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過往多少事,一鞭殘照里
2018年秋于北京
由於多年在頭腦中的反覆模擬,很多情節都已成形。而結合主人公歷史大背景這五十年(521-572年),相關歷史事件,自然可以串聯出一個大體的進程脈絡。對我而言最妙的是,唐公李昞的事迹在史料上近乎空白,可以自由發揮,並將之融入歷史大背景。
人們講蘇子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是禪意最濃的詞中名句,其實這裏面道出了我們個體(乃至集體)記憶的一個秘密,就是忘卻苦難。痛覺的記憶在當下最強烈,一旦成為歷史,我們的大腦只會選擇性記憶那些更美好的,更「有意義」的,和更「高級」的感受。所以我們回過頭來,總會感恩過往的艱難,卻並不有助於面對新困難。通過這個寫作歷程,我比較明確地認識到,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對我來說太累了。《天野蒼茫》從寫《綠眉澤》到《後記》,歷經十三年。人生還能有幾個十三年?今後我還將繼續寫作,但更多會是以隨筆的形式出現了。
我總覺得,人一生基礎在少年時已奠定,剩下的時間就是去實現少年的夢。不必說很多卓有成就的名人,在其傳記中常能發現,一生偉業緊緊圍繞著少年時的夢想。就是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凡夫俗子,活在現實的平淡和生活的艱辛當中,有時仍會想起自己少年的夢想。雖然,那可能永遠都是一個夢想而已。
對我而言,真正最難的,是找到寫作的文風和語感。前面提到過,我年輕時候過度模仿一個路數的作家,文風既不合適,也難以駕馭一部長篇歷史小說的需要。2003年夏,我開始初試文筆,寫了一段高歡在懷朔的早期經歷(前面說過,一開始的大綱設計更宏大)。文風是《百年孤獨》式的,因為那段時間我深受馬爾克斯作品的影響。很快我就發現這是一條死胡同,哪怕我刪減掉高歡的章節,直接跳到李歧豐幼年(也在六鎮)去寫,也完全走不下去。
彼時的感覺,就是豁然開朗,下筆如一江東去,全無阻滯。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就寫完了沙苑之戰,並將所有完成歸集到第一卷《即鹿無虞》。所以讀者能從第一卷中,感覺到濃重的物語氣息。那還不是我https://m.hetubook.com.com個人成熟的文筆和語感,但向我指引了一條逐步形成自我風格的道路。
中途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也曾這麼寬心自己:「等到事業有成了,萬事無憂了,再來寫也不遲,或許還能寫更多的作品」。但生活的艱辛與現實的殘酷,使我漸漸意識到,對於任何人,不存在一切都好了,然後再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存在這個時間點!人生的煩惱和困境是無窮盡的,抓住當下的時間,是我們唯一可以做到的。很多人一生的成就,往往出在多路煩惱疊加的時期。真等到老了,甚至功成名就了,想拿起筆來,卻發現自己就像那個傳說丟失了神筆的江淹,再也找不到當年下筆如神的感覺了。所以禪講當下是有道理的,一切夢想,不如就結合在當下,痛並快樂去做。事實上,當我們回首過去,覺得當年很美好的一段時光,往往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的。沒有漣漪的絕對平靜與快樂,只會是詩人與戰士的墳墓。
當然,網上各種資料的搜集也是必不可少的。當時google地圖還能用,google衛星地圖用作地理尤其是地形研究很有用。比如邙山、邙山和黃河之間的狹長地帶(河橋之戰所在地),就可以形成整體清晰的概念。在沒有條件面面俱到實地考察情況下,如上方法可以起到很好的輔助效果。
這部書最早的一些情節,應該是在上大學時候就開始勾勒了。我最開始是想寫《北朝風雲》,背景是宏大的六鎮起義(深受階級鬥爭史觀影響)。很奇怪,討伐深山部落的這些情節,在此時已有了雛形。李歧豐的名字,在96年左右就已經有了。但他的歷史身份,卻並沒有確定。大概在97-98年左右時,我突然意識到,唐高祖的父親幾乎是一個歷史空白。而他所在的歷史年代,恰恰就是北朝末年歷史大轉型的關鍵時期。唐帝國並非憑空而起,作為關隴集團的核心成員,家族的世代積累,從高祖的祖父就已開始。這中間承上啟下的關鍵一環,就是唐世祖李昞了。由此,小說角色的李歧豐才找到了自己的歷史身份。
