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六十二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十五)
「前面沒路了。」跟在鮑西婭身後的另一名雇傭兵說。她看見拉霍爾的前方是一道暗紅色的牆。拉霍爾用手碰碰這東西,拔出劍,刺進去,再劃開;這隻是幕布一般厚的障礙而已。他們繼續前進。
「你還好吧?」他說。
瑪爾利斯所說的「站在他身邊」,她做到了。從剛剛進入巢穴開始,他倆就一直停留在能夠互相救助的範圍內。隨著戰鬥的進展,她開始懷疑這是否有必要,因為巴薩利奧有時顯得太過危險的個體行為在集體行動中得到了保護,她從未見他戰鬥得如此順利,連帶著讓她面臨的險境也大大減少了。她還回想起來,這支分隊是瑪爾利斯精心選擇的,身邊其他人體現出來的實力——她第一次有機會看見——使得她拿不準自己是否真有資格入選。這不平穩的心境在深入巢穴底部之後得到緩解,因為事實是很多人沒能活下來,而她有機會看到戰鬥結束的臨近。如今煩擾著她的,是別人也許會認為她在戰場上太過依賴於他,這和瑪爾利斯強調的互相信任不是一回事。她不想成為單純受保護的人,也不想在戰鬥未完全結束的時候,靠他擦去臉上的污漬。並非不樂意,是沒到時候。
就像鮑西婭預料中一樣,巴薩利奧第一個朝拉霍爾走去。她隨後跟上。拉霍爾朝他們倆的方向看看,再另外伸手點了兩個雇傭兵。自從進入蟲巢后,他幾乎變了一個人,顯露出真正符合他年齡的成熟持重。鮑西婭難以想象他就是前一天夜裡那樣厚著臉皮戲弄她的人。因此引起的好奇心,促使鮑西婭一直盡量注意著拉霍爾和巴薩利奧的關係。他們倆互相之和*圖*書間一句話都沒有說,巴薩利奧很遵從拉霍爾作為隊長的指示,而他執行這些指示的過程中有著競爭的意圖。不習慣下命令的巴薩利奧自然不適合做隊長,但是他通過行動表達:沒有他的執行力,拉霍爾的命令在實踐中就只能是空談。巴薩利奧的行動常常會超出拉霍爾指示的範圍,比如有一次接到嚴守某個通道的命令,他會儘快解決自己的戰鬥,然後去插手別的活兒。現在,要不是正先後經過一條極狹窄的過道,巴薩利奧幾乎要走到拉霍爾前面去。
他一定又以為我生氣了。看著巴薩利奧的表情,鮑西婭這麼想。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她心裏不平靜,不高興,但這和生氣是另外一回事,但巴薩利奧也許還不懂得在恰當的時候要給她一定的空間。替她擦掉污漬的舉動是私密的,而在現在的環境下一切私密行為都會受到污染。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角落和牆壁高處都散發出比通道上更明亮的黃色或紫色生體光芒,它們連同四壁的精細紋路,顯露出一種詭異的美感,就像經過人手精心布置。巴薩利奧就站在身邊,鮑西婭轉向他,但是在中途注意力就讓別的東西所吸引了。
大概十秒鐘后,拉霍爾抽回身子,看看最接近的巴薩利奧,再看看鮑西婭。「你們倆回去。」他說。
在前方不遠處,巴薩利奧從一個低頭才能進入的窄道之中穿出,並沒有在其中經歷戰鬥的跡象。附近的戰況緩解之後,他獨自逐一檢查這些兩人進去就太過礙事的支道,看看是否還有敵人潛伏,又或者是否有還未發現的主要蟲穴。他望向鮑西hetubook.com.com婭,看看她身邊的其拉蟲屍體,然後上前來。
「什麼?」巴薩利奧說著,很快掙脫了鮑西婭的手。
這句話一出口,她感到一種奇特的撫慰。回去。回塞納里奧要塞。什麼時候那個地方也變成值得嚮往的了?這幾年來她數次重複這樣的過程:懷著因未知產生戒備到達一個新的處所,又在離開之後開始懷念,但只有兩個地方真正讓她產生歸屬感。她曾經非常深入當地一戶人家生活的塞拉摩,以及這兒。真要回去了,她必然還是會因為嘈雜和缺水而煩惱不已,但在這一刻它卻是吸引人的。能夠留住她的不是什麼地方特徵,而是人。管別人怎麼看,我在這次戰鬥里做了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和他一起活了下來。我要和他一起回去。巴薩利奧的表情變得稍微輕鬆了;她知道他正在理解自己的意思。
「應該很快就可以回去。」
「該死的。」拉霍爾說完,緊隨巴薩利奧。這是鮑西婭第一次從他的語氣中聽到真正的焦慮。他剛才特彆強調的是讓她「拉著他回去」,也就是說他真正想阻止的人只有巴薩利奧。沒有選擇,鮑西婭只能快步跟著鑽進那入口。
「別碰我。」
他抬起左手,用掌底抹掉她右眼旁邊沾上的一點蟲血。她皺起眉頭,腦袋朝後移。
「臭死了。」
蟲巢內狹窄的走道總是讓鮑西婭不安。巢穴本身發出的生體光芒,加上兩邊牆壁上的粘膩物質,這讓她覺得自己身處在巨大生物的內臟之中——也許實際上就是。經過那障礙物之後沒多久,他們真正來到了道路的盡頭。在盡頭的左邊,出現了另一個入口,他們和-圖-書還不能直接看見其中有什麼。
「不知道。」
「回去。沒什麼好看的。你,」拉霍爾指著鮑西婭,「拉著他回去。快。」
