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兩片海
第二十六章 首要之務
「屬下這就去辦。」瑞德城守回應。
無奈之下,瑞德城守將這件浴火不焚的衣服上交給了校尉。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制繩工匠衣服脫下,賭氣一樣地丟進了一口火盆之中。
「咱們唐人有一句話,叫做入鄉隨俗。」鄉丞說:「唐軍如今做什麼,都有人挑挑揀揀。事情做好了,別人不會太驚訝,事情做差了,誰都會出來挑刺。歸義人之中,一半以上不是真心歸順,這些人知道,咱們唐人不和他們一樣,歸義歸義,終歸是他們變成唐人,不是唐人變成他們。一旦有變,盡忠還是叛變,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唐人和諾曼人是宿敵,雖說諾曼人可以用,但卻耗費更大,收效更小,得不償失。但是布爾薩人不一樣,唐人和布爾薩人有水乳|交融的勢頭,布爾薩人和安息人又是同源。對於布爾薩人,要是從俗從流,布爾薩人自然贏糧而影從。校尉,現在許多郎官頗喜布爾薩風物,唐戰士娶布爾薩、安息女人為妻者,十有二三。歸義人越來越多,他們以後會擔任郎官,會擔任城守,會成為唐軍的軍官,會成為唐土的官吏。若是順應布爾薩俗,唐土便再無動蕩之憂,兵員可增加一成,賦稅可增加三成,諸城之中,物產還可增加一成。唐人獲利數倍,官吏卻不會更勞頓,兵士也不必各地平叛。有朝一日,統領布爾薩三行省,列身王侯,亦未可知。」
蒯梓和鄉丞正在品嘗瑞德城的土茶。
章白羽說完之後,鄉丞趕忙遞上了一杯水。
「我們以後還要有好多好多的居民,我們要有遼闊的國家,我們要把高高在上的諾曼帝國打爛。唐人還遠遠沒有到從俗的時候,唐人要跟各地的居民接觸,要吸納他們的風俗,要學會他們的長處,要接納他們的居民。」
鄉丞一時沉默了:「自然是尼塔之侯,布爾薩之王。」
「那我們為什麼要起兵反抗諾曼人?」章白羽問道:「咱們的唐王打不贏諾曼人,亡了國,王族叫人殺死大半,如今剩下一個女子支撐大局,這就是我們起兵的原因?這不是。唐王死沒死,大多數唐人根本不在乎。可是唐國亡了這麼多年,還是有人在起兵,還是有人在鳴不平,難道是為了這些帝王?根本不是!諾曼人準備讓我們忘了祖宗,諾曼人準備讓我們忘了唐話,諾曼人準備讓唐成為一個行省而不是一個國家。他們說,這是為了幫助唐人,可是什麼是幫助?那是叫唐人亡了國,再亡了史,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鄉丞說:「洛泰爾,校尉怎麼看?」
「他們把人不當人,和-圖-書我們唐人卻在想,怎麼才能養活人;他們打仗殺人,仗打完了還要殺人,但我們打仗殺人,打完了仗,居民就要保護起來;諾曼人把布爾薩人當奴隸,安息人把尼塔人當奴隸,但是我們唐人,救下來了,就把他們當人,跟咱們唐人一條心,就讓他們歸義,暫時不跟咱們一條心,我們也給他們活命的路。」
「你還是喝得少了。」鄉丞說道:「你是閑了才喝兩口,你不知道,備官熬夜謄抄公文的時候,土茶一壺一壺地續著,不是清茶就頂不住困。你要是不上清茶,那些人就要跳起腳罵人了。」
「校尉,」鄉丞說:「艦隊首領,是一箇舊貴族。如果和他們交好的話,恐怕穆護派那邊會多想。」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章白羽說:「唐人的領土會擴大的。」
「那是之前。」章白羽說:「那個時候埃辛城還沒有投降,安息人還不敢兄弟相殘。安息人不內訌,尼塔行省也就是安全的。現在不一樣了,埃辛城已經投降了,穆護派和沙阿沙派劍拔弩張。說不定我們說話的這會,他們已經打起來了。這個時候,要沒有艦隊的話,不光安息人要完蛋,我們也要完蛋。現在,我們非但不能讓安息艦隊沉沒,還要讓艦隊更加安全。」
「好的。」鄉丞想了想說:「從俗之事,我不會再提。當下,我們馬上要做什麼?」
這一下,瑞德人都驚呆了:那件衣服變得潔白如新!