正式連載是在2007年和_圖_書,先以《鐵衣騎士》之名連載了第一卷,隨後徵集到了《天野蒼茫》的名稱,並重新發帖連載。連載很快就見底了,讀者反響非常正面,對我來說只有一條路——繼續寫下去。從2007年到2018年,十一個寒暑,中途停筆無數次。由於工作和家庭事務,每天精疲力盡的我幾乎不可能有整段時間來構思和寫作。寫小說不同於隨筆,碎片化時間很難寫出高質量內容。夜深人靜,我自己也已經人困馬乏;周末?則更不敢想。我嘗試早到公司去寫作,晚走寫作,很多章節實際上是在地下車庫裡完成的。產出的周期越拉越長,有時候需要幾個月才能夠發一篇。幸運地是,從《邙山》的繁,到《明夷》的細,再到《雲中蒼鵠》的朴,最後是《天野蒼茫》的收,雖然內容和結局不能盡善盡美,但一路堅持並沒有放棄。
賀六渾
有了李歧豐這個角色定位,所有的歷史背景圍繞他展開。所以東西魏及周齊爭霸,並非一開始就想寫,而是基於李歧豐一生的歷史背景,將自然成為小說的背景板。
我個人覺得,河橋之戰的相關章節,是邁向個人成熟寫作風格的關鍵點。而且其中戰爭細節的刻畫,也逐漸形成了自我文風。不能說已經脫離了物語之所限,但仍有非常可喜的進步。河橋之戰的謀篇布局和戰鬥細節,也一直是我較為自我陶醉的部分。這部分成書於2006年夏。寫完河橋之戰,重點謀篇是邙山之戰了,而中間有6年的歷史空白要填補,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非常難處理,又找不到繼續下去的思路了。
歷史則成了我永遠的業餘愛好。
小說的立意,或者說要傳達的主旨,也逐漸清晰起來。首先,隋唐兩代帝國都出自關隴集團,而關隴集團的源頭在六鎮。高歡、宇文泰、楊忠、李虎,以及北朝東西兩邊的中上層軍事世家,幾無例外都來自北魏六鎮。六鎮元素融入了隋唐兩代基因,並在與關東和關西本土人物和文化交融當中,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盛世氣象,對東亞文明的影響極為深遠。小說試圖追溯這段歷程的形成,并力圖重現一個在獵獵武風中成長的偉大文明的拂曉。而這種武人之精神的展現,恰恰和圖書是我們這個時代小說所缺失的。小說的價值,也在於此。
2001-2002年,我忙於寫個人自傳體回憶錄《冷嚎》,以展現所謂「一種有知識的頹廢」的大學生活和價值觀。BHK還處於積累資料的階段,而且我也沒有真正夢想,能夠完完整整把它寫出來(我只在《冷嚎》里提到過,要寫一部真正的歷史小說)。我意識到戰爭的描寫,是這部著作成敗的關鍵,但對此完全沒有駕馭的感覺。我此時的文風,為了寫《冷嚎》,還在刻意模仿王朔和美國「垮掉一代」作家群,尤其是塞林格。
2005年註定將有所轉折,年初我剛讀完《修辭學發凡》,完成了2004年全年的讀書計劃——各種西方流派小說文學著作泛讀,還有文學理論的涉獵。從海明威到菲茨傑拉德,從卡夫卡到卡爾維諾。現實主義、表現主義、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各大門派,以及意識流的幾部大作,甚至還有法國新小說,包括在中國極為冷門的阿蘭羅伯格里耶和他的那些晦澀作品。
當我完成了西方小說流派跑馬觀花般的速成之後,卻不無諷刺地發現,要寫的小說,還是找不到流暢的語感和對應的文風。
初中畢業后,這同學子承父業,去技校學習汽車駕駛技術了。而我則在理科至上的社會風氣下,讀高中上大學,成為工程師。然後娶妻生子、買房置業,成為新時代大潮中一個小小的白色泡沫,隨波逐流,直至今天。
我和這個同學,在每天的放學路上,杜撰出了一部「架空」的歷史。把全班同學分飾角色,安置於其中。我借來一本大詞典,把附錄的《歷代帝王世系表》全部抄下來,設計了「架空」的各代王朝帝王表。我們還買來空白本子,試圖一人寫一章,把這部歷史寫下來。當然,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
於是我想到了把已經寫完部分先連載出去,第一看看反響,獲得一些正向的激勵(對此我也完全沒底);第二也是對自己的一個鞭策,一旦公之於眾,外界的壓力可能轉換為動力,迫使自己前進。
另外,還有南北朝專業著作,如陳寅恪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周一良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和*圖*書,以及中國古代尤其是南北朝的文化、宗教、文學、服飾、軍事等等方面的書籍無數。正值實體書店最後輝煌的幾年,圖書城是我常光顧的地方。光顧的主要目的,就是圍繞一個小說念頭,去不斷收集相關書籍。
