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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苦的味道。」

「莫不是什麼世家公子吧？否則怎麼能得聖人如此豐厚的賞賜？」

賣菜攤子上的大娘瞧見他，眯起眼睛笑。

倪素一邊跟著他走，一邊說，「你知道我這幾日在鄉下為女子義診，昨日吹風，我衣裳穿得不夠，再說了，」

倪素將餅子和糖分了些給小孩兒們，見他走過來，便順勢挽住他的手，「我真想要他的皮影，可惜他不要錢，餅子和糖都不要。」

「你的皮影可以賣給我嗎？」

清風吹得他寬袖微盪，裏面朱紅的袖邊露出，更襯他腕骨冷白。

一時間，大家都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倏爾有人「哎」了一聲，「那不是徐郎君么？」

倪覓枝才抿了一口，聽見倪素這話，便抬起臉來，「這酒怎會沒滋味？」

「沒什麼……」

辛辣，甘甜。

他外面的袍衫有些鬆散，衣扣都掉了兩顆，衣帶也將散未散，裏面硃砂紅的衣襟更襯得他頸間皮膚冷白，一張面容清雋秀整。

「哎呀，那真是多謝您了！」

一道女聲忽然落來。

他迷茫地抬起眼睛，正逢她的一隻手落來，卻沒有如往常耳鬢廝磨時那樣撫摸他的臉，衣袖輕擦他的耳廓，紙頁一聲響。

雀縣的茶棚很熱鬧，近來都在議論一個人，一個外鄉人，聽說模樣生得極好，看起來很是清雋斯文，一手丹青絕妙。

「雖說聖人不姓徐，但也說不定是聖人母家的什麼娘子嫁了出去，便有了這位徐郎君。」

他抵住了餅子糖塊的誘惑。

拿著皮影的小孩兒也聞到了，看了看她滿滿一包的餅子和糖，他又看自己手中色彩鮮亮的皮影，他使勁搖頭，「不行，不換！」

徐鶴雪想牽她，可是手中又不空，只好道：「你染上風寒，本是因為我……」

小女孩兒撇著嘴，「我阿娘今日做紅燒肉，你給我玩兒一會兒，我請你去我家吃肉！」

他嘗得到味道了。

倪素輕聲說道。

「依我看，那位徐郎君指不定是聖人母家的什麼人……」有人摸著下巴分析了一下，隨即又「嘶」了一聲，皺起眉，「可是聖人姓李，也不姓徐啊。」

如今沒有什麼人再議論這位徐郎君操持這些家務有什麼不妥，誰都曉得，他那一手丹青多的是名士以千金相求，前些日子倪家和-圖-書的女醫學堂將將建成，好些人趕著去討彩頭，看熱鬧，那時有工匠在房檐上滑了腳，無數人瞧見徐郎君借力一躍，不過幾息，便帶著那工匠穩穩地落下來。

一首《少年游》浸在燈燭的暖光里。

倪素只是笑，「我們快走吧。」

「雅非曲高和寡，雲台草室，亦與俗共賞。」

工匠夫婦滿心歡喜，他們又來敬酒，徐鶴雪端起酒碗，他嗅慣了菊花酒的香氣，也習慣喝到口中淡如水的味覺。

因為他是前些日子入贅倪家的那位，倪家素娘的郎君。

「嘗了一下山茱萸的味道。」

說著，年輕娘子朝他遞去手中油紙包裹的餅子和糖塊，「餅子有肉餡的，也有奶酥餡，這糖我也經常買，很甜很好吃。」

她雙指捏住一個小冊子，那畫冊很長，鋪展開來，被燭火照得分明。

她說。

正無措時，他忽然聽見她說。

但正因如此，他飲酒稍不注意，沒個把握，便要醉。

「不，不可以。」

夜漸深，燭影晃。

青穹在醫館里跟著老醫工學醫術，每日早出晚歸，今日也一樣，天見黑了才回來，在灶房門外貓著腦袋瞧了一眼，那年輕公子挽著衣袖，手上沾著水澤，回過頭來：「家裡有客，快來幫忙。」