「校尉已經決定了嗎?」鄉丞問道。
章白羽看著鄉丞,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當鄉丞說出為王為侯的時候,章白羽終於忍不住打斷了鄉丞。
「此外,」章白羽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不論是穆護派還是沙阿沙派,雖然鼠目寸光,但也不是喪心病狂,他們心底知道海峽有多重要。如果我們唐人第一個亮出旗幟,支持艦隊補給,雙方誰敢進攻我們,誰就是全體安息人的公敵——不光對方要討伐他,就連自己陣營的人也原諒不了他。咱們唐人,人少地窮家底薄,那好鋼就要用到刀刃上。告訴各地的郎官、城守,這段時間咱們再苦,也要把安息艦隊養好。補給一群水兵,總比修起一座城牆要容易。海峽上的艦隊,就是咱們唐人的城牆,這麼想,就容易明白了。」
鄉丞點了點頭,表示贊成。
瑞德城守是見識廣博的人,但他卻不知道這種衣服的質地是什麼。
「韓家娘從來不喝土茶,」蒯梓說:「她只喝唐茶。」
「我們有血性,所以不管怎麼苦,我們也要跟諾曼人打;我們有良心,所以見到布爾www.hetubook.com.com薩人受苦,我們都有切膚之痛。」
蒯梓也沒有什麼意見,只是談了談水兵靠港的具體事宜。
誰都知道,世界上紀律最嚴明的士兵,就是海上的水兵,世界上最放蕩的士兵,就是上了岸的水兵。蒯梓幾乎立刻想象到,未來水兵在瑞德城內胡鬧的景象。戰爭結束后,肯定遍地是私生子找不到爹。這種事情,不得不防。
「現在,我們的血性、良心還在,但是記性就要沒有了么?說是從俗,實際上只是想從布爾薩人那裡榨到更多的人力、財力。」
「好好安頓他們吧。」章白羽說:「我看見魯瓦城外有蓖麻、亞麻農莊,讓這些人去魯瓦,讓他們跟麻農談談。這些人我們用得上。」
章白羽一邊寫著,一邊好奇地抬頭詢問鄉丞:「不知道雲娘喝土茶多嗎?」
章白羽拾起了信件,遞給了鄉丞:「當然是卑辭厚禮,討好艦隊首領啊。」
火焰灼燒著那件衣服,但是人們沒有聞到衣服燒焦的糊味,也沒有看見火勢高漲。
「這衣服制出來竟是害人的嗎?」
「列身王侯,」章白羽笑著說:「你為什麼不說清楚:是誰家的王,誰家的侯?」
過去,諾曼艦隊在尼塔行省有一個駐泊港口。在港口裡面,有大量的制繩匠、燒漆匠、細木匠、補船人等工匠。除了這些維持艦隊的工匠之外,還有大量的補給商人。補給商人沒有一個是共和國培養出來的精英商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人,是些頭腦靈活的市民或者農夫。這些人唾棄農事,認為耕作不是生財之道,他們更願意將全部家財拿來豪賭:當士兵經過他們城鎮的時候,這些商人就將所有的財產換為糧食;當颶風吹來的時候,他們就借錢雇傭大量的補船匠人;當諾曼帝國準備出征海外的時候,這些商人就會提前收購本省的熏肉、檸檬、糖等物資,等待軍需商的訂單。
鄉丞:「————。」
「一件衣服?」瑞德城守也很好奇:「就因為這個,我就要留下你們?」
「沙阿沙。」章白羽幾乎有些不知道怎麼說:「亞娜夫人告訴過我,沙阿沙死了,立刻就有一個新的沙阿沙繼位,現在的沙阿沙派就散了。大穆護死了,安息人的新義派還是能夠繼續壯大。沙阿沙的追隨著,只有那幾百個貴族,幾萬名士兵。可是任何一個安息人,只要想活得好一點,沒有人不喜歡大穆護的。單就廢止聖婚這一條,所有的安息女人不管表面怎麼說,私下裡都會祝大穆護長命百歲。沙阿沙有什麼能吸引別人?沙阿沙肯定會輸的。」
章白和_圖_書羽看了鄉丞一眼:「你是想拐個彎勸我,還是真想聽我的想法?」
「洛泰爾現在局勢艱難啊。」章白羽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翻身。」
