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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難免有幾分不快，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道：「有意思，最近找這棟破樓的人還真多。」

「這可未必。」讀書人神秘兮兮地捋了一把頜下短須，「我看村口土丘上那個人，就非常有問題。」

不知為什麼，那幾個外地人聽完我的敘述似乎都有些茫然，我見他們傻愣的樣子，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得意，於是接著說：「那個潑皮叫胥肆，是從南方來的，他曾經吹噓說，他在南方殺過人。」

「要不然，找個機會跟他聊聊吧。」譚梨忽閃著興奮的大眼睛，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那麼，這裡有沒有一棟魏家老樓？」青衫人身後的矮個子搶過來問，似乎對我的講解很不耐煩。

「一個穿白氅的先生，有點年紀了。肯定不是附近的村民，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他。」

書生又轉向我：「魏兄，你剛才說，那個大土丘是座墳包？」

「王家的老太爺王岱遇害了。兇手是他門子，被當場抓住。」

他們確實像是在搬家，每個僕役手裡都捧有一尊木像，即使我在村裡長大，依然沒法對這些怪誕的雕刻泰然處之。不管是黑洞洞的木雕房舍，還是殷紅滿面的人偶奴僕，亦或那些手舞足蹈的畸形家畜，半哭半笑的祖輩先人，就算從未讀過書，我也知道它們沒有一件是正常的。

孔星侯一點都沒有因為我的反駁而惱怒，他只是ｈｅtuｂｏoｋ•ｃｏｍ•cｏｍ搖搖頭：「我看他沒那麼老實。」

陰風中飄來荒腔走板的梁父輓歌，據說，這是老太爺在世時，一個道士專門替他寫的，能幫他百年後洗罪贖身。我想那個道士要麼是跟王家有仇，要麼就是完全沒有音律天賦，否則，他也不會讓老太爺上路時，再於鄉親們口中多添一份詛咒。

「那他現在在哪裡？」矮個子爭著問。

還沒等我再問，一旁的譚梨早已搶著說話：「我這位孔三叔在入夥前，可是江淮名捕，不良帥中的翹楚，連聖人都聽過他的大名呢。他說有問題，那就一定有問題。」

「他為什麼要殺那個人？」

孔星侯沒有應聲，只是眯起眼睛注視那片沉默的隆起，久久不曾開口。看到外來人這副樣子，我忽然沒來由地不安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覺「墳包」是如此不祥。陰寒北風之中，彷彿有時斷時續的哀泣盤旋在土丘上空，晦暗的天幕低低垂下，天地之間如同蒙上了一層死灰色，「墳包」上每一個人都好似沒有魂魄的立屍，應和著哭聲左右搖晃。

聽我這麼說，幾個外來人的神色都嚴肅了起來，青衫人急忙追問：「怎麼，還有其他人打聽過這棟樓？」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因為連孔星侯這樣修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他連連朝我擺手：「言過了，https://m.hetubook.com.com言過了，在下只是碰巧在案卷中混進個名字，又碰巧被聖目錯覽，想來他老人家早就忘了。」

老人們在我們的注視下漸行漸遠，背影里都帶著一種呼之欲出的躊躇與畏縮。老太爺死了，他們在這個世界唯一存在的意義消失了，以後，這群老奴該何去何從呢？

「』墳包』上的人叫秦小阿，」我告訴孔秀才，「他是我們村裡最老實的人了。我在這裏住了三十年，都沒有見過他跟別人紅一次臉。孔先生，你弄錯了吧？」

「不知道，那位先生平時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沒想到瞪眼就能殺人。村裡圍觀的人當時都嚇壞了，不過，事後全都額手稱快呢。」

聽了書生的話，我重新端詳那個村裡公認的老實人，於是，我第一次發現了他有多不自然。不僅僅是足尖跟拳頭，他渾身上下都透著僵硬跟古怪，像是穿了一件極其不合身的衣裳。這種感覺如同默默掛在牆角的蛛網，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難忽視。從那天起，秦小阿的一舉手一投足，在我眼裡都彆扭得讓人難受。

「在下魏錯。直呼大名就行。」我聳聳肩，「在下原先也起過字，但已經不想用了。」

這幅畫面在我腦海中匯成了一個詞，我幾乎沒有想就脫口而出。

「這裏就是剪子村嗎？」當時青衫人一面說一面縮了縮脖子，朝wｗw.ｈeｔuｂoｏk•com.cｏm手心呵了兩口熱氣，他約莫有50歲年紀，面容清癯，雖然身著絮袍，雙唇還是凍得發白。「這座村裡建成有多久了？」