旁邊攤上的人轉過頭來，瞧了一眼走遠的那道頎長背影，「徐郎君不一直都如此么？」

這幾日，她正在欒鎮選合適的鋪面，預備將生意也做到那邊去。

「是啊。」

他輕喘一聲，妥協了一步。

「今日徐郎君好像有些不大高興。」

徐鶴雪正欲說話，她的吻又落來，他本能地想要從她的這個吻里攫取更多，雙手攬住她的腰身，轉瞬間，倪素成了那個躺在書案上的人，而徐鶴雪居高臨下，雙手撐在案上，一雙剔透如露的眸子望著她。

倪覓枝至今仍覺費解。

倪覓枝精神看著倒也還好，「你那個女使星珠和她那郎君硬要我給你帶些欒鎮的果子，這不，我一回來就到你們家了。」

徐鶴雪往家裡的方向去，路遇幾個小童在街上來回地跑，他們追著一個小孩兒手裡握著的皮影，那皮影朱紅衣袍，銀白鱗甲，策馬持槍。

青穹沒工夫啃鴨子了，接過話頭就開始找補。

「倪阿喜，」

這實在是一件很和*圖*書突然的事。

這一聲喚，年輕娘子立時抬起頭，街上人來人往，那個人穿著她做的衣裳，站在不遠處，雙手都不空。

「如此文武雙全，在你家裡也沒吃過閑飯，可這樣的人，怎麼就甘心入贅呢？」

眾人的視線隨之落到茶棚外。

倪素擦著頭髮坐到他身邊，卻發現案上還有些紅紅的山茱萸，她一怔，「徐子凌，你做什麼了？」

他忽然就嘗到了最後那口菊花酒的味道，嘗到了辛辣，嘗到了甜，面前的妻子似乎是忘了要說些什麼，她那樣一雙清亮的眸子獃獃地望著他，濕潤的烏髮披散著，滿臉不敢置信。

今日九月九，正是重陽。

他忽然低頭來親一下她的臉頰，細密而微涼的吻一一落在她的眼睫，鼻尖，最終貼著她的唇，「阿喜，你還生著病。」

「……倪姑娘的意思是這酒不像其它酒那樣烈。」

那永序堂是專賣些宣紙畫軸，青石顏料的地方，那位徐郎君從裏面走出來，他穿著一身霜白的圓領袍，一手環著畫軸，另一隻手則提著些顏料毛筆之類的文房用物。

徐鶴雪說著，攬住她的腰身，下頜抵在她的肩頭，「我可以記起糖糕的滋味了。」

今日是重陽，除了一桌好菜，還擺著一碟重陽糕，一壺菊花酒。

她頓了一下，哼道，「昨夜你不情不願的，要真是你的緣故，不就是我自找的？」

「早知道你買了，我就不買了。」

「這大約是人間給你的溫度。」

有人接過話道。

柳氏笑著說，「這酒入口很柔和，先頭有些辛辣味道，但後頭就都是甘甜了。」

既不是個吃軟飯的主，又不單純只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的君子溫文，他身懷武藝，又肯為妻洗手作羹湯。

她明知故問。

「什麼不情願？」

「哥哥，給我看看嘛……」

他只知道喚她的名字。

「要一些，只是我手上不空，要勞煩您送一趟。」徐鶴雪說著，多放了幾枚鐵錢在菜攤上。

徐鶴雪卻在看她的臉，她雙頰微紅，那是不太正常的紅暈，「發了熱，怎麼還出來？」

徐鶴雪朝倪覓枝輕輕頷首，便去放手中的東西，倪覓枝回過頭瞧他的背影，又瞧著倪素，「我一直都很想問你，你到底從哪裡招來這樣好的郎君？看著是個極通文墨和-圖-書的君子，我回來的路上還聽說他救了在女醫學堂做工的工匠？他還會武啊？」