章白羽以列加斯的名義,告訴艦隊將領:唐軍準備按照安息將軍的命令,宣誓保衛安息帝國。不論安息境內出現什麼情況,唐人的港口將永遠作為安息艦隊的補給港口,唐人會準備充足的繩索、補船材料、牲畜、糧食等物資,等待艦隊前來補給,同時,唐軍還會幫助艦隊招募水手,隨時補充艦員。
諾曼艦隊完蛋之後,這些制繩工失去了工作。他們在尼塔暫居,四處做工。在埃辛城外,他們被安息部落俘虜,據他們說:「在部落中被迫製作了兩萬九千條長繩,終於給自己贖了身」,這種說法瑞德城守根本不相信,並且下令驅逐他們。
鄉丞趁著章白羽喝水解渴,忍不住說道:「校尉,雖然我忍不住想喝彩,但是考慮到唐人現在只有兩個小城和一片山區——」
章白羽停頓了一會說,忍不住抱怨道:「安息人一旦沒有外患,各種妖蛾子就要飛出來。安息人無所謂,他們把布爾薩的爛攤子搞砸了,大不了回高原去做富家翁。我們唐人往哪裡退?所以我們現在的安危,全都仰仗安息艦隊。」
章白羽讓蒯梓去跟瑞德城守談,鄉丞留了下來。
就連制繩工人進城的時候,衣服上的灰塵也都不見蹤影,更不用說剛才沾染在上面的污泥了。
這一下,三個人終於不再閑談了,他們都知道,關乎唐軍未來一年的決策終於要定下來了。
「但是校尉並不看好沙阿沙。」
蒯梓說:「土茶這種東西,瑞德城的的確比不上托利亞。」
終於,章白羽提了筆,回頭檢視了一下信件內容,將筆丟回了桌上。
「唐人還要有記性,為什麼?過去小小的唐地,搞什麼唐夷之辨。兄弟鬩於牆,而他人趁之。就因為『區區君王,幾件家事』,就要分成兩族,這就是荒唐透頂。所以沒有什麼唐人,也沒有什麼夷人,我們都是一樣的兄弟。人和人都一樣。作怪的穆護就燒掉、愚民的僧侶就趕走、作惡的貴族就殺死,讓人變得像人一樣,讓人活得好一點,讓人不做奴隸。沒有別的人這麼想,我們唐人要這麼想,這是唐人的昭昭天命。沒有這天命,我們出不了蘇培科島,我們進不了托利亞山,我們到不了今天。」
「我們根本躲不過去。」章白羽說:「要是唐人總想著躲開,害怕流血抗爭,那如今的布爾薩就是四百年後的唐:諾曼的落魄貴族,花點錢到這裏做個m.hetubook.com.com貴族,為非作歹、巧取豪奪,最後吸幹了血,跑回諾曼去做個體面的貴族。諾曼人說什麼家族啊、榮譽啊、傳統啊,說的體面,但是他們的家族受過什麼苦?他們的榮譽是他們家人流血換來的?他們的傳統不就是奴役別人?」
「是啊,要是我們變成了布爾薩人,我們就能跟諾曼人、安息人一樣,把男人都捉去打仗,讓女人幹活,要是布爾薩人不滿,我們就找來幾個穆護,說不滿就要下地獄。我們可以編出好多好多謊話,我們可以橫徵暴斂、殺雞取卵。但是我們為什麼不這麼做?因為我們唐人有切膚之痛,我們知道布爾薩人不是奴隸,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人。我們唐人比布爾薩人的情況糟的多,但是布爾薩人被欺負了幾百年,我們唐人一年之內就能佔有四個城市,為什麼?因為唐人還有一股血性,唐人也還有一股良心,當然,唐人也還要有記性。」
「我若有心做這麼什麼王侯,早就加入沙阿沙派了,把大穆護的手下殺得乾乾淨淨,再把他們的首級送到安息高原去。我立刻就能成為尼塔之侯!接著,再徵發布爾薩青壯,送他們渡過海峽,血山血海趟出一條路來,未必不能拿到布爾薩王位。從布爾薩崛起的諾曼皇帝有好幾個,他們走過的路即便難走,也終歸有前例可循。等布爾薩人的鮮血流干,就算安息人不討好唐軍,諾曼皇帝也要籠絡我們。這就是明晃晃的大道!直白點說,死光最後一個布爾薩人,唐人眼睛也不眨一下,那唐人裏面,就肯定有人能當布爾薩的王!我說得對嗎?」
鄉丞很坦誠:「拐個彎勸你。」
