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逐路天下
第十六章 進退維谷(下)
沈未辰笑道:「難得大哥跟朱大夫不在,謝先生還會調侃人。」
人,一旦什麼都考慮清楚,把利益得失放在前頭,就當不成人了。
謝孤白淡淡一笑:「剛出城門。」
「謝先生請坐。」沈未辰收下文卷放到桌邊,另拿了桌下一疊文卷翻開,「這是昨日的文卷,還有些不懂的地方,請謝先生指教。」她去年起就以衛樞總指身份在鈞天殿聽聞政事,她學得很快,但一年光陰太短,她懂的還是很少。
「信傳到孤墳地怕不容易。小妹為什麼寫兩份?」謝孤白問。
出朱雀門不遠,經過順如巷子,謝孤白望向巷子深處,那裡是否還留著自己去年遇刺時的血跡?他沒去想,冬日午後悠閑的時光難得,他不想勾起不好的回憶,尤其他知道給李景風的信雖不能從青城發出,但吩咐個心腹下人交到驛站即可,沈未辰是為了讓自己能出城散心才喚他同行,有沈未辰當保鏢也能安心。
「也不是記性好……」謝孤白正要接著說,只見沈未辰越聽越是皺眉。沈未辰道:「這曲子不合章法,胡作一氣。」又問,「謝先生要說什麼?」
沈未辰「咦」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公文籃正壓著自己寫給景風的信件,定是謝孤白放公文時瞧見了。她臉上一紅,道:「謝先生眼尖。」
「我他娘的不當真,你當真!」諸葛然拿拐杖指著齊子概鼻子罵道,「崆峒風聲鶴唳,小房頭上有金髮,誰敢攬這禍事?就算遠嫁,就算信得過,做個幾十年夫妻,要是小房不小心把冷龍嶺上的事透個風,夫家不起嫌隙?你把這事跟你倆侄兒講,就說小房被幾十個男人睡過,瞧他們怎麼看小房?」
謝孤白把目光望向胯|下馬匹投在地上的陰影:「小妹別說這種話。」
窗外日光漸斜,沈未辰蓋上最後一個印章,歉然道:「謝先生辛苦了。」
只聞琴聲將歇,千種巧計,無處用武,萬般雄圖,終歸虛話,斷垣殘壁,全軍盡墨,終至曲終人散……
「你認的,我可沒認。我讓小房管我叫乾爹,你以後叫我岳父就好。」諸葛然道,「你不要,那我要了也成,我也不管你叫爹,你叫小房一聲弟妹就行。」
尤其現在還不知道崆峒的蠻族內奸是否剷除乾淨了,只希望小房別惹出什麼事來,諸葛然忽地擔憂起來。
李景風辭別郭三槐,帶著阿茅離開孤墳地。他穿過榆林荒漠,烈日晒得臉疼,他思索著人與禽獸的聲音,思索著怒王在戰場上見著尤長帛時的和*圖*書心情,更擔憂著關外的朋友。
「跟不知道的人說去。」諸葛然閉目沉思許久,嘆了口氣。齊子概難得見他神情如此凝重,問道:「怎麼了,想不出辦法?」
「我若還是點蒼副掌,就能把小房接到點蒼住幾個月。」諸葛然道,「眼下除了你,沒其他人能讓小房安心,也沒人能護她周全,只能先拖著。想辦法再瞞個七八九年,等小房能安下心,不怕人了,說不定會改變主意,我也慢慢琢磨琢磨。」過了會又道,「她要不肯嫁人,等你老了,就把她送山上去,找間僻靜的尼姑庵,剃光頭髮就沒人能瞧見她的金髮了。那兒沒男人,她也不會鎮日害怕。」
夏厲君回頭望向朱雀門,這都離了有兩百丈遠了。大小姐跟謝先生講話時常明來暗去,各種摸不著頭腦。
「我很抱歉。」謝孤白覺得胸口有些發緊,喘不過氣來。
謝孤白輕輕「嗯」了一聲,淡然道:「記得,小妹還射了我一箭。」
甄氏偏心,長瞻自小乖順,從不惹禍,大哥的斥責與目光都落在聽冠身上,諸葛然在受母親冷落的長瞻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諸葛然有一群親密的兄姐,性格又強勢,他放在長瞻身上的關愛是花更多心思栽培侄兒成材,成為如他自己一般的強人。
