂大帳篷,門口插著兩支火把,裡頭人影晃動,呼盧喝雉之聲不絕。他正要掀開帳簾入內,暗地裡突然衝出三人,兩人捂住他口鼻將他擒住,另一人往他身上不住捅刀。
或許還會更高也說不定,高樂奇捧著茶碗想著。
糧食買賣同時換來大量的金錢,讓亞里恩的兄弟親眷們都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貝利心跳加速,對這樣慷慨的希利德格有些畏懼。他知道希利德格不會基於善良對待自己,尤其是剛經歷一場牢獄之災后。
所以古爾薩司早就知道自己是害死金雲襟的主謀,而他從未提起這件事?
高樂奇突然想起刺殺楊衍的王權派,當時往下查,查到刺客沒有親友,從偏遠的部落來到奈布巴都,難道刺客也是關內的死間,故意刺https://www.hetubook•com•com殺薩神之子挑起紛爭?
後來,他習慣了讓人等待。
「糧商是誰監督?」希利德格問。
……
古爾薩司脫下外袍披在希利德格身上,將滿身污臭的他扶起:「你受罪了。」
高樂奇吃了一驚。
「只差一步,李慕海就要泄露聖路的秘密了,幸好老眼攔下了他。」波圖道,「他死了,聖路的秘密才能被保住,從那以後,古爾薩司就非常小心身邊的人。」
「古爾薩司相當看重他,聖路開通后,他與老眼是第一批火苗子。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是關內的死間。」
「我沒說謊。」古爾薩司道,「前往蘇瑪巴都的隊伍里有我安排的人,他去查過金雲襟自稱的出身部落,沒有這個人,也沒有他父親。」
「你不夠了解希利德格。」波圖道,「你不知道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
「這些話是能告訴我的?」高樂奇問。
自己就不是清白的。
「該去見希利德格了,我還沒恭賀他被釋放。」波圖起身,「你應該早有打算吧?希利一定會報復你們。」
楊衍哈金只需要是楊衍哈金就好。
「沒人負責,一團亂呢。」副手答道,「實話說,希利主祭,您應該多休息,起碼今天應該休息,刑獄司那種地方……您遭的罪夠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夜巡隊,摸黑踏過雜亂帳棚間隔出的小路。羊糞堆是巴都里唯一沒有宵禁的地方,入夜後遠近都透著燈火。他可以明白為何希利主祭不能到這裏來,這裏一到深夜便罪惡滿溢,賭坊、最下流的娼戶、走私貨、奴隸販子跟亡命之徒都在黑暗中橫行。
用餐時,波圖大祭前來問候,他禮貌回應,接受了波圖的祝福,與他共進晚餐。
僅靠奈布巴都周邊的田地無法應付數十萬人口的需求,奈布巴都有一半糧食是由外地運來,這關係到巴都的命脈,因此都是由亞里恩最親近的人——通常是兄弟們負責,以避免壟斷與炒作。他們負責由外地購買足夠的糧食來巴都,同時調節作物價格,制定糧價,再將糧食轉賣給糧商,最後由糧商販售給百姓,以此保證奈布巴都的子民能有足夠的食物不虞匱乏,而且要買得起,吃得飽。
「魏德死了?」希利德格問。
「如果塔克不懂得怎麼做好一個亞里恩,我可以教他。」希利德格回答,「如果他學不會,我們能換掉他。」
「請坐。」希利德格起身相迎,他已經很久沒這麼謙虛地對待貴族了,「希望今天的酒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合您的胃口。」他為貝利親王斟酒,貝利露出驚詫的神情,不免有些惶惶不安。
「我不知道這事。」波圖回答高樂奇,「古爾薩司不會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他想了想,接著道,「金雲襟很受器重,古爾薩司或許調查過他,但這件事你得問其他人,或許問問孟德,那時候他還很受重用。」
「我不知道古爾薩司會調查自己器重的人,而且花費這麼大功夫。」
「他……真是關內的死間?」希利德格驚問。
餘燼的孟德……自從希利德格成為古爾薩司的繼承人後,他便逐漸遠離權力中心,現在是祭司院的副院長,專註于指導新進學祭。
希利德格說道:「收下吧,我有事要拜託你。」
「你們要團結。」希利德格道,「只要團結,誰都拿你們沒辦法。你可以讓你的兄弟們想清楚這會是多豐厚的一筆利潤。」
