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章白羽跳下了石頭。

這個學者從集市的一頭走過去，在唐人市民的圍觀之下走到了諾曼人的寺廟前面，掏出匕首割破了自己的喉嚨。還是少年的章白羽沿途跟隨著學者，看見血從學者的脖子流了出來。

遠處響著悶雷，一個安息人呼喊著一個詞，章白羽聽出來了那個安息人說的是「雨」。

熟悉唐人劍術的人知道，這正是劍士在疾擊之前的預備動作。

被咬傷的士兵壞了興緻，抽出了腰間的皮鞭，恨恨地抽打著那個女子。那個女子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似乎已經暈厥了過去，沒有聲音了。

章白羽對夷人的態度又輕蔑又羡慕：輕蔑是因為身為唐人，他從來不太看得上自己的這些窮親戚，羡慕則是夷人從來都沒有屈服過，他們永遠在戰鬥。

亡國之人章白羽流淚了。

周圍的士兵吆喝著讓一隊奴隸走到一塊空地上，命令他們坐下。奴隸中的三個人被士兵們挑出來，被派去用一隻木桶打水。

那一次的起義之後，章白羽就知道，諾曼人是永遠不會當唐人是自己的同胞的。在諾曼人看來，唐人和夷人一樣，都是「臭氣熏天的野蠻人，目光暗淡充滿狡詐，頭髮漆黑充滿姦猾」。

她把我當同胞了。

章白羽在河邊灌滿了自己的水壺，牽著馬喝飽了水，然後把馬拴在一棵枯死的樹上。

十四年前，唐滅亡。

一個安息奴隸販子把一個夷人的女人抗在了肩上，朝著樹林之中走去，周圍的士兵都露出了淫|盪的笑容。那個夷人女子大驚失色，一路廝打掙扎，但卻難以逃脫。m.hetubook.com.com最後，女人咬住了奴販的耳朵，將他的耳朵咬掉了半截。

學者的血好紅。

過去章白羽以為諾曼商人只不過是有許多的錢，但和唐人的商人一樣，並沒有什麼權力。所以他一度以為父親的做法是對自己的流放。但到了貿易站之後，章白羽發現這些商人竟然都是權勢熏天之輩，他們甚至有自己的軍隊和商業法庭。

在貿易站的日子很苦，但能接觸到許多諾曼商人。章白羽對於諾曼的認識越來越多。有時候多想一想，章白羽就會覺得有些灰心喪氣，諾曼這個國家究竟有多少士兵和多少省份？它究竟有多少商船和多少財富？它究竟要壓迫唐人和夷人到什麼時候？

這樣的光景，不光是章白羽，所有還有血性的唐人，都在躁動中等待著。無數的唐人望著王國重建的那一天，眼睛望出血！可是現在，章白羽卻什麼也做不了。

一切痛苦，都有它的源頭。

章白羽不敢回頭看那些俘虜，他受不了那些求助、疑惑或者憤怒的目光。

在章白羽十二歲的時候出現了大旱，糧食收成很糟，但是諾曼公爵依舊命令唐人交出大筆的糧食。不久后，飢荒爆發了。章白羽比自己的哥哥矮上半個頭，家裡的老人都說這是因為章白羽正在長個的時候吃不飽的緣故。章家是貴族之家，在飢荒之中尚且難以果腹，平民就更加的談不上吃飽了。

章白羽十五歲的時候，一位唐人的學者穿著傳統的服裝，在集市上大呼：「亡國之人！亡國之人！」

章白hｔtｐs://ｗwｗ.hｅtuｂook.ｃｏm•cｏm羽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那個諾曼士兵吐了一口口水，走到了河邊。

章白羽四五歲的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他模模糊糊的記得城門被諾曼人焚毀的情景，黑色的煙塵直衝雲霄。許多家庭的女眷紛紛上吊自殺，他的哥哥牽著他離開了家，逃到了一處諾曼人的寺廟之中。寺廟的僧侶拿著奇怪的節杖，站在院子的各扇大門前面，一旦有劫掠的諾曼士兵靠近，這些僧侶就會大聲地呵斥這些士兵。那天有三個僧侶被殺，剩下的僧侶沒有一人退縮。雖然有許多居民遇害，不過章白羽的家人大都活了下來。章白羽聽說，躲藏在倉庫或者內城的唐人被集中起來。諾曼士兵像是割草一樣的把他們殺得乾乾淨淨，只有寺廟之中的唐人大都活了下來。

一個諾曼人對著章白羽吹了吹口哨：「小子，那女人長得和你他媽一模一樣，該不是你老姐吧？」

少年章白羽那個時候目瞪口呆，第一次感到了亡國之痛。

雖說唐夷同源，可唐人怎麼能和夷人一樣呢。

風還在吹，秋雲高遠。

當然，章白羽知道，自己的族人永遠都不可能被諾曼人視為同胞。

祖先是歷經艱險，穿越了草原和山脈，才抵達了如今的聚居地的。流浪之初，並無唐夷之分，但是在流浪過程中，一部分唐人逐漸接納了沿途裹挾的異族風俗，變得野蠻不堪，唐人內部出現了分化。保持著傳統的唐人輕蔑地稱呼另外一批人為夷人。時間愈久遠，這種分歧就越大。

