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舊山河
第五十五章 昭明天命
唐人備官為了記錄這個長者的歌謠,只能背著一隻小箱子,在裏面裝滿了唐紙和筆墨,跟著長老翻山越嶺,將聽到的故事逐一彙編起來。
章白羽本來心中對長史生出的極多好感,這個時候卻又打了折扣。
長史提著一隻小小的書燈,如同領航員,帶著章白羽穿行在卷宗之海里。
「恢復故都后,」陳從哲說:「稱唐王!」
接連許多天的時間,章白羽都在逐一召見各司官員。
都護府的官員們幾乎將布爾薩半島上所有的法理、制度全部梳理了一遍。
「用俗法叛的,」蒯梓說:「這是個小案,卻牽扯了三個城鎮。都護府的耗費比那小債多得多。不過如此一判,不光三牆城,便是懷遠各地,今後也有例可循。過去布爾薩人覺得欠債不還有利,現在都護府告訴他們,這樣要罰。若是執迷不悟,便要付出代價。三牆城守說『民風改易』,其實哪裡是民風一下子就改了呢?只不過如今小尖小詐,非但無利反倒有害,那布爾薩人自然知道怎麼做了。」
章白羽端起了水,自顧地喝了起來:「陳先生是給長史府說項?是不是又要說公法不宜推行,暫且用俗法?」章白羽冷哼了一聲:「接著,就要說如今編纂唐典,也要先停一停?」
懷遠郡又有不同。此地戰亂已經結束很久,恢復水利灌溉田畝一直是當務之急。各個城守最初還會拖延當年的時間到第二年,可是這種拖延,總是會在次年釀成禍患:人多地少、地多水少,就會讓林中人和布爾薩人彼此毆鬥。許多整村毆鬥的景象,讓唐軍士兵看了嘖嘖稱奇。如今,唐軍喜歡在懷遠郡募兵,認為此地兵士勇冠布爾薩半島,就是這個道理。奇怪的是,當初唐軍進攻此地的時候,布爾薩貴族們竟然無兵可用、士氣低迷。
章白羽扭頭瞟了一眼蒯長史:「你又找來這麼多人幹什麼?」
陳從哲搖了搖頭:「都護這次卻是猜錯了。公法、俗法,都是我都護府法度。諸律如同刀劍器械,各有長短,卻都是為我所用,豈有好壞之分?我怎麼會說都護議定唐典不好?」
「不論對唐人、歸義人,不論對唐兵、唐吏、唐官,都護應該昭明天命了。」
「長史辛苦了。」章白羽不由得感嘆道。
他們聽說沙伊允許他們繼續充當裁決人,便將吟唱故事裏面所有的「裁決者」,都改成了「托利亞沙伊章白羽」。
章白羽看見過那個備官的記錄,其中有一條故事是這樣。
陳從哲點了點頭:「哦,正事就是:我來告訴都護,都護比古之聖天子,還要差不少。」
貴族賜福了棄劍者,祝他新婚快樂,子孫蕃息。」
很有意思的是布爾薩山區的情況和_圖_書。
三丞制度成為了各地唐人城鎮基石。
面對行的問題,都護府只能再次補充新的條律。
「此事很急,此事也不容再議。」陳從哲打斷道:「前幾日新林來報,說有王仲使者南下,不日抵達臨湖。如今,都護府與故土不過一步之遙。法統之事再不昭明,議論必起!都護,烏蘇拉如今不過苟延殘喘,北伐已迫在眉睫。敢問都護,唐人何時復國?唐人之王為誰?春申故都是割于烏蘇拉,還是北伐取之?誰是國士,誰是賊寇?」
唐軍士兵正在各地恢復秩序。
「天先有日,地後有輝;夜先有月,地後有華。」陳從哲說:「社稷未建,國家未立,都護的法典從何立起呢?」
唐人正在竭力維持布爾薩半島的上的秩序,也在伸張著唐人的正義,並將布爾薩人、諾曼人和唐人一道,熔煉成適應唐法的居民。
在托利亞山脈的時候,唐軍委派了三丞:工丞、農丞、水丞。
那些村莊每次遇到問題,就會準備三天的食物,把長者請來唱歌。
那長者會根據當時的情況,吟唱出類似的案列。
陳從哲說:「都護詔議《唐典》,這是盛事。古之聖天子,都曾為天下劃定准衡,都護頗有古天子之——」
「嗯?」章白羽有點詫異。
當地沒有成文的法律,許多村莊,只是固定尋找一位長者作為裁決者。
「說正事。」
除開布爾薩人外,林中子弟也在積極地加入城守府中。
可是這部唐典還沒有推行多久,章白羽和蒯梓又接到了新的呈報:過去的那部唐典又不夠用了,許多新問題還是不能解決。
林中子弟們並不愚蠢,他們知道歧視布爾薩人會影響到前程、得不償失后,就知道應該怎麼做。
章白羽並不難理解這些法律之中蘊含的正義,所以同意那些村落保留傳統。