「徐郎君，您的畫很貴吧？」

「這倒是，」

「我郎君在生我的氣，我一個人在家如何安心休息？」倪素注意著他的神情，故意嘆了一口氣，「我得出來接他，還要哄他。」

銀白的月輝順著窗欞鋪陳在桌案與地面，倪素喝過葯，她唇上還帶了些苦味，徐鶴雪一手才攬住她的腰，卻不防被她雙手壓著肩，後背一下抵在案上，原本堆放整齊的書冊桌上桌下散亂不堪。

倪素將案上的冊子丟到地上。

如果菊花酒入口的第一味覺是辛辣，那麼徐鶴雪方才嘗過的山茱萸便也該是那樣的味道。

但徐鶴雪不記得這是什麼樣的滋味。

晦暗的室內，只有一個人的呼吸聲，他仍舊是鬼魅，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與她涇渭分明，徐鶴雪俯身，埋在她的頸窩：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曉得他很湊巧的與那位已逝多年的玉節將軍同名同姓，他入贅倪家之時，聖人的賞賜從雲京送到小小雀縣，寶馬香車，長街十里。

徐鶴雪說道，「你們家中有喜事，我與我妻自當送上賀禮。」

另一個男孩兒立時搶過話去，「我請你吃糖葫蘆！給我玩兒吧！」

「辛辣芳香。」

但這一口飲下，他卻忽然一頓。

「怎麼了？」

「我沒有生你的氣。」

年輕娘子溫柔低首，耳畔嵌著珍珠的金鳥羽耳墜微晃。

他不是個愛笑的人，即便是在艷陽天里，人們見他，也總覺得他帶著些清冷的雪意，可沒人會覺得他不好相與，因為他性子其實很好，無論與誰說話都很溫和。

熙佑元年倪素才回到雀縣時，倪覓枝正因小產而受夫家苛待，她父親倪宗因為惦記著她夫家給的聘禮解了他布莊生意上的燃眉之急，也不管她在夫家過得如何。

他慣常冷淡的聲音里潛藏著些隱忍，「你不要說。」

那小孩兒一手叉腰，抬著下巴晃了晃手裡的皮影，「不行不行，我阿爹就給我做了這麼一個，給你們弄壞了怎麼辦？」

今晚這頓飯，不但有倪覓枝與柳氏在，還有那個在學堂房檐上被徐鶴雪救下的工匠夫婦，他們提著酒米上門來致謝，倪素便也留下他們一塊兒來吃飯。

「徐子凌m•ｈｅｔubook.ｃom.cｏm，這是什麼？」

「我不說，那你說。」

沒有味覺，他無論吃什麼喝什麼，都是一樣的全無滋味。

倪覓枝聽倪素的話與那陳家的郎君和離后，回家便也學著倪素，照管起了家裡的布莊生意，與母親柳氏兩個在一塊兒過日子，竟也有了從前想也沒想過的安穩閑適。

倪素與徐鶴雪同時抬頭，只見倪覓枝正從月洞門那邊過來。

倪素與徐鶴雪齊齊端起酒碗，菊花的清香撲鼻，只是徐鶴雪也是個話少的人，他只偶爾與那工匠說上幾句，餘下都是倪素在與工匠的妻子，倪覓枝，二嬸嬸柳氏，與青穹幾人的說笑聲。

她輕哼一聲，卻不防下一刻被他輕咬頸側，唇齒的溫度稍有些冷，倪素緊緊地拉拽他的衣袖。

只聽她這麼一形容，其他的小孩兒都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他們似乎都聞到了餅子的香味。