陰差陽錯，章白羽長大之後，ｍ•ｈetubｏok.ｃｏm•cｏｍ卻被自己的父親安排進了諾曼的貿易站之中。

士兵們大都對章白羽表現出了冷漠，甚至是厭惡。章白羽能夠感覺到。

諾曼士兵嘲笑著章白羽是個懦夫，然後和周圍的人笑談在森林里大殺特殺夷人的故事。毆打了女人的安息士兵還不滿足，他不顧自己的耳朵流著血，又開始毆打起了別的夷人奴隸。

戰鬥激烈的時候，每個月都會有數十上百人的夷族奴隸被送到唐人的城市之中，少部分被就地拍賣，大部分被用船運送到遙遠的諾曼。就是平時，諾曼人的軍隊也會突襲一些夷人的村莊，逮捕那些來不及逃走的居民，將他們變賣做奴隸。

大地不再因為烈日而晃眼，越往後，田野的色彩會更加的豐富。等到了冬天，素雪會將大地的一切都遮蓋住。很奇怪，在這樣的夏天，章白羽卻想起了溫暖的火爐，想起了銀裝素裹的城市，想走出房門呼氣成霧的樣子。

諾曼人所經之處，總會修建貿易站，然後諾曼人會把唐人的糧食、木材、石料、羊毛一船一船的拖走，把遠方的玻璃、武器、布匹一船一船的運來。多年來，人們已經習慣糧食只夠維持「剛剛吃飽」了。每一個唐人都如同站立在水中，水面剛好處在鼻子的下端，稍微有風吹草動，人們就會溺死。

章白羽抱著劍回到了河邊。

周圍的士兵還在渾然不覺的大笑著。

章白羽兩腿繃緊，身軀緩緩地有些向下彎曲。

這些鞭子打在了夷人身上，章白羽卻感覺是自己在被鞭打，被打的鮮血淋漓。

與此同時，夷人的抵抗從來沒和*圖*書有停止。

那一年，章白羽五歲，躲在寺廟裡瑟瑟發抖，那一年，章白羽聽見了諾曼士兵破城的歡呼聲。

兩隻飛鳥極快地掠過了水面，只用一瞬間就喝飽了水，在水面留下了兩道清晰的水線。

章白羽回頭，瞪著那人，那是自己的父親派在身邊的一個老僕。亡國之人，如履薄冰，稍有血氣上涌，就要拚命壓制。每一個唐人都渴望復國，可復國之路何其漫長。這漫長的路上，又有太多的屈辱會使人衝冠一怒，最後喪失性命，而唐人和夷人，卻還要受苦。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夷人好苦啊，章白羽不禁想到，唐人當年如果選擇抵抗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了夷人現在得苦難呢？

奴隸們默默地注視著，奴隸們咬著嘴唇。

亡國之人！

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推了章白羽一把：「把你的馬韁繩解松一點，你的馬都被勒出血了！」

章白羽希望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還活著，能夠站在人群裏面看著一位唐人稱王。他希望那個時候，能夠把自己的兒女高高的舉過頭頂，讓孩子們笑著看見那些飄揚的旗幟，看見那些唐人自己的旗幟。

風很涼快，尤其坐在河邊的巨大石塊上的時候，章白羽能感覺到頭髮被風吹動。

奴隸們的身邊，是許多看管他們的士兵。這些被諾曼人雇來的士兵發色各異——但卻沒有一個人有著黑頭髮，就像章白羽這樣的黑頭髮，就像唐人一樣的黑頭髮。這些士兵們之間總能找到交流的方式，各種各樣的口音和語言在河邊鼓噪著。

諾曼人的攻擊來得殘暴，但是他們的統和_圖_書治卻又有些讓人看不明白。他們在城內留下了很少的士兵，又將幾個唐人或者夷人的貴族扶持成了權貴，隨後就撤離了城市。幾年過去了，當反抗逐漸緩和之後，諾曼皇帝派來了一位公爵統治唐人，宣布唐人成為了帝國的子民。

讓章白羽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夷人女子忽然向他求助了。

十六年前，諾曼帝國發兵攻唐。

原因也很簡單：章白羽是唐人，而這些日子以來，奴隸大都是夷人和唐人——他們與章白羽的相貌幾乎一樣。

章白羽聽得懂夷人的話。

未來的路很長，或許有一天，唐國的龍旗，會重新飄揚在唐人的城牆上。

章白羽別過了頭去，努力不讓外人看見他的目光。

憤怒的唐人隨即爆發了起義。但很快，諾曼軍隊入城清剿，起義失敗。

反對諾曼人的呼聲越來越高，襲擊諾曼商人和平民的事件層出不窮。

定居下來之後，唐人的祖先冒著冰雪霜露開闢了田園，在村莊之間修建了木寨，荒蠻的土地上逐漸出現了許多繁華的城鎮。與此同時，夷人毫無長進，永遠過著野蠻的生活。一百多年了，夷人除了在沼澤和河流之間建立了一些臭烘烘木頭鎮子之外，就沒有任何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唐家郎，救救我！」

想到這裏，章白羽不由得捏緊了腰上的劍柄：那為什麼，諾曼人的軍隊只用了兩年，就摧枯拉朽的摧毀了唐人的國家，而夷人，卻能抵抗至今呢？

章白羽痛苦的想到。

章白羽是唐人，他打心底看不上夷人——雖然在一百年前，唐人是和夷人一起流浪的。

周圍的士兵爆發了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