一片破裂的蟲翼從上方飄落下來,鮑西婭不再觀望,退到旁邊,拿出水袋喝了一口。她有機會,也有資格休息一會兒。這片區域已經比較安靜,不再有成批的其拉蟲湧出,他們只剩下少量藏在暗處的其拉蟲需要對付。最激烈的戰鬥發生在巢穴中層,雇傭兵人類分隊必須脫離大部隊繼續往下深入的時候。他們常常需要使用侏儒工匠提供的照明器具,戰鬥的困難很大程度上來自於未知;他們不知道這從未涉足的深淵到底有什麼。傳說地底深處潛伏著身高超過十米,像人一樣雙足直立行走的其拉蟲人,這可能性隨著空間的愈加狹窄而消失了,但他們的確遇上了一些從未見過的敵人。它們並不強大,但是卻使得許多人感到沮喪——並不是作為只需要酬勞的雇傭兵,而是作為有尊嚴的戰士,他們不願意認為自己對多年以來的敵手仍然一無所知。
致命的攻擊從左側發出。致命的攻擊在它行經的軌跡上重複著創造死亡的過程。大樹在砍伐中倒下,血液慢慢從手腕流盡,暴雨中的泥沙滑下沙坡,它們製造的噪音在蟲巢深處得到共鳴;其拉蟲的肢體和劍刃的交錯,成為同時吞沒並且傾吐這些共鳴的漩渦。戰鬥成為一個遙遠的詞彙,士兵們要用生命來贏得戰鬥的權利;在這之前,他們所能做而且必須做的是掙扎。它切斷了一個人的脖頸。它咬住了另一個人的腹部。這些人在掙扎中失敗,倒下,蟲巢生體結構的微光將他們的血映www.hetubook.com.com照成鐵灰色。
「我只是……這個地方實在太討厭了。」為了不讓他產生過深的誤解,她說。「真希望可以快點兒回去。」
所有能克服這沮喪,將掙扎轉化為戰鬥的人,都站在這裏了。鮑西婭估計分隊大概損失了二分之一的人。這一定非常不準確,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將他們視為一個集體。她看著地上的幾具屍體,試圖回想巴薩利奧和冠軍賭博的時候,他們是否在場,又站在哪個位置……越是歇得久,她就越沒法阻止這些將自己引向感傷的想象,而蟲巢也並不是一個適合回憶的地方。腐臭的氣息和幻影朝腦海中的人和物漸漸滲透。
憑著對拉霍爾隊長身份的信任,鮑西婭想再次拉住巴薩利奧,但手剛放在他肩膀上就給甩開了。她沒弄懂巴薩利奧非要和拉霍爾爭勝的原因,她知道的只是此刻的巴薩利奧對這命令產生了莫大的抵觸。他像要撞開拉霍爾一樣擠到入口旁邊,然後朝里走。
再合適的作戰辦法,能緩解的疲勞總是有限的。鮑西婭雙手握住劍柄拔出的時候差點滑倒,就像一個小孩子要儘力拿動長度超過自己身高的東西,卻失去平衡。她單膝跪在地上,用劍撐著身體,歇了一會兒氣,隨後好不容易在左手衣袖上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用它抹抹臉,再站起來。這是在緊附著蟲巢內壁的「過道」上。她抬起頭,從遠處的入口朝外觀望,時間已接近黃昏;在入夜之前,他們必須結束主要戰鬥。實際上,對於負責清剿蟲巢上部的隊伍來說,戰鬥已經快結束了。他們開始設置炸藥,少部分人朝地面撤退。鮑西婭身處戰鬥區域的最下層,雖然蟲巢仍然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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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螺旋,但那已經是隊伍無法進入的太過狹窄且黑暗的部位。「都別歇著。」站在數米之外的拉霍爾對周圍所有人說。「剛才突然出現了一批蟲子,也許還有漏掉了的洞穴入口。來四個人跟上我到那邊走一趟,剩下的把這附近再搜索一遍。別忘了我們光是爬回上面也需要不少時間,誰再磨蹭就得留這洞里過夜。」
「不好。」
在起初,她以為那只是巨大蟲卵一般的突起物,屬於人類難以理解其用途的蟲巢結構。她很快就理解了。這些卵狀物由各種固態和薄膜狀的物體交織而成,透過它們,可以看見其中的一具具人的軀體。鮑西婭聽見左側上方傳來人的緩慢呼吸聲;巴薩利奧和拉霍爾都站在右邊,另外兩名雇傭兵還沒進來,她隱約感覺出那邊有什麼,但由於大腦的停滯和刺痛,她沒辦法把頭轉過去看看。
「你們等等。」拉霍爾說完,伸出手掌示意跟隨者停住,獨自接近那入口。當他把上半身探進去的時候,巴薩利奧有些耐不住也要上前,鮑西婭不得不拉住他。「別急。」她說。他沒答話,仍然保持著隨時往前的勢頭。
「這隻手是乾淨的。」
鮑西婭躲過了這來自左側的襲擊;她和這隻其拉蟲很接近,並且從它的眼球中感受到了惱怒。它有朝前猛撞的勢頭;鮑西婭閃向右側,先斬下了它的一隻前爪,再把劍刺進它的大腦。她已經熟悉了面對這些突擊型其拉蟲的作戰方法。它們對前方的衝擊力很強,甚至經常將防守者的武器和防具彈飛,但是因為關節活動幅度的限制,無法迅速對側面和背後的攻擊做出反應。只要找到機會砍掉一隻前爪,它們的威脅性就會大大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