「景風要去關外。」
沈未辰:「嗯?」
已經傳到青城了嗎?謝孤白想著。
齊子概皺眉:「好端端的當什麼尼姑?」但他也想不出辦法,只得道,「只能先這樣了。等小房不這麼怕人了,說不定就肯嫁了。」
沈未辰道:「若是公事,謝先生這話未免有逢迎拍馬之嫌。」
「小妹是真的聰明。」謝孤白認真道,「尤其忙著給景風寫信時還能抽空批公文。」
「那是戰場,刀劍無眼,怪不了誰。」沈未辰淡淡回答。
窮智則善竭,多謀必情薄。
竹香樓里高朋滿座,掌柜的認得謝孤白,特地開了間包廂。沈未辰隨意點了幾盤茶點,要了三杯蓋碗茶。
崑崙紀元九十一年 十月 冬
謝孤白看著馬影,道:「小妹……」
諸葛然把手杖在地上擰了擰,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小房遠遠送走,找個殷實人家,給些銀兩,隱姓埋名過一輩子。」
「她救我性命,我還得以身相許?」齊子概擺擺手,「我又不是你。她那時什麼都不懂,趁人之危的事老子干不來。這是咱倆女兒,你仔細點。」
這對兄妹總能善體人意,就收下這份心意吧,別再去想沈玉傾在衡www.hetubook.com.com山的情況了。以二弟的聰明,只要一切順利,該能瓦解點蒼聯盟,但誰也無法預料會議上會發生什麼。至於李玄燹打算怎麼處置少林的正俗之爭,是坐視還是……
提起諸葛長瞻,諸葛然心中一痛。他最疼愛這侄兒,幾乎當成繼承人栽培,長瞻卻背叛了自己。而他之所以背叛,是因為見多了自己的雷霆手段,知道自己不會留下隱患,對長瞻而言,他跟毓娘的孩子要當上掌門,只能從聽冠那裡繼承。
抵達驛站,夏厲君遞信付了銀兩,沈未辰問道:「謝先生想去竹香樓喝杯茶嗎?」
齊子概咧嘴笑:「我就知道小猴兒第一個主意都是餿的,趕緊換個新鮮的。」
沈未辰焦急呼喊:「謝先生!謝先生!」
「往後只要謝先生覺得我能幫上大哥,儘管跟小妹說,無論什麼事,小妹都會做。」
「再不然,下回見著景風,許給他得了。那小子直得很,什麼都不介意,你一句話這媒就能成。就是跟著他走南闖北得受苦,還給那蠢蛋添個累贅。」
……
「小猴兒欠揍?」齊子概道,「我這歲數都能當她爹了!」
沈未辰深覺好奇,琴曲恰到尾聲,只聽那琴娘托、抹、勾、打,指法紛亂,一陣急奏,如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腹背受敵,內外交迫。謝孤白正品茶,聽到琴音,忽地氣息一岔,茶水嗆入喉嚨,不住咳嗽,沈未辰忙起身為他撫背。
自從雅爺過世后,雅夫人便篤信佛法,每日早晚誦經,持戒茹素,見沈未辰有空閑便要帶她去消災祈福聽法師說法,又拿出私銀捐獻蓋寺,包括竹雲寺在內,巴縣周圍十四座寺廟總計捐銀過萬兩。這開銷不小,沈未辰看不下去,每每勸阻,雅夫人便念阿彌陀佛,請菩薩恕罪。母女倆平日里閑話說不到兩句,雅夫人便開始教她佛法,講因果,講七苦,講各種經文,沈未辰知道母親心魔所在,卻也無可奈何,心想若母親能得心安,那便由她去吧。
這是天下第二次變動的開端。彼時,明不詳正趕往崑崙宮。他心中的不解漸漸明晰,他相信關外會是這段漫長旅行的終點,眾生將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小猴兒想的辦法都務實。」齊子概道,「就沒替你女兒想一想?」
「他要回不來,你派他去送死?」
「話不說得難聽,你能聽進去?當初我就說了,帶這女兒回來是麻煩,你說你不怕惹麻煩,這下麻煩到手了吧?」
「這是調侃,我聽出來了和*圖*書。」沈未辰笑道,「謝先生若不累,陪小妹出城走走,我要寄信。」
「小猴兒,別把話說這麼難聽,那也是你女兒!」
