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兄弟鬩牆
第三十八章 詔諭
使者在面見章白羽之前,重新盤起了髮髻,看起來與唐人並不相似,據使者說,這是故土之髻。
「若不奉周,」陳從哲說:「虛銜,也是沒有的。」
海上之敵侵略海疆之勢愈演愈烈,周人終於開始籌劃反擊。
章白羽說:「大周使者之子么——大周還記得先生么?」
經過鍾離家的遊說,林中人最早表明了態度,他們「相信」天使的身份。
獻寶人來不及傷悲,就焚毀了父親的屍體,將父親的後背皮膚嵌在箭筒之中,整日遊獵,蟄伏起來。
他在暗中等待著機會,最終,當遙遠的西部傳來春申動蕩的消息時,獻寶人終於作為控弦之人被強征入伍,被裹挾前往了西部。
現在,這個使者卻說,唐已經滅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稱為周的嶄新朝代。
陳從哲再度詢問:「慶國國君——」
至於那份詔諭,雖然使者不願意給章白羽之外的人看,並且坦誠這是一份人皮詔諭,並非原件,但卻說他記得原件的形制。
為了應對海上之敵,周人最初頗為被動,禁海之令三年一申、五年一考。
唐已經滅亡這個消息,聽來令人沮喪,但卻巧妙地讓使者避開了與都護府的直接衝突。
「詔諭。」章白羽心中權衡著。
但是這一次,自稱為使者的人,卻又不像是林中人帶來的。
「周人未必會來,」章白羽猜測:「諸侯國,倒是有可能派船西行。」
尤其是陳從哲,當他再三被使者拒絕之後,真的有些相信這個男人說得都是實話了。
使者沒有回答,只是失望地看著章白羽。
之後的十多年的時間裏面,天使一直沒有任何行動,並且時常對部落中人流露出頹廢之意:既不提故國,也不提春申,只說就想安然度過一生。
「然而什麼?」章白羽問道。
蒯梓詢問:「諸侯若是不從周人,周皇是否會從各國支持大姓取而代之?」
為父親刻字的,是另外一個使團倖存成員,那成員早些時候朝著東方三拜之後自盡了。
比起這兩件東西,使者最後一份寶物卻遠遠地超出了章白羽的想象。
「時間不對。」章白羽搖了搖頭:「都快三代人了,我看你的年歲,卻也不大。」
「四十七年。」
「故國來此有三路,北由草海、中由沙漠、南由大海。家父沿沙漠西行,后被誘入草原遇伏,以至使命不成。中土紛戰百余年,邊境小邦紛紛自立,所謀不軌。安息人坐斷唐貨西行之路,又怎會允許故國使節西行?家父曾說,那些沙洲小邦,絕不敢劫掠天朝使團,背後必是安息人指示的。再看海路,故國經海上西行,波濤兇險。須得先南下數月,上岸過冬,再乘風而西,所過數十國。豈有商旅可以遠行至此?然而——」
他立刻逃了。
故國若已成周,春申m.hetubook.com.com之地唐人何以自處呢?
開都護府之前,章白羽已經有了整合唐人領地的想法,故而林中人提出之後,不論看起來多麼草率,章白羽都只做順水推船之事,並不過問其中種種不合理的細節。
尤其是,如果這些封國至今奉唐為正統,那麼都護府在遙遠的故國,便依然有需要盡忠的對象。
對於那些認定了唐柄轉移的人,陳從哲便一五一十地與他們說起使者的話,並且告知他們,即便是經驗最豐富的判官,也沒辦法找出一處疑點;
「使者。」
「個中緣由,我不能妄自猜測。」
鍾離家的學者暗示使者,可以製作一份「新詔諭」時,卻遭到了使者的嚴詞拒絕。
使者面見章白羽之前,早就經過鍾離家和林中諸多學士的層層審問。
其中一種是磁針,這種東西,章白羽是知道的,起初並不太過在意,大概覺得是海運所需。
這位獻寶人脫掉父親的衣服時,發現父親的後背已經刻上了許多字樣。
「那日,你獻的花火,據說還有別等用處?」
「諸國各有不同。皇子之國,如蘭、芳,為諸侯之長,封王國。陳、洋、豐、英,多由唐先皇嫡子出海所建,封公。餘下隋、韓、寧、沛,至於慶、環、彌、石,便是匆匆冊封,倉促出海,國制卑賤。唐柄轉移,這些封國中,蘭芳相爭,意欲統帥各國,其餘諸侯多有不滿。」使者說:「飄零于海上的諸國,從唐者,一面要與聖朝為敵,一面還要侍奉諸侯霸主;從周者,即可獲封國王,國王的族人由聖朝護送就國。長此以往,蘭芳不論,其餘小國,自然紛紛投附聖朝。」
