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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詳想了想，問他：「你會奏樂跳舞嗎？」

郭壁年點頭，明不詳為他挽個垂掛髻，用紅布遮住下巴與喉結。郭壁年正當年少，身材因練武精壯結實，腰身倒有，只比明不詳寬個三兩寸，至於胸部，他喜歡的是漂亮衣服，並不想真裝成女人模樣，便也不加偽裝。

郭壁年不住大口喘氣，苦笑道：「我不敢了，我……知道怕了。」可他心底還有不甘，「可我又沒礙著誰，為什麼這樣對我？」

「不用。」明不詳問他，「你已無所求了嗎？」

郭壁年感動涕零，抓著明不詳的手道：「你真是個義士，果然是了不起的好人！」又再三提醒明不詳小心行事，千萬不可被擒獲。

「剛才挨打時，有個姑娘為我說話。」郭壁年道，「我回家養好傷，打算找著這姑娘，就娶她吧。我能在她面前穿漂亮衣服，以後生下三五個姑娘，每個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郭壁年躊躇半晌，道：「你看得到我穿這身衣服，我自己卻看不著，要不……你……你能不能穿上讓我看看？」

明不詳提著油燈引路，躲開打更人與夜巡弟子，走了許久，郭壁年生怕新買的繡花珍珠鞋沾了臟污，很是心疼。兩人來到市場口，一名乞丐橫躺在地，明不詳要他稍待，上前喚醒乞丐，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那乞丐直身坐起，明不詳回頭招呼：「上前來。」

馬車在午後抵達別山鎮，明不詳是通緝犯，在鎮內久待不便，郭壁年自個抱著把琵琶進入鎮里，心跳加速，掌心冒汗。

「如此，心滿意足了？」明不詳問。

一道銀光打眼前掠過，押著他的兩人大叫一聲，齊齊鬆手，他知道機不可失，忍痛向前一撲。還差著一丈遠，那銀光猛地盤旋而起，在他腰間一盤一帶，他借力一躍而起，落在馬上，馬車隨即奔出。普光寺弟子大吼大叫著追來，馬上那人銀光一掃斬斷車轅，馬匹脫了桎梏，放足急奔，那些個弟子武功平凡，哪裡追得上？

「最好不要。」明不詳道。

「你為什麼要幫我？」郭壁年忍不住問。

終究要身敗名裂，爹一定會失望，他滿心絕望。忽地，有馬車從前方街口打橫衝出，他認得那車，更認得馬上的人。

明不詳搖頭：「你日後娶妻，什麼衣服都能穿上，不急於一時。」

明不詳想起楊衍，那朵奇葩現在又生長成怎樣了呢？

猛然背心一痛，中了一腳，他還沒摔倒就被人抓著，不知哪來的十餘人將他摁倒，不住踢打，他逃脫不得，只能護住頭臉挨揍。

他笑著，卻忍不住眼眶泛紅。

郭壁年只覺心裏空蕩蕩的，索然無味，掏了掏袖口，換了新衣服哪有帶銀兩？卻見明不詳遞給他一小撮銀角，https://www.hetubook.com.com約莫一錢重，也算大方了。郭壁年將銀角扔給乞丐，乞丐接過銀角，兀自不敢相信如此厚賞，忙不住喊：「漂亮，真漂亮！公子的衣服漂亮，公子長得也俊！」

他被人拉起，拖著向普光寺走，一眾人跟著吆喝抓他審問。他垂頭喪氣，聽到有個姑娘勸阻眾人：「男人穿女裝怎地？又不礙著誰。」他眼一瞥，見著這姑娘，心想：「還是有人懂我。」

馬車上已替他備好換穿的衣物，明不詳在車廂里為他梳妝。

郭壁年露了形跡，顧不上遮掩，一腳踢中一名僧人面門，一個鯉魚打挺，將個好琵琶砸在個禿頂上，轉身要逃，早被人喊著拿下，重重人牆反成了障礙，阻擋去路。

「我……一次就好。」郭壁年道，「我想讓很多人看見我，我想穿著這衣服白天出門，看我是不是真的漂亮。」

明不詳提起油燈：「跟我來。」

明不詳點點頭。

郭壁年本怕他認出自己，聽他語氣似乎沒認出，忍不住上前一步，轉個了身，問道：「我真的漂亮嗎？」

「你幾時來的？」郭壁年問。

那乞丐又是一愣，只說：「全身都很漂亮！衣服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郭壁年翻箱倒櫃找出幾對耳墜交給明不詳，明不詳挑了一款，找了些銅絲鐵線，也不知怎麼擰扭，在耳墜邊整出個小夾子，恰巧能夾住耳垂。郭壁年眼睛一亮，忙取過夾上，覺得明不詳挑選的耳墜極為襯搭，於是道：「你幫我挑幾件衣服吧！」