諸葛然從沒關心過長瞻想要的感情,對他而言,女人與情感,擁有能力就能信手拈來。然而自己認為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是長瞻的要事,所以長瞻信不過自己,甚至不敢與自己商量。
多年以後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不是破曉前的黑暗,原來他們心中那一縷微末的曙光,才是漫漫長夜降臨前最後的一絲光明……
「竹香樓到了。」沈未辰指著前方。
齊子概笑道:「小猴兒真小氣。」說罷便去囑咐王歌買酒。
「幹嘛讓她想起那些日子?」齊子概皺眉,「她沒做錯事,只是運氣不好。」
沈未辰笑道:「謝先生想彰顯自己記性好?小妹就算記不住全譜,也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齊子概是勸不動的,諸葛然明白這朋友的性子。小房運氣不好,關外蠻族不把她當人看,關內人又容不得她,在雪山上活得如禽獸一般。她運氣是真的很不好,救她離開冷龍嶺的是齊子概,或許換個沒這麼好的人對她反而好些。
「這些文卷需要代掌門批示。」謝孤白將兩大筐文卷放到案桌上。
「你嫌她臟?」
誰知謝孤白這一咳竟收不住,彎下腰,面色漲紅,喘不過氣,只覺胸腹如欲炸裂,臉色慘白。他在咳嗽間隙里不住大口呼吸,卻如溺水之人般,怎麼也吸不著那懸絲般救命的氣息。
那個傻小子,說十句蠢話,總有一句對的……
沈未辰正剝著花生,聽夏厲君說起,對這曲子也感好奇,問了曲名,聆聽片刻后,兩手十指在桌上虛點。她學箏未學琴,似乎打算把琴譜改成箏譜。
沈未辰只帶了夏厲君一個護衛。謝孤白許久未出青城,自從遇刺后,但凡他出城門,至少得有四十名衛軍保護,尤其沈玉傾前往衡山後,護衛更是周密。
「代掌門學得很快。」謝孤白道,「已不用等到天黑了。」
「你再想個。」齊子概揮手,「早叫你少喝點,醉猴兒腦子不濟事。」
齊子概倒了杯酒喝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你侄兒為啥背後捅你一刀呢。」
沈未辰搖頭:「咱們繞個路。」
「調侃?」謝孤白一愣。沈未辰見他愣住,也是一愣,兩人一陣尷尬,沈未辰忍俊不住,謝孤白跟著微笑。
謝孤白恭敬道:「小妹真是周到。」
馬蹄輕揚,夏厲君守在謝孤白身後,時刻保持警戒,前方沈未辰的馬尾隨著馬匹顛簸搖晃www.hetubook.com.com。只聽她道:「謝先生還記得嗎?我說過我不懂謝先生跟大哥的情誼,但只要大哥信你,我便信你。」
「謝先生。」沈未辰的聲音將謝孤白的思緒喚回,「你還留在青城裡嗎?」
謝孤白舉杯喝了口茶,微笑道:「小妹若有興趣,不用費神去記,我能默出琴譜。」
大戰的餘音漸漸落定,無論灰燼中正醞釀著什麼,至少在這一刻,很多人都以為他們能熬過眼前的難關,黑暗即將過去。
……
徐少昀在徽地默默召集人馬,要為徐放歌報仇。少林正俗之爭的戰事如火如荼,來自關外的利刃暗中指向齊子概與諸葛然。顧青裳在湘北操練水軍,文敬仁重建長沙城。衡山共議堂上,所有人都望著沈玉傾,沈玉傾猶自不決,不知自己該不該就此接下盟主之位。
「你問過小房她在山上是怎麼過的嗎?」諸葛然忽地轉了個話題。
天下這麼多女人,長瞻為什麼偏偏看上毓娘?諸葛然起初一直想不明白,後來困進土堡里,周圍無人,只有王歌可供差遣,才終於通透。
齊子概沉聲道:「小猴兒當真?」
沈未辰坦然道:「謝先生也說了,孤墳地傳信不易,一式兩份,寄一份留一份,景風若沒收到,回來時我就能給他另一份,我寫過什麼,他都不會錯過。」
