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元末篇
第三十六章 牡丹棚
這種說法當然毫無根據,汴梁城裡有數不清的人看完「牡丹棚」的雜戲后從棚中走出,平安無事地回到了他們日常的生活里。就算那個地方曾經有人相鬥乃至毆殺人命,但瓦子這種歡樂場本來就是是非地,有頭臉的勾欄里出一兩件爭風吃醋引起的命案官司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在同行眼裡,這些空穴來風,卻足夠發酵成各種惡毒的揣測,當各種傳言像風暴一樣席捲北瓦的時候,風暴的中心卻依舊風平浪靜地繼續著每日的演出。「牡丹棚」班子里的人從來不會對外講解他們的劇目,除非花錢進入那神秘的彩緞大棚內部,否則,沒人知道裏面演了些什麼。而那些花錢進去的人,出來后卻只剩下了對表演的誇獎,當別人問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他們卻只是神秘地慫恿提問者自己進去看一看,他們保證,絕對超乎任何外面人的想象。
劍九正醞釀著一肚子儒雅,被生生潑了一盆冷水,當然很不高興,他沒好氣地白了周問鶴一眼:「你又怎麼知道?」
顯然,他對道人剛才的玩笑有些不滿,也許劍九這樣的武人碰上楊霜這樣的書生,總會忍不住要逞一下能,他接下去強行把話題轉為他彌足珍貴的求學經歷:「念書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李白那首《贈汪倫》,我現在還背得出。」然後他就真的背了起來:「李白乘舟將欲行,忽和*圖*書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背完之後他還意猶未盡咂咂嘴,一臉陶醉的樣子。
「牡丹棚」也有叫「佛腳棚」的,是一個專演鄉野雜劇的勾欄彩棚。班主是一對福建來的中年夫婦,早些年逃荒到的東京,丈夫老成忠厚,妻子則是個爽利口快之人,他們手下養的一班伶人,都是莆仙一帶的孤兒。班主夫妻兩都不通文墨,所以另外請了一個京都本地的賬房先生。這位賬房先生在瓦子里混跡多年,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唯一的缺點是貪杯,而且一喝多就口無遮攔。
周問鶴收回了思緒,他還是站在這所失真的房間中,只是現在他已經不再毫無頭緒。
周問鶴在身後看著他,等到背完,沒好氣地奉上一句:「李白是被汪倫用桃花美酒匡到涇縣桃花潭的,到了那裡發現既無桃花也少美酒,但是難卻汪倫盛情,只得揮毫寫下了這首應酬之作。」
「這麼小嗎!」周問鶴驚呼。
「其實,不是親眼見到,是江湖上一個前輩跟我提起過。而他也是從他的前輩那裡聽來的。他說在前朝徽宗年間,汴梁眾安橋有一座北瓦子,可算是那時東京城裡最大的瓦舍了,當時不論風雨寒暑,瓦子里都比肩接踵好不熱鬧,講史、散樂、影戲、弄蟲蟻、諸宮調、說渾話、商謎、叫果子,應有盡有。
「m.hetubook.com.com你再看這些豆豉。」于睿指著碗內黑色的顆粒,「它們附著在絲線上,鑲嵌在空隙里。它們就如同一個個宇宙。」
「牡丹棚」最後留給汴梁的,就只有那一小片矗立在灰燼之中的青磚殘壁。它的前方,原本就是舞台,它就站在班內伶人日常跪拜的方向。早先懸挂其上的一大塊綵綢已經灰飛煙滅,露出了青磚上那本來被遮住的圖案。
「對了,」劍九講到這裏,又補充了一句,「據說,那家班主與我本家,也姓史。」
「我還以為你姓劍。」道人裝出一副吃驚模樣。
「我來告訴你奇門遁甲是什麼,它們是一系列篡改我們認知的方法,絲線本身沒有改變,改變的是我們對絲線的解讀。」
對「牡丹棚」心懷怨恨的人最終把主意打到了賬房先生身上,那個孤老頭子不但古怪而且狡黠,對於彩棚從來不願多說一句。但是兩瓶酒下肚后,他的表達慾望開始不受控制。可惜,定下這條計策的人們其實並沒有獲得什麼有用的情報,因為賬房說的話顛三倒四,而且荒誕不經。他時而提及幕簾後人不能見的「大菩薩」,時而說演出之前所有人都要朝空空如也的台上跪拜,而正式開戲時班主則會請出一頂包裹嚴實的轎子在眾目睽睽下繞行舞台一周。他還說,這個班子曾經憑空多出過一個演員,所有的人似乎都把m•hetubook•com•com她當作舊相識。唯獨賬房自己怎麼都記不起班裡什麼時候進來過這麼一個人。
「你如果拜訪那個時代的北瓦,你絕不會看不到『牡丹棚』,它在眾勾欄中簡直是鶴立雞群,不論是高大還是華麗,可以說汴梁無人能出其右——」