前往別山鎮的路上，郭壁年壓不住內心的雀躍欣喜，直奔出二十裡外，又擔心明不詳落在後頭，放慢馬蹄。

「我讓義陽的彩綉坊連夜照著你的身材趕製的。」明不詳問道，「合身嗎？」

明不詳點點頭：「還少一對耳飾。」

其實郭壁年琵琶彈得頗差，時有錯漏，來回就兩三首曲子。郭母會彈琵琶，因瘋病居於廂房時會彈曲自娛，他小時候跟母親學過一些。

人群里鑽出四個壯漢，都是一般短髮，伸手就去抓郭壁年，郭壁年又要遮擋又要閃避，手忙腳亂，欲跑又被人牆擋住，忍不住喊道：「讓開！」

郭壁年一踏進別山鎮就引來注意，華服玉簪珍珠鞋，雖然猶抱琵琶半遮臉，但眉目如畫，腰身細緻。他察覺到眾人的灼灼目光，幾乎所有人都為他轉過頭來，隱約間聽見幾聲讚歎。

「不與世同流，終為世所厭。」明不詳回答，「還是你想再上弔一次？」他搖頭，「即便你不生在這樣的世家，也沒法穿這些衣服，除非你是個姑娘，而且很有錢，普通人家買不起這樣的衣服，就算不是萬里挑一，也得是數千里挑一httｐs://ｗｗｗ.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ｏm.cｏｍ。」

他這輩子心愿終於得償，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忘乎所以，忍不住原地打個滴溜，纖腰一仰，使個抱琴望月，他學過武，動作行雲流水不見拖沓。

為什麼不讓爹看看呢？郭壁年彈著不成調的琵琶，想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讓明兄弟再準備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穿給爹看，指不定爹就懂了，就明白九環刀哪比得上有珍珠掛穗玉石雕琢的唐刀，男人的衣服又哪有姑娘家的這許多精緻巧妙，皂靴又怎及得上登雲履好看。

明不詳點點頭，從樓梯口一躍，輕飄飄從閣樓跳下，落地時竟無半點聲響。郭壁年訝異他輕功如此卓絕，更難得的是如此善良，對他人品武功不禁又多幾分仰慕。

郭壁年怕他大聲說話引來打更巡守，忙道：「行了！」隨即與明不詳快步離開。

「求不得是七大苦，慾壑難填，一次之後會有第二次，終會出事。」明不詳道，「這種事我以前看過，已經知道結果了。」

他穿上衣服，梳了個髻，簪上釵，開始塗抹胭脂。他一打扮就忘了明不詳在身邊，打扮停當回過頭來，有些害羞地起身對著明不詳轉了一圈，問：「漂亮嗎？」

「我不能穿耳洞。」郭壁年不由得泄氣，「爹會殺了我。」

郭壁年忙道：「使不得，你是通緝犯，進城危險！」

明不詳在箱籠里找了幾件衣服讓郭壁年換上，郭壁年只覺得他所挑服飾搭配合宜，華美兼備，即便是稍微普通的衣裙，穿著都有幾分模樣，不由得更是欣喜。他一連換了三套衣服，不覺麻煩，又問明不詳會不會化妝，明不詳提筆替他描眉塗粉，手鏡一照，容光煥發。

「你剛才是不是還想回去給你爹看，覺得你爹可能不會見怪？」明不詳問。

……

郭壁年又驚又喜，跟著明不詳下了閣樓。他還擔心巡邏守衛呢，明不詳拉著他三兩步便避開巡邏來到圍牆外。他學武多年，雖著女裝，翻牆不難，不過見明不詳輕飄飄一躍而過，仍是佩服。

話一出口，頓覺不妙，眾人聽他嗓音低沉，更是訝異，幾個俗僧聯手將他按壓在地，抓住他手腳，見他大鼻闊嘴，不見美貌，頓覺失望，又去抓他胸部，觸手平坦，咦了一聲，伸手往他下體抓去。

「那是不可能的。」明不詳一語道破，「你本只想著有人聽你說話，之後又希望讓我看見你穿女裝，之後又說希望別人看見，現在又希望更多人看見。」

「我也不懂。」明不詳搖頭，「只能說不與世同流，必遭世所棄。」

「我只是喜歡漂亮衣服，礙著誰了？」郭壁年終於吐出內心的不滿與怨憤，「男人穿什麼衣服，女人穿什麼衣服，誰定的和圖書規矩？憑什麼戲台上能有乾旦坤生，我就不能穿著漂亮衣服！」