只要還有一個蠻族姦細認得小房,且還混在鐵劍銀衛里,麻煩就大了……
大堂里,檯子上有個姑娘按著琴,正準備奏曲。「謝先生許久沒沾煙火氣,偶爾也該下凡塵。」沈未辰將茶碗推給謝孤白。樓下的琴娘奏起曲子,正是謝孤白所作的《天之下》。
前方行來一支隊伍,正在清空道路,沈未辰皺起眉頭。謝孤白認出是雅夫人往竹雲寺上香回來,問道:「小妹要去請安嗎?」
沈未辰笑道:「還請謝先生儘力輔佐大哥。」
長瞻太寂寞了。
「莫怪上回見著小房,就覺得那丫頭古怪。」諸葛然聽完,想起上回齊小房見著他時,雖親昵歡喜,但自己說要替她扎辮子,她卻躲了開去,反不如冷龍嶺上自在,眼神也不如那時清澈明亮,反倒添了幾分黯然。
遠在關外,塔克召集僅存的親王,這些人是他最後的親信。高樂奇不動聲色地盤算著哪些人更可靠。塔克選擇對抗祭司院,這意味著他們將與神子決裂,而對此一無所知的楊衍正在密室里苦練誓火神卷,此時的他尚想不到,曾經的朋友都將一一成為他的敵人。
謝孤白道:「若是調侃,我會稱代掌門為小妹,那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私事了。」
「別說只差個十幾二十歲,唐老太爺的小妾都差著他四十來歲呢。就算正室,差著三五十歲的天底下都能找著上萬對。」諸葛然道,「你在冷龍嶺上把她娶了,帶回崆峒,誰敢說句話?跟外頭還得說是三爺委屈了。你都差點娶了靜姐的侄女,那姑娘才大小房幾歲?沈家當時可樂意著。」
諸葛然不滿道:「要不是替女兒想,我瞎操個屁的心!」
毓娘活著,夜長夢多。一個女人算什麼?叔嫂通姦是小事,通姦敗露才是丟臉的大事。長瞻應該有個更正大光明的繼承人,不能落人口實,一個兒子繼承不了掌門,另一個不也是自己兒子?這確實會是諸葛然的想法,他真不會放過毓娘。
上一次這樣輕騎便裝可能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也行。」
「沒事,只想說我以前聽過幾次,所以記住了。」謝孤白舉起茶碗聞香,接著道,「這曲子尚未完譜,所以任由他人收尾。」
謝孤白想了想,道:「是。」
沈未辰默然不語,片刻后,勒馬道:「謝先生……」
沈未辰道:「原來謝先生是認真誇獎我。」
謝孤白交上來的東西都已先行過目,作為代掌門她只需蓋上印章即可,反正大哥不在,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但沈未辰還是仔細翻閱,遇著不懂處就問謝孤白,初時謝孤白就坐在一旁等著為她一一解答,但這太耗時,朱門殤不在,沈未辰怕累著他,於是每回送上卷宗就先傳招各堂堂主來問,若還有疑惑再把問題整理起來問謝孤白。
他邊說邊取過酒罈斟酒,諸葛然一把奪過酒罈,道:「這酒是我的,你要喝,讓王歌再拿兩壇來!」
「巴中之戰,雅爺的死……」謝孤白緩緩說著。
齊子概笑道:「別兜圈子,說點有用的。」
「這事說難也不難。」諸葛然道,「你娶了小房是最上策。」
「最近這半年,到哪兒都能聽見這曲子。」夏厲君道,「我都快會哼了。」
如果有一天她懂了呢?
諸葛然拿起拐杖滴溜溜在掌心打了個轉。他喜歡動腦筋,悶了半年腦袋沒動,好不容易有件事能想,只恨臭猩猩的問題太好解決。
那是兩年前剛從武當回來時的事。
諸葛然默然不語,他得捋清楚小房的情感,再來想個為小房好還能安置小房的辦法。他忽地想起初遇小房質問她蠻族通道時,李景風說的那句話——
沈未辰按轡緩行,接著道:「現在不止大哥信你,我也信你,就算大哥不信,我也信你。」
謝孤白跟著勒馬,竟有些忙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