劍九聽了道人的揶揄又好氣又好笑:「世上哪有姓劍的?我大號叫史太平。」想了想,他又說:「你別看我現在起了個武夫名字叫劍九,我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
道人不願與他爭執,急忙賠上笑臉,只用很低的聲音自己咕噥了一句:「他親口跟我說的。」
九個月之後的冬至,北瓦發生了一次原因不明的大火,幾乎所有的勾欄都受到波及,連帶賣果品點心的小販亦有損失。火災中心的「牡丹棚」,則全部付之一炬,除了舞台後那半片青磚牆外,什麼都沒剩下。慘案現場留下了三十多具半燒化的屍體,「牡丹棚」的成員悉數罹難。現場還有一具屍體,經辨認是與「牡丹棚」有宿怨的另一家勾欄班主,大火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已經無從得知。
這場可笑的談話最後以賬房先生不勝酒力而結束,幾天後那孤老頭子就在汴河中結束了凄涼的一生。只要看是過他喝酒樣子的人,誰都不會對他酒後失足抱有什麼懷疑。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而「牡丹棚」的輝煌,則只剩下了最後一年。
「晚晴兄和-圖-書……」身後傳來劍九的聲音,道人回過頭,發現那漢子正盯著牆上古怪的符號發愣,「這顆眼睛,我好像見過……」
在徽宗登基的頭幾年裡,「佛腳棚」幾乎每天都是座無虛席。這當然引得同行頗有微詞,各種捕風捉影的傳聞也開始不脛而走。有的人在私下議論,棚主夫婦平日里所說的乍聽之下是福建方言,但是仔細辨別,會發現它同福建任何一個地方的土話都不盡相同,有一個走遍福建的客商在聽過他們夫婦說話后,斬釘截鐵地斷定,他從未聽過這種口音。棚主夫婦對於自己來歷的閃爍其詞更是加深了人們的懷疑,甚至有好事者無端污衊他們是武夷山中的猿猴所化。
「被火燒得黑一塊灰一塊的牆面上,畫著一顆大眼睛,當時已經斑駁難辨了。開封府尹看到眼睛之後似乎受了極大的震動,他連發了幾夜惡夢,最後差人將殘牆推倒,青磚被一塊一塊地小心收起,裝進袋子秘密地埋到了汴梁各處,另有一些被虔誠地請入庵觀,常年接受供奉。另外,府尹大人還請來僧道,在廢墟做了四十九天法事,主持法事的高僧靜果將隨身攜帶多年的念珠埋入瓦礫之下,從那一刻起,他開始了一次直到生命終點的閉口修行。靜果在第三年入春之前染上風寒,不治而亡,而北瓦,雖然修繕一新再次開張,卻因為層出不窮的鬧鬼流言,最終走向沒落……」
https://m•hetubook.com.com「空間都不存在,大小自然也是我們的錯覺。這些宇宙極小又極大,每一個都包含著獨立的時間與空間。
「九爺,你說你見過這顆眼睛?」周問鶴在開口前儘力撫平了情緒,希望對方不會聽出他的恐懼,然而,他也不知道努力有沒有成功。
另有一些人則在「牡丹棚」的劇目上做起文章。「牡丹棚」每一次表演,都要用彩緞把棚子遮得嚴嚴實實,這顯然與其它勾欄廣造聲勢的做法大相徑庭。於是就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從棚里出來的人,和進去時候相比都有些許微妙的不同,有些人變得木訥,有些人變得緊張,甚還至有人,變得暴躁易怒,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對於所看的表演大加讚賞。
周問鶴幾步來到「彼岸之眼」前方,它高懸在兩人頭頂,有一種荒誕的肅穆感。仰視這顆碩大的眼睛確實讓人不舒服,它像是直接把視線透進了道人的腦髓,蒸發掉道人腦顱內的一切,周問鶴彷彿聽到了自己腦子中漿液沸騰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思想只剩下一片徹底的空白,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整個世界,忘記了存在,忘記了意識,那一刻的他是徹底的「死」,腦海中承載的只有一片虛無。這種狀態只維持了一瞬間,接著道人的心智又回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排山倒海的恐懼。那樣透徹的空白,那樣絕對的虛無,他只要再回想一下,就會忍不住劇烈戰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