郭壁年很是猶豫，他畢竟是掌門親子，這等不倫不類的模樣若傳出去，不只丟人現眼這麼簡單，可又實在按捺不住，於是輕移蓮步緩慢上前。明不詳把油燈對著郭壁年從頭到腳照了個遍，問乞丐：「漂亮嗎？」

忙活大半夜，郭壁年第二天不住打盹，溜到書房補眠，被郭父發現，認為他偷懶，又是一頓嚴詞教訓，還叫來弟弟圍觀。郭壁年滿心等著與明不詳再會，對父親訓斥也不那麼上心了。

他這癖好深藏多年，從不曾與人說起，這晚在閣樓與明不詳相處，實為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滿心歡喜，渾然忘我，不知不覺動靜大了。巡邏弟子聞得異聲來找，郭壁年忙吹熄油燈，屏氣凝神，嚇出一身冷汗，好在那弟子沒瞧見人，只道是耗子，也沒多查，掩門離去。

「今天剛回來。」明不詳將身前兩個大紙封推了推，郭壁年忙伸手接過。一封觸手軟綿，他忙打開就著燈火看，裡頭是件粉色半袖鸞紋錦衣、羅紗裙、桃紅色鳳紋腰帶與一雙繡花珍珠鞋，另一封則是一盒胭脂水粉，並有流蘇、玉墜、發簪、耳環、花鈿等飾品一應俱全。

他忍不住原地舞了一圈，學戲班子花旦甩個不存在的水袖，又想即便有這麼漂亮的衣服，除了明不詳也無人能看見，不免落寞，嘆了口氣，心想：「古人說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現今才明白這道理。」

「天大的好事。」郭壁年垂著頭回答。

「好漂亮的姑娘，露個臉瞧瞧！」有人喊道。

這一逃，逃出了別山鎮五裡外才停下。郭壁年幾乎是從馬上摔下的，仰躺在地，滿臉鮮血，紅白交錯，半裸的身子上全是腳印瘀青，不止肋骨斷了幾根，連牙齒都被打崩了三顆。

明不詳一拍馬臀，馬往嘉陽鎮奔去。

「那我走了。」明不詳正要起身，郭壁年忙道：「你能不能多留幾天，陪陪我？我……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要是可以，你在這附近住下，嘉陽鎮我還管得住，不用擔心危險。」

郭壁年點點頭，他確實得意忘形，才會被輕易扯下面紗，那時他隱隱覺得就算給人看見了又如何，無所謂。

這樣就夠了嗎？郭壁年捫心自問。

只聽有人道：「是個妖人！」「男扮女裝，必行歹事！」「噁心！打死他！」又有人喊道：「抓他去門派審問！」這一審問，不把他審個身敗名裂？郭壁年心驚膽顫，剛要說話，砰的一下，有人踢中他面門，鼻血長流。眾人兀自不休，拳頭如雨，又踢又踹，打得他吐血，胭脂已花，披頭散髮，衣服也給扯了個破爛不堪。

「你……你怎麼進來的？」郭壁年壓低聲音吃驚問著和圖書。鐵鷹門不大不小也是個門派，守衛弟子有十幾名，自個都得小心翼翼才能從卧房走來閣樓不被發現。

郭壁年聽見了，正陶醉間，一人從人群中走出，頂著個寸許長的頭髮，上前就來掀他面紗，郭壁年吃驚閃避，慢了一步，忙伸手遮掩。

郭壁年追問：「哪裡漂亮？」

有人高聲喊道：「是個男的！」

郭壁年忙道：「合適！太合適了！」

然而無關緊要，他身邊依舊聚滿人潮，誠然他衣著華美引人側目，更大的原因是眾人都想這樣一個華服美人怎會流落到別山鎮來？這身衣裳得多少開銷？

明不詳點點頭：「開始吧。」

明不詳已在前方等他，且備了一輛馬車。他不是通緝犯嗎，怎麼要什麼有什麼，連馬車都弄來了？郭壁年不禁想著，又想若不是這麼手眼通天，怕也行刺不了江西總舵，只是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本事，自己跟他真是天差地別。

郭壁年道：「可惜這些衣服都是家母留下的，來來去去就這幾件，若能添購新裝，我定要一件件穿給你看。」

「這些衣服、首飾、胭脂花了多少銀兩？」郭壁年回到閣樓，喪氣道，「我一併算給你。」

乞丐聽他說話，似有訝異，但仍啞著嗓子道：「漂亮！很漂亮！」

「你很無趣，我以為你會有不同的做法。」明不詳搖搖頭，「你會做的事全在我預料之中。」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停在這也好，繼續下去，我能見著你的下場。」