「當然是多半稱臣了。」使者好不遲疑地說。
陳從哲說:「請教稱臣之邦。」
使者抵達唐營兩天以來,還是第一次談起這些海上封國的事。
使者搖了搖頭:「聖朝得國極正,亂世之中匡扶社稷,中土之人,沐浴清化,多感於德政。若是支持那海外邦國的賊子代君長自立,對內何以安民?聖朝所念的,已經不是一個法統了,而是一個天下。法統或許抵牾相爭,天下之大,同是先民之後,豈有彼此之分。天下有序,聖朝乃是執劍守序之國,豈會為了蠅頭小利,壞了天下規矩。」
此外,還有一種方術師發明的,後來用於戰場的粉末。丹藥師總會弄出這些東西,帶來唐營的這種粉末,據說是從成百上千種之多的配方之中逐漸遴選出來的。在唐營之中燃放的花火,只是其中之一。
隨後,獻寶人四處遊盪,據說見了不少的林中、河谷大族,後來在阻卜郡想辦法作為傭兵加入了一隊羅斯商團,輾轉前往了羅斯。
「周朝使者,」章白羽改變了稱呼:「留在都護府吧。觀足下也是豪傑,既為和_圖_書中土之人,自當為胞族效力。」
直到現在,章白羽依舊懷疑這個人的是林中人派來的,就好像他們當時暗自籌劃開府一樣。
林中人都緊緊地盯著這個使者,河谷地區的唐人們則有些怒意。
這個自稱使者的人,從進入唐營開始,就拒絕對章白羽行禮——大禮自不用說,就連面對平輩之儀都不願意行。
林中學者們點了點頭。
對於唐大亂之後的事情,詢問極為詳細。
「胡云不久,唐道必昌。九千唐兒大破賊於此——」
「父親有故國之思,故土亦有妻室,一開始未曾迎娶部族中女子。到後來,父親擔心通使難以完成,才在部族之中擇女子聘娶,希望後人代他完成。」
「何以見得?」
使者看了看章白羽,沒有行禮,扭頭離開了營帳。
可能是使者有意杜撰的,他說這個新朝代並不是直接篡奪唐柄建國的。
都護府的官員、將領們嗡嗡地討論了起來。
陳從哲好言相勸不行,後面來審問的林中人、都護府官員卻沒有這般好臉色。
「家父曾說,故國與春申道路不通,主要是因為安息橫加阻攔。若是安息衰落,道路或許會通暢。再有,海上諸侯紛起之後,開拓之意極強。東洋、南洋之上,諸侯吞併土邦無數。聖朝對海外之事也極為看重。家父說起在朝堂上,時常有臣子覲見,希望派艦隊西行,播聖朝威儀于天下。數十年間,若是此議還在,艦隊也該成行了。」
「都護若有故唐之思,更應率部北伐,克定春申唐土。以我所見,都護的故唐之思,絕非為一族一姓,乃是為了唐人遺民,乃是為了中土先祖!唐人、周人,皆是中土之人,同為先民之後,血一樣熱,字一樣寫。奉唐,則如海上諸侯小邦,徒遭折辱。奉周,則西境之民,從此盡歸都護。」
此外,作為都護府的唐人,他們很容易就對這些封國產生同情之心——畢竟都護府與這些封國的情況非常相似。
這些林中人更加理解這個使者的疑慮。
這個使者的身世當真離奇——按照他的說法,他甚至不是天使本人,而是天使的次子。
後來,獻寶人打聽到了,那片森林,叫做林中郡。
「他不是國君。」使者立刻打斷:「唐時不過邦君,建子國。海上諸邦中,慶邦最弱,地位最低。諸邦祭祀唐主時,慶主不能入太廟,只能侍立於牆外,猶如小臣。大周冊封后,我主方賜慶國王之號。」
因為海上湧出了新的敵人,即便太祖極力倡導清平德政、文官教化,卻也沒有徹底打壓民間尚武之風。
「這周人,究竟是真是假呢?」
使者明顯猶豫了一下。
這個男人是古河人送來的,並且抵達唐營之後,就獻上了幾樣寶物。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在森林之中跳下馬來,剝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了一塊殘碑上的青苔,竟看到了熟悉的唐文。
使者沉默了一會:「父親說海上最多時,曾建三十余小邦。或亡于土人、或彼此兼并,如今尚餘十六邦。奉唐統者十四邦,剩餘兩邦,一邦開海市、稱臣,另一邦只開海市,未稱臣。」
唐是被各地軍人瓦解的,在唐的廢墟上,建立起來了許許多多的小國,正統的繼承者,就有五六個之多,而被承認正朔王朝,大多未曾統治過故土一半。