倪素笑著說。

幾個小孩兒追著他，他舉著皮影往前跑，險些迎面撞上一位年輕娘子，他抬起頭，只見面前的女子身著水綠衫裙，臂上披帛如雲，烏髮挽髻，斜戴一支極亮眼的珍珠花鳥金簪。

「你……」倪素一時間連擦頭髮也忘了，她雙目大睜，屏息凝神，「你知道它是什麼味道了？」

誰也不知道，那位倪家醫館的女東家倪素，到底是從哪裡找來這麼一位好郎君。

小孩兒很快拒絕。

「那我用餅子和糖跟你換？」

她一手端起那碗湯藥，直起身抵到他唇邊，徐鶴雪猝不及防，被她餵了一口。

「官家要打仗了！好些人都在拜玉節大將軍！」

「不要。」

工匠的確不善言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阿喜。」

「有。」

「阿喜。」

徐鶴雪在心內想著這兩種滋味，夜裡燈燃滿廊，倪覓枝幫著青穹與倪素在灶房裡洗乾淨了碗筷才與母親柳氏一塊兒離開。

「這就來！」

「你怎麼心不在焉？」

他抬起頭。

「我們兒子也讀過書的，再過些日子便要娶兒媳回來，我們是想給他屋子裡添置些用物，但都說您的丹青極妙，那般風雅，我們這些人是不敢求的。」工匠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倪素沐浴過後回到房中，便見徐鶴雪臨窗坐著，案前有一冊《阿喜食單》，夜風吹來，書頁翻卷。

瑩塵四散，徐鶴雪和*圖*書面容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那副清冷的眉眼卻隱隱閃動著細微的神光。

「……我說什麼？」

賣菜的大娘後知後覺。

「阿喜，」

他可以克制得很好，如果她沒有攬住他的脖頸，學著他那樣來吻他的話。

青穹立刻跑進去。

大娘笑著說。

這一刻，倪素的眼淚幾乎就要落下來，但她忍住了，視線挪到案角，那裡有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是他煎來給她治傷寒的。

「……有嗎？」

「好，我給您挑最新鮮的，一會兒就送去！」

倪素與倪宗對簿公堂，倪宗被判徒三年，到了牢里去，倪覓枝的兄長倪青文又因賭債而被人打斷了腿，她嫂子田氏見著家要散，便帶著孩子與倪青文和離歸了娘家去，倪家二房一夕之間，什麼理事的人也不剩下。

「……倪阿喜。」

倪素一下紅了臉，見倪覓枝風塵僕僕，便揭過前頭的話，問，「你剛從欒鎮回來？」

「用手。」

倪素髮覺他的不對勁，「你別喝太急，再沒滋味，也不能像水那樣不顧忌地多喝。」

「那你何必急著回去？今日是重陽，叫你的人回去請二嬸嬸也過來吧，在我們這兒吃夜飯。」

「徐郎君，要新鮮的瓜果么？」

倪素看他的眉頭輕蹙，她笑起來，眼中卻帶淚，「有味道嗎？」

他有時會在望江亭內作畫，有時會在南巷的食攤子上挑糖果糕餅，但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則是倪家。

「你們有需要？」

「是你給我的溫度。」

「怎麼就是因為你？」

唇齒糾纏的親吻間，徐鶴雪倏爾聽見倪素的輕笑聲。

瑩塵毫無徵兆地飛浮，在黃昏的光線里，徐鶴雪與她進了家門，才輕聲道，「我沒有不情願。」

「要沒有徐郎君，我郎君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指定要落個殘疾，」中年工匠不太會說話，但他有個極善言談的妻子，婦人熱熱情情地端起酒碗，「我們兩個，敬徐郎君和倪小娘子！」

「你別喊我了，」倪素臉頰通紅，掌心貼著他的身軀，燭火朦朧，她指腹下的溫度一吋一吋，細膩的皮膚再沒有傷痕，「其實徐子凌，我覺得你身上沒有從前那樣冷了。」

「誰知道你要說什麼？」

茶棚里從不缺聚在一塊兒閑談的人。

身上的溫度依然像雪，卻只留有雪的乾淨清冽，再不刺骨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