在南郡,農丞的地位很高:與諾曼人聚落協議糧賦,安置林中人的移民,都需要農丞來議定土地的分配。瑞德城內,農丞的地位甚至與瑞德城守不相上下。瑞德城庶務太過繁雜,章白羽很早就將城內外化為兩區,如今農丞擁有了「別府」,也被人稱為副守。
木架上擺滿了卷宗,每一個書架上,都標記著是哪一郡、哪一城發來的。
「這不是陳老先生么。」章白羽一看見陳從哲一臉嚴肅,就忍不住想去揶揄他,因為吃過陳從哲許多虧,章白羽總覺得他這種表情是裝出來的。「你想見我,還不是隨便就見了。」
整理法律、編纂唐典,足足花費了唐人半年的時間。
從諾曼帝國的行省法典,到共和國的自由市法典;
備官還要求會書寫唐字、說布爾薩話,所以林中人現在主動地提供了糧食,協助城守維持公www•hetubook•com.com塾。
從諾曼領主土地上的領地法,到普通城鎮的王室法;
「那今天這麼大張旗鼓,是要說什麼呢?」
一位男人哀嘆拋下了劍,一位男人準備殺死這多情的女人。
章白羽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個裁決者的稱號。
一段時間沒見,陳從哲明顯衰老了許多,花白的頭髮幾乎全白了。
唐人城守和備官們倒是沒有覺得什麼,可是唐人學者們卻感到驚愕莫名。
章白羽隨意抽下了一枚捲軸,裏面寫著一個的布爾薩人的經歷。
布爾薩平民們的消息很閉塞,他們知道唐軍擊敗了布爾薩貴族,可以他們卻也覺得沒有什麼。平民想到貴族軍隊的時候,多半的印象就是家鄉的騎帳官。唐軍打敗了一群騎帳官,的確沒有什麼好吹噓的。可是現不一樣了,各地返鄉的布爾薩民夫嘖嘖稱奇地說:「一整支軍隊,都是諾曼人的領主、還有騎士、還有穿戴鐵甲的傭兵,還有許許多多的草原人,一天之內,全部被沙伊打敗了。」
蒯梓安靜地看著窗外,似乎被景色吸引。
章白羽眉頭一皺:「此事——」
誰會是她的丈夫?誰會是她的仇敵?
章白羽抬頭看著旁邊侍立的長史。
章白羽眯著眼睛看著長史府的官員。
「請都護與烏蘇拉議和后稱公。」
他知道這些學者別的不會,落座順序卻講究得很。
唐軍士兵明白,懷遠郡的布爾薩人並非孱弱不堪,而是過去他們沒有拚死一戰的理由和好處。
解決庶務糾紛、吸納俗法,已是城守最基本的能力。
對於這種轉變,城守的引導功不可沒。
章白羽沒有料到,唐軍從托利亞山脈建立至今,已經有了十六個不同的司府。
陳從哲已經緩緩下跪,周圍的官員、學者也紛紛跪拜。
章白羽說:「陳先生,以後想說話就說話,不要拐彎,也不要順帶就罵我一回。都護府還沒有因言罪人過吧。」
陳從哲說:「都護府未曾因言罪人,是因為我每次說得都是對的啊。如果我亂說一通,恐怕早就被都護送到灰堡抄書去了。」
村莊的長老和村民就會從中尋找依據,隨後給出裁決。
從成文的法典再到長老們吟唱的俗例判決。
可是三丞的地位高低,卻在各郡有所不同。
貴族制止了持劍者,讓他遠離家鄉,不準回來。
這位少女啊,在織毯上哭泣,無法言說心中悲苦。
越來越多的諾曼人、布爾薩人被納入了統治,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新國家被都護府接觸到了。
和外國人有關的糾紛,對一件事情,唐人的官和*圖*書吏需要用幾種文字去記載,方便日後核對。
各地的唐人判官、城守,歸義人的律師、曾經的布爾薩長老,這些人將布爾薩半島上各種法律彙集了起來。
林中人讓章白羽有些刮目相看。
「見過都護了,」陳從哲說:「就是我陳老頭。」
無窮無盡的糾紛扯皮、不同居民之間的誤解、一些奇怪的禁忌,都可能在都護府治下釀成衝突。
陳從哲走出了學者的隊列,走到了章白羽的面前,對都護致歉:「是我等央求長史一見都護的。」
蒯梓曾經跟章白羽抱怨:「故國一年立法,可用百年。都護府一年立法,就只能管一年。」
長史府內的官吏多半是唐軍和各地城鎮湧現的佼佼者,屬於都護府最有頭腦的一部分人,可即便是他們也無法應對目前的情況。
這也是布爾薩人喜歡唐人的原因:唐人不會和諾曼人一樣,天天詛咒他們下地獄,相反,唐人會前來旁觀他們的風俗,選擇其中的一部分吸納。
書燈微明。
章白羽看完之後,用食指摸了摸下嘴唇:「最後怎麼判的?」