「父親未曾詳談,我才智淺薄,多年流亡或許記得不清,只說些我記得分明的。」使者想了一會:「稱臣之邦,與諸國不同——國主本身並非唐皇族田姓,國主姓李。先唐時封慶國,領有一百余島。」
兩代人,數萬里。
那使者竟然如同看穿了章白羽的心思一樣,竟然有些無禮地問道:「都護可是還有故唐之思?」他笑道:「我遊歷春申以北,聽聞了許多故事。率部來此立國的,乃是田氏。田氏傳三代,驅逐賊寇、建立宗廟,使唐人佔盡春申河谷,軍威極盛。後有姜氏代田,唐國遂國運不昌,阻卜失地、出雲離心、自絕林中之民,招致亡國,理所應當。姜姓不過故國一小族,也敢廢主自立。春申以北,不過姜姓偽國。」
天使臨終前,容顏枯槁,再無往日一絲神采,但卻給了兒子一柄匕首,讓剝掉他後背的皮。
「正是。」使者說:「天命雖移,但父母之邦宛然如舊。」
「詔諭之事,暫且放下吧。」章白羽說:「都護府伏敵四方,不能求虛名而受實禍。」
「若真如你所說,周人從亂世代唐,那便是幅員萬里的大國。徵募水師蕩平海寇又有何難?怎麼還需要開市利誘呢?」
他的大哥在十年前曾經冒險穿過流沙,想要前往春申,但卻慘遭殺害,最後人頭被送入了族中。
「是的。父親本來準備出使的便是慶國。慶王有隱疾,無嗣。慶王薨,朝廷在慶王故里搬動李氏一百余口,擇其長者繼慶國嗣。家父北人,不習舟船,改以他人為使。家父為此抱恨終身,故而在尋找春申遺民時,拋卻了性命也要通使,絕不敢再負聖主。」
他們完全像是對待姦細一樣,仔細詢問使者每一句話。
使者說:「我當以大周使者身份,奉勸諸侯早日稱臣。」
故國詔諭。
此言一出,周圍的眾人立刻喧嘩起來。
使者說起海外的諸子封國時,臉上的疑慮不光是章白羽看出來了,林中學者們也是看的分明。
「故國已非大唐?」章白羽問道。
章白羽又問:「安息與故唐所隔,不過草原、沙洲,緣何未聞周朝隻言片語?」
「時機未到。」陳從哲嘆息著勸說使者:「都護也只說暫且不議,也已經承認先生是周朝使者了。」
章白羽捕捉到了這個表情變化和*圖*書,他猜測,若這使者是真的,那麼這些海賊的身份便頗為可疑,若這使者本來就是假的,那他就是作繭自縛,說些海賊海寇,但卻沒有想好如何接過下文。
故國,永遠是祖先之地。
「海上之敵。」
這些學士經常會突然改變詢問的話題,直接談起前一天說起的一件小事,這個使者都能立刻應答,並且與前一天的回答毫無二致。
「四十七年前便有諸侯國稱臣,」章白羽想了想:「以先生忖度,如今諸侯國是何局勢?」
章白羽對於手捧詔諭的男人頗有疑慮地問道。
「都護為何如此猜測?」
對於海上諸敵,周人一方面籌備水師,邁向大洋,另一方面則廣開市舶,以利分之。
鍾離家幾個學者忍不住連連搖頭。
黎民極苦,軍人暴亂,直到新朝崛起,恢復了唐人故國的舊觀,天下才重歸一統。
對於那些半信半疑的人,陳從哲會告訴他們,這位使者從小並未接受教育,也沒有受過禮儀、文制訓練,但他說起故土詔諭,卻是毫無瑕疵。如果他是個騙子平民,他是不可能見過的詔諭的;
看著使者樣子,渾身都是旅者的外衣布褂,小腿纏著唐式的米黃色綁腿,腳底踩著皮靴,但靴幫卻很低,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
使者說,諸侯想必已經稱臣,那也只是他的猜測罷了。四十多年能發生許多事情。田氏不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艱難開拓,並未奢求故國前來救援。
「大國重農本,小國重財貨。海上小邦,非集散天下財貨不能富國。所謂的開拓之意,也是求富求強之意。」章白羽說:「若有朝一日,真有諸侯國艦隊抵達瑞德,奉唐正朔,不知先生何以自處?」
對於那些絲毫不相信使者身份的人,陳從哲則不談詔諭真假,只談詔諭能給都護府帶來什麼好處。「奉詔即可為王,北伐師出有名。有敢不從者既為逆賊,對那歸雲女娃,更如釜底抽薪一般。一紙詔諭,抵一萬精兵、數十萬民意,還有什麼猶豫的。」
因為親眼見過軍士們的暴虐,新朝帝王極為打壓武人,可惜這種風氣卻沒有持續下去。
都護府眾人的討論聲逐漸安靜了下來。
只要一心赤誠,又把事情做成,誰會在乎這種事情?
