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塵埃落定
第八章 魈牆之禍(下)
「我說你。」武大通看著李景風。
武大通臉色一變:「李兄弟,他只是從犯,不是主謀,放他一馬如何?」
「李兄弟別以為驛村無人。」武大通沉下臉,「村裡只收留有用的人,安分過日子的村民里能沒幾個高手?兄弟,你未必討得了好。」
「一個個好人。」李景風道,「但凡多遇上幾個好人,少些搬弄是非、譏嘲冷眼,即便活得艱難,心病也有機會痊癒,日子也能過下去。」
「忒!」武大通嘲笑道,「兄弟說得忒也天真!要人人是好人,孤墳地就不是馬匪盜賊齊聚,而是世外桃源啦!」
武大通斟了酒,說道:「驛村不是要保他,但兄弟在驛村殺人,若不處置,先例一開,以後就沒人給這裏面子,得亂。村裡保的不是一個人,是整個村的尊嚴。」
武大通忙搖手:「咱們可是孤墳地里的良民!」但李景風說得在理,武大通心想驛村在孤墳地屹立不過二十餘年,許多事無往例可循,郝田春既然開了先例,若不懲治,往後驛村人有樣學樣,驛村早晚要攤上禍事。
鐵鎮子的徒弟被李景風摁倒在地,嗚嗚慘叫,高聲喊道:「叔叔,快救我!」
「往南則是平陽,有大槐樹。」陳老頭指著南邊一處說道。
「什麼人?」武大通問。
「不能在村裡殺,就在村外殺。」阿茅道,「讓他在村裡活不下去,他自己就會出村。」
李景風也不理他,招手喚來阿茅,對武大通道:「武兄,我要去見陳老伯。」說完頭也不回拉著阿茅就往莊園走去,竟視這百來人于無物,也無一人上前阻止。
「我打聽過了,郝田春,就是鐵鎮子那徒弟,他原就是個驛村人,父母早亡,只有個叔叔。他嫌棄村子小,鐵鎮子來到孤墳地,他就拜師鐵鎮子跟著作惡,這就尷尬了。」
「而且據說……大槐樹里藏著寶。」
李景風隨口答應一聲就去見陳老頭。陳老頭已將書信分好,長桌上放了張老舊地圖,武大通道:「你們說話,我去村裡走一遭。」說著自顧自去了。陳老頭看著李景風,道:「謝公子要我告知你孤墳地形勢,這便是地圖。」
他一笑過後,又正了神色:「李兄弟,我挺喜歡你這人的,可莫要衝動。」
「南邊吧,想去大槐樹見見郭三槐。」
「行,就此別過,下迴路過驛村再來喝酒!」武大通道,「順路帶幾顆瓜來就更好了!」
陳老頭又講了些孤墳地的地形和各處有名的劇盜惡匪,李景風拿了紙筆一一記下,又讓阿茅幫忙記。這陳老頭當真對孤墳地熟悉之至,山川人物歷史典故無一不知,李景風直聽到入夜才略知大概,一旁阿茅勉強打起精神不住點頭。
那老頭指著李景風大聲道:「他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驛村動武,快把他趕出去!」
武大通快步跟上,在李景風身邊低聲道:「兄弟不打算就這麼算了,對吧?」
李景風點點頭:「那姑娘呢?」
「刑堂堂主也有收不了的人。」李景風倒了酒,道,「上面的人有本事,大網一撒抓的是幾百上千條魚,管的是一地治安一方安寧一派大事,我沒這本事。但再密的網也有漏網之魚,我撿魚不分大小,撈著一條是一條。武兄,就這事,我又琢磨出幾個道理。」
「怎麼做?」李景風被勾起好奇。
李景風正要動手,見周圍都是人,聽得「咚咚咚咚」幾聲響,又有二三十人或縱或躍跳上屋檐,這些人身法各異,有飄逸,有沉穩,也有姿勢古怪的,眼神銳利,一望可知皆非庸手,這些人穿著農家衣服,扛著鋤頭鐮刀等物,俱是村中居民,就這麼居高臨下看著,不一會,又三伍成群來了幾十人,身上各配兵器,料是綠林豪傑江湖怪客,層層疊疊近百人圍觀,一個個睜著眼看李景風打算如何處置這人。
李景風道:「聽著是個英雄人物。」
李景風道:「驛村不也安穩?」
正當未時,李景風抬頭望天,想起沈玉傾與謝孤白,又想起副掌聽說已失蹤數月,不由得替諸葛然擔心。
那瘋姑娘布條塞嘴,手腳被綁,用繩索系在武大通身上免得摔落馬下。武大通解開繩索,將瘋姑娘抱下馬來,除去她口中布條,瘋姑娘立時手足亂蹬,瑟縮著身子蹲在地上大喊大叫,聲音凄厲。