那人是普光寺的俗僧，新近還了俗，是個粗鄙人，口中喊道：「做什麼遮遮掩掩！露個臉來，要是貌美的，自有打賞！」說著就去抓他手臂。郭壁年怕露臉，扭頭舉臂格擋，那人見他會武，訝異喊道：「師兄弟來幫忙！」

還是先去少林吧。

明不詳道：「不用擔心我。」

「我見天黑了，先潛進來等你。」明不詳答得理所當然。

真不愧是能刺殺臭狼的高手，郭壁年暗自佩服：「我還想著怎麼接你進來，你自己就來了。」

自己一定很漂亮，他想著。他來到市場口，從袖中掏出個碗放在地上，彈起琵琶。

「等我幾天。」明不詳道，「小鎮上不會有太好的布料，剪裁也不得宜，得往大城走，我正好要到義陽去。」

開布莊的陳老闆暗地裡說了句：「沒個十幾兩銀子，整治不出這行頭。」既然穿得起這行頭，就斷不是普通街頭巷弄求溫飽的賣藝姑娘，就說這曲藝也沒啥好賣的，吸引眾人的是對這身華服的讚歎，還有不明所以故弄玄虛的身份。

郭壁年喜得幾乎暈了過去，這是他許多年未有的新衣，且明不詳眼光過人，這新衣綉紋華美，單看著便奪人眼目。他忙打扮起來，讓明不詳為他撲粉梳妝，他原本擔心自己腰和*圖*書身雖細，畢竟是男子，怕不合身，裝扮停當后卻只覺寬窄得宜，忍不住問道：「明兄弟哪找來這麼合身的衣服？」

「令堂有留下耳環耳墜嗎？」明不詳問。

郭壁年是被明不詳攙扶著上馬的，他趴在馬上問：「以後還能見著你嗎？」

明不詳像能看穿他心思，問道：「想讓更多人看見？」

「我……我穿那衣服好看嗎？」他問。

入夜後，郭壁年跟往常一樣摸黑進入閣樓，剛登上階梯掛上油燈，一轉頭就瞧見陰暗處一條人影，險些驚呼出聲。

郭壁年滿臉落寞：「那……珍重了。」

五天後，郭壁年再次來到閣樓，又被明不詳嚇了一跳。

這是郭壁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換裝，不禁遲疑了許久，才打開箱籠取出衣服。第一次讓人看著自己裝扮，不能現眼，他精心挑了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件仿唐半袖齊腰襦裙，還得搭件披紗，農婦村姑是買不起這麼好的質料樣式的，鎮上穿得起這衣服的也不過十來戶。

這麼多人圍觀自己，郭壁年有些飄飄然。誰說漂亮衣服只有姑娘能穿？戲台上的乾旦們若不引人入勝，怎有那登徒子為之色迷？潘安擲果，看殺衛玠，都有古例，唉，可惜自己還是長得不夠好，得遮遮掩掩，要是明兄弟穿上這身衣服，一舉手一投足真要擲果盈車看殺美人了。

「謝……謝謝。」他喘氣說著，全身疼痛。

郭壁年輕輕推開明不詳，上前細細端詳，吃驚道：「你是個瞎子？」

他想到以後即便娶妻也只能替妻子打扮，要是穿給妻子看，怕不把她駭死，自己肯定穿不上這些漂亮衣裳了。

明不詳坐在身邊看著他。

「我想看看你會做出什麼事來。」明不詳想了想，「我有個朋友說做好事不需要理由，我現在也算做好事吧？」

明不詳問道：「多留幾天是你最後的要求？」

乞丐被戳破，只得點頭：「對，我是個瞎子。」

這話引得郭壁年懷疑，正要上前，明不詳攔住他道：「該回去了。」

那乞丐愣了會，忙點頭：「漂亮！好漂亮！」

「待一個時辰就走。」明不詳囑咐，「不要說話，不要留宿，不要去人家院子，不要與人往來。」

明不詳正要下樓，郭壁年拉住他的手：「就一次，保證不會有第二次，幫我！就當做做好事！」

郭壁年只是個普通人，他慾壑難填，得寸進尺，心存僥倖，並沒有真正直面於世的勇氣去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朵奇花的苗子未必能開出艷麗的花朵。

郭壁年忙問：「能嗎？」

是明不詳，火光照著他半邊臉蛋白裡透紅，另一半隱沒在黑暗中。

他是當地門派世子，鎮上人幾乎都認得，這麼好的布料平日里買的人不多，何況還需定製方能合身，若買新衣必遭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