「好啊。」孔星侯冷笑一聲，此時他看秦小阿的眼神，活脫脫是在看一個即將伏法的犯人，「反正那個人已經走了，他要做的事也做完了。羅賢弟一時半會兒又沒來，我們這下，倒是多出來許多時間。」

我沒能忍住，「噗嗤」笑了出來：「公子，我也不瞞你，惡奴王隨是因姦殺人，他不可能把事情透露給別人，當然也就不會有同夥。」

「村子里的人會告訴你，這個村子西周時候就有了，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孝武皇帝設玄菟郡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不見邊際的爛沼地。」我回答他「不過，至少在太武皇帝置營州時，我們這裏就已經有人住了。村裡王岱家放著一塊破石碑就是那時候的東西。至於當時這裏叫不叫剪子村，那時候的村民跟我們有沒有關係，只有天知道了。」

然後他又指了指秦小阿：「從我們進村子到現在，他攥的拳頭就一直沒鬆開過。雖然他跟所有人一樣目光跟著出殯隊伍走，但你看他的左腳，腳尖一直指向出殯的反方向，正常人兩腳這樣分著不累嗎？這m.hetubook.com.com說明他暗地隨時存著逃跑的心。」

我最後這句話好像對訪客們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他們聞言面面相覷，難掩沮喪之情，旁邊的秀才還輕嘆了兩聲：「來晚了，來晚了。」

我順著孔星侯指的方向望過去，當我看清那裡站的人是誰后，第一反應是這個書生在跟我開玩笑。

首先從消沉中走出來的是青衫人，他重新向我深施一禮：「剛才冒昧，尚未自報家門，在下姑蘇庾冰，字冷泉。這三位是在下朋友，古隱蛟，孔星侯，譚梨。」

聽到我這麼說，庾古二人的笑容都變得有僵硬，那樣子簡直像是要從我身邊退後幾步。只有孔星侯還保持著本來的寬厚模樣，他轉頭看了一眼浩浩蕩蕩走向村外的發喪隊伍：「誰死了？這麼大的排場？」

幾個人依次朝我叉手，古隱蛟跟孔星侯都是四十歲上下的漢子，那個叫譚梨的丫頭卻比三個男人小了許多，幾乎算是差了一輩。

浩氣盟造訪剪子村是在老樓被燒的五天前，也就是剛入臘月的第二天。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們在村口跟發喪的王岱家眷起了一些衝突，險些鬧到要動拳頭的地步。

「走了，兩天前走的，走之前，他就一直住在魏家老樓里。哦，對了，那人在臨行前，把一個橫行村裡多年的外地潑皮，抓到老樓前殺了。血濺了一牆，老樓現在還能看見干透的血跡呢。」

排在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殯隊伍末尾的，都是王家資歷最深的老僕人，他們大多從孩童時代就被賣到老太爺身邊，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村子，說話也都帶著王岱老太爺古怪的含混口音。這些老人高高矮矮地排成一串，佝僂前行的樣子，讓我想到兒時所聽故事里，那些排隊搬家的老鼠。

不知為什麼，聽到我這麼說，孔星侯忽然來了興趣：「哦？那兇手有沒有同夥？」

聽到小丫頭這一番話，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不是因為她年紀尚小，而是我沒法把眼前這個斯文人跟不良帥聯繫在一起。

「那是王家的隊伍，剪子村裡就屬他們家財大氣粗。」我順著孔秀才的目光望過去，村口小路上一片縞素垂敗，彷彿散絮零落在骯髒塵土之中。

「朝生暮死。」

「不像墳包是吧？反正村裡人都這麼叫，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堆起來的，說是墳包的人，也講不清裏面埋的是誰。因為它位於村口，也因為它高，鄉親們有事沒事就喜歡站上去，天長日久，就算是塊古迹也早就被踩得面目全非了。」

要知道，剪子村並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熱鬧可以看的，所以村裡人幾乎是一擁而上地擠到了村口，我也不例外。當時我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希望不要引人注意，但是那幾個人進村后，還是主動過來找我攀談。後來打的頭青衫人是這麼解釋說，我跟其他村民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讀過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