章白羽最開始以為使者說的是一些海盜,就和北海海盜蹂躪西部諸國一樣,但是聽見使者談起「周人開海市」之後,就發覺不對了。
陳從哲說:「那諸子封國,可是奉唐統么?」
但是這使者介紹,磁針若是只用來指明南北,那就是暴殄天物。實際上,利用磁針在遙遠的唐人故國已經頗為成熟,若是章白羽福奉旨,那麼使者將會複原一份父親教給他的磁針細盤。
使者說在他之前,假奉故國前來宣詔的人,絕對不少,如果他也這麼做,那便和之前的騙子們沒有任和_圖_書何區別。
陳從哲痛感這個使者的冥頑不寧,告訴他說,既然是奉父親遺命前來宣詔,那麼完成宣詔是最重要的,真偽並不重要。
歸義人這一次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以阿普保忠為首的軍人們主動請命前往西部,肅清烏蘇拉殘敵。在這種時候,他們最好的態度就是盡忠職守,對於唐國法統的問題,還是少摻和為妙。
「盡歸?」蒯梓說:「周朝能派兵來不成?遠隔異域,徒以虛銜誘人而已。」
「海上之敵。」使者說:「乃是前朝諸子封國,並非尋常海賊。」
「若是記得,為何四十多年,未見第二批使者尋找先生的父親呢?」
「慶國如今奉周祀了?」
接著,是許多河谷唐人,他們現在已經在考慮春申河口以北唐地了。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自然能夠把握其中利害,甚至不等鍾離家前來遊說,他們就開始表示願意承認「新朝使者」。
使者立刻明白,這是在詢問他:若是章白羽都護不願接受故國冊封,是否會被周人策動大姓取而代之。
奉周正統,那麼都護府如同脫籠之鳥,不再受制於唐地法統之爭。然而數百年來,支撐唐民堅持下去,乃至立國春申河上的,不就是對故唐之思么?如今,即便是使者也承認,唐法統尚存,田氏依舊在海上堅持著。
章白羽想了一會:「你父親出使,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畢竟,若是唐法統已經消失,那麼都護府承認故國新朝,便少了許多障礙,在名義上也說得通。
帳內一片議論之聲。
雖說抵達春申河谷之後,唐人遺民從來都是獨立自保。
林中人聽說這個獻寶人曾經與草原唐人混跡一處,不由得厭惡大起。直到這獻寶人說他逃出部族后,林中人的臉色才好看一些。
林中人最開始只稱呼他為獻寶人,後來便稱他為先生,現在,許多林中人已經改口,稱呼他為使者乃至天使了。
「中土之物,豈會只有虛頭。」使者搖著頭說:「三年之內,我能讓都護再沒有攻不破的城,我能讓都護府的艦隊再沒有航不過的海。這兩等寶物,多少使者咬了舌頭,也沒有說給外人聽。但比起這詔諭,那兩樣寶物,又算不得什麼了。」
但如果海上尚存唐時封國,情況就不一樣了。
使者沉默了好一會:「想是記得的。」
在引薦這個男人面見章白羽的時候,陳從哲更是各處走動。
唐在眾人的心中,永遠都有一種特殊的意義。說起唐,就能想到唐民百多年前的艱難西行,說起唐,就好像是一片樹葉說起了樹根一樣。
大帳內。
「都護竟不奉詔諭?」使者的聲音充滿沮喪,眼眶發紅:「我們走了兩代人,才走到這裏。」
這是使者臨時說起來的,林中學者們都很緊張,擔心這個使者說出什麼話激怒滿座官員,或者讓都護打消稱臣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