帳篷扎堆挨著,一但失火便是重災。這還真發生過,二十來年前,羊糞堆大火,燒死了好幾百人,許多居民流入奈布巴都,亂了好一陣子。
他點了一鍋涮羊肉、蔬菜和麥餅,要了兩個杯子,等著貝利親王來到。他已經很久沒有早到了,在還是小祭時,他覺得讓人等待是很失禮的舉動,每次約見都會提早一刻鐘到約定的地方。
傍晚,希利德格換上便裝,提著一壺昂貴的葡萄酒離開祭司院。他沒有搭乘主祭專用的馬車,而是步行來到鬧市僻巷中一間飯館。
希利德格高聲道:「我不見客,讓他回去!」
副手恭敬稟告著,希利德格聽著聽著,有些恍神,聲音漸次變得嘈雜,幾至難以辨認,最後竟變成了嗡嗡聲,在他腦海中不斷回蕩。
直到浸入浴桶中,花香掩蓋下,那股臭味才稍微淡了。
魏德連慘叫都發不出便無聲無息死在羊糞堆一角。幾名兇徒從他身上搜出信封,打開一看,是片壓薄的金子,立即散去,片刻也沒有逗留。
「楊衍哈金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我並不想站得如古爾薩司那樣高,那離民眾太遠,而且時常要割捨一些東西,我喜歡我伸手能觸及到的人。任何時候都會需要我這樣的人,沒有野心的人越多越好。」
正如塔克其他兄弟一般,貝利也是個混蛋,甚至能說是個壞蛋,雖然不像堂哥盧司那般噁心,但貝利在對金錢的揮霍和對女人的需求上也是毫不收斂。他保有著十幾個隨時更換的情婦,當中不乏有夫之婦,開銷非常巨大。
暗處,一條窺視的人影離去。
「但是……」貝利依然和圖書猶豫。
「主祭會不會對戰士們太好了點?」貝利狐疑,「我怕數量不夠。」
他應該非常訝異,眾所周知,希利德格厭惡貴族,幾乎不與任何貴族往來。
怎麼就成了祭司院的表演,反倒顯得亞里恩宮愚昧刻薄了呢?賽西想驅趕群眾,被高樂奇阻止,眼下還是什麼都別做的好。
「你自己的立場呢?波圖大祭。」高樂奇不止一次詢問,他非常好奇,「亞里恩宮與祭司院鬥爭這麼激烈,我走進來這會已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而您對待我卻像往常一樣禮遇尊重。」
希利德格無罪開釋,即便高樂奇再想刁難都沒法給他定罪。或許可以派個人去蘇瑪巴都查一下古爾薩司證詞的真偽,但高樂奇相信古爾薩司既然敢作證,到了那個村落也肯定什麼都查不到。甚或古爾薩司說的是真的,雖然沒抓著過,但關內確實會派出死間,但當時金雲襟才十五六歲,有這樣的死間嗎?
不能呆坐在房裡,他必須宣示自己已經回到祭司院。用餐后,他離開房間,跛著腳往公辦處走去,沿途許多學祭與小祭對他左手撫心恭敬行禮。
「希利主祭?」副手叫喚著,把希利德格從恍神中喚醒,「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
「主祭有什麼吩咐嗎?儘管說,在下會儘力幫忙。」
「是我們監督的,但亞里恩宮那兒……」
希利德格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哭,哭泣是軟弱的表現,他有接受死刑的覺悟,假若無罪,他更應該昂首闊步踏出刑獄司,但淚水止不住漱漱流下。他的大腿還在痛,在古爾薩司攙扶下一跛一跛上了馬車,連圍觀群眾都有不少暗暗拭淚。
「你們會有辦法應付是不是?」希利德格道,「豐收與否端看薩神的旨意。」
「衛祭軍所的戰士們非常辛苦。」希利德格道,「我今年打算好好犒賞他們。」
希利德格幾乎要洗脫一層皮,將頭髮反覆搓揉,用昂貴的皂角滌身,還換了一次清水。他用上好的金創葯敷傷口,用白凈的布條紮緊,穿上嶄新的祭司袍,那是久違的柔嫩觸感,他束上腰帶,將頭髮梳理整齊,站在銅鏡前,他依然是那個希利德格主祭,依然不可侵犯。
服侍的弟子問他晚餐,希利德格有些恍惚,要了壺溫熱的奶茶,一囊喝慣的葡萄酒,小麥製成的麵包,新鮮的羊肉佐上孜然。
貝利陷入沉思。他知道亞里恩宮正與祭司院鬥爭,塔克需要親王們的支持才有足夠的勢力,在這個時候提高兩成小麥售價,塔克不至於跟他們置氣,只要祭司院不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