《天野蒼茫》,就是我少年時代開始的一個夢。
寫到這兒,終於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了。我想起王實甫的《西廂記》,化盡唐宋名篇,文采卓絕,可稱元曲最高成就代表。可惜過去認為它過於「陰柔」,帶著這種誤解一直沒有認真讀過。《西廂記》寫鶯鶯送張生趕考,離別的場景是「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古人送別,多配合夕陽斜照,雖利於渲染離別之傷感,卻不利遠行之人趁早趕路。不過,反過來想,可能人往往是要到了夕陽西下,才會著急,才發出「人生苦短」、「只爭朝夕」的感慨吧。
文章的開篇時間一步步后移,最終定在了公元531年,地點移到了關中的綠眉澤,李歧豐已經十歲了(相當於這部小說的時間跨度定格在了四十年)。但當我寫完這一章,仍沒有找到寫作的感覺。於是停了下來,這一停就是一年多。我決定博覽群書。
2003年職業生涯開始穩定,於是動了試一試的念頭。為了補軍事地理方面的知識,買了饒勝文的《布局天下》,算是中國古代軍事地理方面較好的普及著作。當然,大師級的大部頭《讀史方與紀要》是必備的,還有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歷史資料方面,《資治通鑒》的《梁紀》,《陳紀》早已翻爛。還需要《北史》、《北齊書》、《周書》甚至《隋書》、《唐書》相互印證參考。
大約2004年的年初,這部小說的主體大綱就已經成形。此後雖然有不斷的調整和修正(主要還是在精簡,原來的構想太宏大了),但主體脈絡一直遵循於此,小說雖然歷經十幾年才完筆,但結構上一直按照既定的大綱在寫(大結局在2004年就已敲定),故而沒有出現散亂的情況。
我從小在痴迷歷史而讀本匱乏的環境中成長,家裡不是什麼書香門第,父母長輩也沒有足夠的積淀可以給我指點迷津。好在從廣播評書、連環畫小人書,還有為數不多的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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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誌中,也能找到一些養分,去滋養一顆對歷史充滿好奇的心靈。八十年代的中國,睜眼看世界,讀書是不分年齡和學歷的全民愛好。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居然肯花幾塊錢的價格,去書店買下了一本《南北朝史話》。這本書還在用階級鬥爭分析歷史,但為我們打開了認識南北朝的一扇窗,簡直就是無比珍貴的養分。我對南北朝的濃厚興趣,就是從這本書開始的。既如此,西風吹古道、快鞭下斜陽,豈不正符人生最後進取之景?十三年苦樂疏狂,再回首,晴雨皆忘。那四圍山色中,早望不見過往之事。路還沒走完,趁這一鞭殘照,趕路,繼續趕路。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2005年上半年,我已經忘了怎麼知道日本軍記物語這種題材,以及怎麼想到要去看《平家物語》這部古老的著作。總之,它使我眼前一亮,並且迅速找到了將小說寫下去的辦法。第一,確定了第三人稱視角(但並非全知全能,而且總要留下一些懸案);第二,模仿物語體的文風和謀篇;第三,最重要的,找到了通過細節的刻畫(人、景物、戰鬥)來表達內容的方法。
大約在2008年冬,在連載帖中,我回復了一句話:「終將完成此書,不使蒙塵!」一晃整十年就將過去,多少物是和人非。小說也談不上完美,很多的遺憾留在其中。但我足感慰藉的是,這一句話終於沒有變成空話。
《黑髮騎士》這個名字,大概在2000年左右形成。黑髮是一個寓意,代表一個融合與漢化的進程。小說也定了一個代號,就叫BHK(black hair knights)。不過最後種種原因,連載前,我還是放棄了《黑髮騎士》。在剛開始連載的時候,鬼使神差使用了《鐵衣騎士》這個名字,其實不太貼題。好在連載起來以後,有讀者建議起名《天野蒼茫》,才算為這個北朝大背景做了一個較為貼切的註解。
幾乎過了一年,我都沒有再動筆。由於進入管理崗位,工作變得更加繁忙,寫作就一拖再拖。人往往有這種感覺,停下來很久沒寫,越是很難再將之重新撿起來。這部著作一直在蒙塵,使我有種要放棄的感覺。畢竟放棄很容易,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