未到午時,村外鈴鐺聲響,武大通騎著馬從村口奔入,載著那個瘋姑娘,原來他是去鐵鎮子老巢帶人來了。
李景風請武大通進屋,道:「武兄若想勸我,我還是不吃了。」
「哪個好人?」武大通不解。
「什麼道理?」武大通問。
武大通哈哈大笑,問道:「打算去哪兒?」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李景風語氣斬釘截鐵,「這是我想做的事。」
村民們紛紛皺起眉頭……
李景風一笑,揚起馬鞭,與阿茅往南而去。
武大通沉聲道:「李兄弟,驛村裡不能殺人。」
武大通嘆了口氣:「你這性子當什麼通緝犯,去九大家刑堂當堂主,一年能收幾十上百個惡人。」
武大通從村口走出,來到李景風馬旁,彎腰拾起頭顱:「他叔叔還想保他,可村裡人討論后,決定當一回好人。」
幾百道目光投向他,李景風沉思半晌,鬆了手,大徒弟忙不迭連滾帶爬奔向那老頭。
「任何地方都會有規矩,一開始沒有,十幾年後也會生出規矩。再亂也會有規矩,規矩再亂也有它存在的理由。」陳老頭道,「就像驛村的規和圖書矩。」
「幾百里地容不下一棵大槐樹,非要興風作浪?」李景風皺眉。
武大通欲言又止,很是為難,過了會,哈哈大笑:「明白了,你與陳老頭慢慢聊。我去探個底,驛村也不是什麼人都收留。」
不知南方戰況如何了?
想起明不詳,李景風倏然一驚。他覺得此人險惡,可又想此人在江西雖不肯出手殺臭狼,但終究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人家不殺生,又怎好強逼?細較起來,明不詳在船艙里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在武當也救了他一次,但在隴地明不詳又刺傷小妹,可江西那回自己又欠了明不詳一個人情。
「什麼意思?」
李景風搖搖頭,又道:「我幫不了她們,但有人能幫她們。」
李景風道:「當個好人也沒那麼難,對不對?」
「假若每個驛村人都如他一般出去殺人放火,回村躲災避難,驛村還能長久?你們就不怕哪天三爺興起,把驛村挑了?」
這聲音立時引來村人注意,紛紛上前圍觀。那瘋姑娘見人多,驚慌失措,不住哭喊,抓起地上沙子亂擲亂扔,有人問道:「武大通,你帶個瘋婆娘回村幹嘛?」
陳老頭道:「謝公子遊歷各地,途經驛村時認識的。」
李景風道:「首先確定你安穩,再來想辦法。」
「那幾個姑娘,你說回去也難再嫁好人家,還會受人恥笑,我一直想這事能怎麼辦?人這一生遇著一件壞事就算毀了。」
他不善文墨,雖籌思一晚,仍寫得磕磕絆絆,字跡潦草,也不知大哥他們看不看得懂,這信花了快一個時辰才寫完,之後去客棧買乾糧,打滿水。昨日他鬧出那麼大動靜,一路上許多人都瞧著他,客棧掌柜似乎對他頗為欣賞,額外送了幾塊烙餅,又對阿茅道:「讓李大俠保重。」
「好人。」
他正想著,忽有人敲門,卻是武大通提著壺酒和幾盤小菜,問道:「李兄弟吃夜宵嗎?」
陳老頭指著地圖道:「這裡是驛村,靠晉陽,是交通要道,往西穿過山,一直到華山治下的渝林,沿途荒漠多綠地少,村落罕見人煙荒無,匪也不進。這一帶多是獨行大盜,也有少量群聚的悍匪,多埋伏在山上,見人多便放過,人少便劫掠,是孤墳地最不受管制的地方。」
李景風訝異:「你哪來這麼多壞主意?」
「往北通忻州,多是山頭與馬匪,每個村頭至少有個山寨或門派照顧,有時會有兩個。山寨各有地頭,時有攻伐,爭奪的就是誰管著村落,您就想象幾十個派門瓜分地盤就好。不少通緝犯在這兒尋主投靠,有些海捕衙門為方便抓人也跟他們有私交。」
他找棵樹遮蔭,昨晚沒睡好,他小寐片刻,阿茅也不打擾。這一等就等了快一個時辰,忽聽阿茅喊道:「m.hetubook.com.com出來了!」
李景風微笑:「但凡好人多些,我的命就能長了。」