「多想就多想吧。」章白羽說:「如果艦隊首領是個新義派,我就不支援他了么?安息人留的爛攤子,唐人去幫忙收拾,現在安息人還要多碎口舌,我們沒精力去過問。隨他們去好了。」
「哦。」章白羽點頭道:「這也像她。」
「有什麼好勸的?」
「這些人如何處理?」
當城守離開之後,章白羽寫完了信件上最後幾行字,抬起頭來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兩個親信。
「在托利亞喝的土茶,都是王仲家的女人親手煮成,下料極精,火候也好。瑞德城的茶料,都是用的茶豆渣滓,我不信你喝不出來。」蒯梓說道:「何況托利亞不管是加糖還是加奶,花樣繁多,這裏的幾壺土茶,竟然都是清茶,苦得很。」
人們都在切切私語的時候,制繩工人用木棍將那件衣服從火盆裏面挑了出來。
「那也不是。」章白羽說:「天天穿才會出問題,偶爾穿出來炫耀,倒沒什麼大礙。把衣
m•hetubook.com.com服丟進火盆的伎倆,諾曼商人當年在春申兜售火浣布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方法,引得唐人嘖嘖稱奇,紛紛購買。想來,這些諾曼人賣火浣布的時候,竟然都是按照套路來的。」
「安息人可不會這麼想,他們覺得沙阿沙的血脈裏面有神的血,他們覺得貴族天生懂得怎麼治理國家,他們覺得聖婚這樣的制度並沒有什麼不好。咱們唐人覺得沙阿沙不可理喻,安息人卻說這是他們的傳統。校尉想過這個么?」
「這不是把他們變得像我們,」章白羽站了起來:「因為唐人會先變,會更徹底的變。唐人會變成更包容、更強大、更自信的民族。唐人要變成更好的唐人,陋俗偏見不得不改。唐人不是幾件衣服、幾件古玩、幾篇文章、幾種食物、幾種口音決定的人,唐人是為天下持劍、為平民流血、為平定諸多不義而粉身碎骨的人。區區王侯,那只是一兩個唐人的歸宿,絕不是所有唐人的歸宿。鄉丞,不要再說成為布爾薩人這種事情了,唐人任重而道遠,絕不能為了幾千士兵、幾箱金銀,就固步自封。」
周圍的唐人、歸義人都圍過來觀看。
「校尉之前似乎說過,」蒯梓說道:「寧願艦隊沉沒的。」
章白羽案上的信件,是給安息艦隊將領的信件。
唐兵要驅逐他們的時候,制繩工給瑞德城守獻上了一套衣物。
瑞德城的居民都發出了驚訝的呼聲。
「是啊。」章白羽說:「如今只有這樣了。」
四十二個制繩工進入了瑞德城,希望找份差事干。
接下來,彷彿是有意表演一樣,這個制繩工跳進了一個泥坑裡面,來回打滾,將衣服弄得髒兮兮的。
「我們唐人,流落到孤島上面變成奴隸,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但終於還是知道一個道理:不平則鳴!所以我們起來了,整個島上的奴隸都起來了,我們到了海岸,我們又到了山區,現在我們還有了幾個城市。這是為什麼?那些帝王貴族,又蠢又殘暴,他們打來打去,他們底下的貴族爾虞我詐,彼此攻訐,所以給了我們機會。」
章白羽將衣服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沒有太過驚訝,就丟給了瑞德城守:「這是火浣布,」章白羽解釋道:「我在春申見過這種衣料。衣服髒了之後,放進火中焚燒即可。浴火而浣凈,所以叫做火浣布。」接著,章白羽話鋒一轉:「不過這種衣服是從石頭中制出來的,石性與人體血肉相衝。我見過幾個春申的富人,天天穿這種衣服,結果得怪病暴亡。」
鄉丞笑著說:「這就奇怪了,都是一地產的土茶豆,怎麼會有區別?」
鄉丞沒有出言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