「驛村不輕易收留外人,要收留也得是有用的人,可郝田春本就是驛村人,他只是回家,不好趕走他。再說了,村裡還不到兩百人,都是街坊……」
「我管不著別人,只能管自己。可當個好人真這麼難?」李景風想了想,道,「請武兄幫我個忙。」
「他想吃飯,你就在他飯菜里撒尿,他想種田,你就扔他鋤頭,他想拉屎,你就掀他茅房,他想睡覺,你就隨時吵他起床。他買什麼你砸爛什麼,他走路你絆倒他,他不走你就拿石頭扔他,不動武不殺人,整上十天半個月也能把他逼瘋,就不知道村裡讓不讓你這樣收拾他。」
武大通又認真道:「只是這驛村雖不像撫州有幾千守衛,也不是你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
「我不會幫你殺郝田春。」武大通搖頭,「不過倒是能幫你照顧茅爺。你要能平安逃出去,茅爺在村裡安全,你找個機會把人帶走。」
算了,想著明不詳就頭疼,還不如多想想小妹。明日信上得寫些什麼?他思緒紛飛,又想起昨夜那幾個姑娘,頓時怒火中燒,直想提劍去殺了惡徒。
「我耗得起。」李景風道,「我可以跟你耗上大半年,看是防賊容易還是當賊容易,看是臭狼難殺還是這驛村裡的人頭難拿。」
「你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武大通暗示,「你得放他走。」
大哥來過孤墳地?李景風頗感意外。謝孤白雖智計過人,但不會武功,入孤墳地也太託大。轉念一想,若大哥真來過孤墳地,定對這裏瞭若指掌,自己在青城住了兩個多月,怎麼不當面對自己說,卻指點自己來找人?忍不住追問:「您是怎麼與謝先生結識的?」
「就為這個小人物?」武大通急了,「他又不是臭狼,也不是鐵鎮子,郝田春三個字都沒人認得,你李大俠的名號在孤墳地喊出來都能嚇著人。惡人自有惡人磨,你讓天去收他就好,為這麼個小人物犯險,值得?」
陳老頭眯著老花眼,道:「老兒沒聽說要跟您解釋這事,李大俠若想知道,去問謝公子。」
「沒付出代價都不算改過。」李景風搖頭,「他這罪行,得先死幾遭再來談改過。」
「不要碰我!爹!快來救我啊!」
兩人在莊園里歇息,阿茅忍著睏倦問道:「蠢驢想著辦法沒有?」
「大槐樹?」李景風問,「人還是地名?」
「是人也是地名。人叫郭三槐,土生土長的汾陽人,武功很高,據說連夜榜也不敢買他人頭。汾陽夜襲后,孤墳地無主大亂,他看不過,在一株三千年的大槐樹下立誓,建村設規矩,收留附近無家可歸的百姓,只要勤勤懇懇開荒,大槐樹就www.hetubook.com.com替你遮蔭,讓你不受暴晒。他本事好,手下多,二十幾年下來,從一樹之地變成了三十里大鎮,附近盜匪瞧那處土沃田肥,時來滋擾,都被他擊退,平陽一帶就是許多小股馬匪跟槐樹鎮,槐樹鎮就是孤墳地最大的勢力。」
李景風不想再聽那聲音,背著劍牽著馬與阿茅一同出村,即便到了村外仍能聽見那姑娘的哭喊聲。不久后,聲音漸漸變小,李景風遠遠望去,村民們正交頭接耳。有人高聲大罵,有人搖頭嘆息,也有婦女默默擦了眼淚。
阿茅騎馬追來,李景風道:「當好人又不見得要拚命。」
「李兄弟這話過了。」武大通道,「都是驛村人……」
武大通道:「這是被鐵鎮子抓走的姑娘,帶來讓鄉親瞧瞧,她身上發生什麼事。」
郝田春倉皇從村口奔出,望見李景風撒腿就跑,李景風駕馬衝出,拔出初衷,只一劍,郝田春人頭飛起,鮮血濺滿一地黃沙。
「這郭三槐從籍籍無名到橫空出世,又是土生土長的汾陽人,是投了哪家門派才有這本事?有人說他在大槐樹下挖著寶,因此揚名立萬,這是其一。其二嘛……」陳老頭接著說道,「那些個匪徒見這樹越長越旺,人強馬壯,能安心嗎?」
李景風心下難過,摸摸阿茅的頭:「以後不會遇上這種事了,你也別這樣欺負人。」
第二日一早,阿茅見著李景風,問道:「蠢驢想著辦法沒?」
阿茅冷冷道:「你當三年乞丐,這些事得挨個幾遍。」
「村裡會照顧她,若好不了,就幫她養老,也就多個人養活,不麻煩。其他姑娘我會安置妥當。」武大通道,「村裡還打算定新規矩,往後從村裡出去的人,但凡犯事就不許回村,免得沾染是非。」
就像阿茅,黃乞丐一個惡念就害她顛沛流離。
李景風心下疑惑,問道:「陳老是怎麼認識謝先生的?」他在外一律稱謝孤白為謝先生,沈玉傾為沈公子,以免扯上關係。
「五百兩?」
李景風只是苦笑,去陳老頭那要了筆墨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沈玉傾謝孤白,另一封給沈未辰,信上粗略寫了自己已抵達孤墳地,報了平安,以及對沈未辰的思念之情,還提到自己在武學上的粗略領悟。信會送到青城刑堂,收信者是沈望之,刑堂收到信件自會上呈沈玉傾。
「既往不咎非請勿入還是驛村的規矩。」武大通道,「能給個機會嗎?他往後定不敢踏出驛村半步,也算改過向善重新做人,我讓他付些錢補償那幾個姑娘不是更實在?」
阿茅自去睡覺,李景風坐在床邊想著如何收拾鐵鎮子最後一名徒弟,一時想不到辦法,又想起與鐵鎮子那一戰,抽出初衷一劍刺出,劍到中途再運運力,從旁看去與尋常刺出一劍無異,和*圖*書但劍上力道卻忽重忽輕,這唯有洗髓經功法可以做到,但要如何整理這手法,將之化成一門有用的絕招?李景風暗嘆,要是三爺或小妹在,定能指點自己,或者明不詳在也行。
人群里一名老頭上前喝道:「你想在驛村行兇?」
阿茅哼了一聲:「你要死荒上了,爺去青城找你媳婦討飯吃,餓不死。」
「讓我想想。」武大通撓了撓臉頰,還是搖頭,「不行,真不行。我要這麼干,驛村還不把我攆出去?掙錢還得講規矩,規矩哪兒都有,也只有李大俠才能視規矩于無物,可就算你再有本事,能一個人操翻孤墳地?」
「驛村可以不收留他。」
陳老頭道:「驛村不輕易接納外人,不結恩仇,為了信件往返也沒人會來鬧事。這裏地小,養不活太多人。」
李景風也沉聲道:「你知道他做了什麼。」
……
武大通望向驛村,道:「當一時的好人容易,當一輩子的好人短命。」
「不過樹大招風,南邊有消息,幾股匪人合成個勢力,打算弄出點動靜。」
李景風搖頭:「我不是要你幫我殺人,我就想知道當個好人有沒有這麼難。」
武大通嘻嘻笑道:「就說幾句閑話,不妨事。兄弟,你也得知根知底才知道哥哥的難處。」
李景風點點頭,不再追問。
阿茅見李景風收拾行囊,似乎準備要走,問道:「蠢驢放過那傢伙了?」李景風答:「我在等武大通回來。」阿茅也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
李景風道:「我與陳老伯還有話說,不急著離開。至於鐵鎮子的徒弟,他若敢逃,我求之不得,他若不逃,我也會收他性命。」
李景風問道:「你想著了?」
陳老頭道:「孤墳地是九大家的化外之地,荒山野嶺見著的不是海捕衙門便是劇匪。這裏最貧,也最富,貧你瞧見了,十里三匪,拔秧的比插秧的多,富也是富,在九大家犯了法的人,事敗之後帶著大筆贓款前來找山頭投靠,懸賞人頭個個值錢。別的地方是土藏千兩銀,勤者能得,這裡是山有萬兩金,能者多得。你能滅個山寨,單靠人頭至少就有幾百上千兩花紅,別說還有紅白貨,若不是這麼富,哪能引來這麼多海捕衙門?」
李景風想起襄陽幫的路匪,武當治理敗壞,幾十年間路匪自成一套規矩,一邊壓榨良民,一邊與門派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說襄陽幫就是匪頭,路匪還代武當治理了地方。他知道陳老頭提起規矩的用意,淡淡回道:「請繼續。」
「孤墳地也有管制?」李景風疑惑,「這可是無主之地。」
李景風將酒杯一推:「莫與我說這些,倒不如說說多少錢能幫我這個忙?我掙幾顆瓜給你。」
阿茅冷冷道:「他敢對九大家發仇名狀,你說這村裡的規矩他守不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