從布爾薩城鎮的通用法典,到布爾薩鄉間的騎帳官法典;
章白羽抬頭,發現前方還有長長窄道,兩側木架靜靜地肅立,卷宗堆疊到了天上。
長史蒯梓已經連續許多天沒有睡安穩了。
林中人正在默默地積累力量,他們知道這些進過公塾的子弟,在十年二十年後,總會在都護府有一席之地的。
章白羽把水杯蓋上蓋子,原路放回了桌子上。
在格城軍前,陳從哲還能鼻涕邋遢地跟章白羽爭辯,如今卻老得有點說不動話了一樣。洛西郡傳來的事情,對陳從哲打擊很大,他很愧疚沒有輔佐好少主,也哀嘆鍾離家沒能出一個頂樑柱。
可是每天,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奏報呈遞到臨湖城,詢問都護和長史如何處理某些新問題。
懷遠郡的布爾薩人歸義成風。
在南郡,都護府已經開始設置州府了。
學者們都開始清起了嗓子。
可是都護府的情況,卻讓這些唐人學者沉默了:都護府遇到的庶務之多,範圍之廣,唐典已經無法涵蓋。
官員們紛紛將手從袖子下面伸出半截,飛快地搖晃,表示他們和陳老頭不是一路的。
消息傳播開后,布爾薩人紛紛開始前往城鎮所在的地方,要求籍名歸義。
這位裁決者不會寫字,但是記得許多首歌謠。
章白羽笑著把卷宗放回了架子上:「為何這麼判?似乎不是唐法。」
章白羽則勸說長史:「一年立法,延用百年,那就是說國家已經沒什麼變化了。都護府不同,新銳之國,處處不同於以往,有什麼好奇怪的?法,常立常新沒什麼問題,只要立對了就行。」
其中許多司府章白羽都只記得他們的主hetubook.com•com官是誰,但具體的指責如何,卻沒有人能給他全部說清楚。
說完,章白羽先坐了下來。
周圍的人都坐下后,章白羽詢問他們:「最近議論唐律、唐制,要定下新《唐典》,上上下下都忙不過來。你們不做事,跑來找我做什麼。」
章白羽看完之後,只有感嘆:「還有這樣的法律?」
遠方的貴族騎馬趕來。
當那些目睹了懷遠之戰的布爾薩平民回到家鄉后,立刻就會將唐軍善戰的威名傳播開來。
蒯梓沒有回答,而是帶著章白羽進入了一間存放卷宗的長屋。
懷遠郡遠遠沒有南郡富庶,但是懷遠郡卻是公塾最為普及的地方。
兩人繼續穿行在無窮無盡的卷宗之中,討論著都護府唐律的事情。
「兩個男人啊,在月亮下面決鬥,爭奪一位美麗的少女。
誰會養育她的兒子,誰會在她的羊圈下毒?
宣武郡一地,工丞的地位就更高一些。在海賊進犯的時候,工丞需要修築石堡和要塞,並且與各地城鎮協調戍衛。良家子和郡兵需要按照工丞規定的期限去報備。大隊的民夫們,也需要手持工丞司開具的路引,才能前往其他城鎮做活。
章白羽又扭頭看著林中學者。
各地俗法的適用性很強,唐人官員多用務實的態度處置事務,這讓公法難以推行。
如果他自己不坐下,這些老頭就會拼了老命一直站著。
林中老頭們眼巴巴地看著章白羽。
章白羽本來以為很久之後才會出現的場景,如今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歸義人哈桑尼(唐名石桑),某年某月,離開三牆城前往瑞德城販椰棗、地香。途徑灰堡,聽聞躲債的債戶,諾曼人斯密(唐名石斯)也在灰堡。哈桑尼前往討債,斯密趁夜逃走。哈桑尼追到欒城,被唐兵攔下。唐兵檢查哈桑路引,發現路引開到瑞德,沒有開到欒城,便暫扣哈桑尼,問他擅自前往欒城的目的。詢問后,發現是討債緣故,責問后便釋放。哈桑尼返回灰堡,天熱,椰棗尚存,地香已經腐壞。哈桑尼向灰堡提訴,要求斯密償債——除開本來債務,還要償還腐壞的地香。唐官詢問事體,前後如一,立書於此,待判。」
章白羽走到了一邊,隨意指了指周圍的凳子:「坐吧。」
陳從哲嘆息:「士忠其君,民愛其國。法統尚未昭告天下,士人之心惶惑不安;國家社稷尚無冠冕旗杖,萬民之意難以寄託。說是唐典唐典,」陳從哲眼睛明亮起來:「是哪家的唐?是田氏的還是姜氏的?都護現在還不敢告訴萬民么?唐典不過廢紙一堆,唯有國君之令,才能使其為國家准衡。那國君又是誰?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田氏還是姜氏?都護準備什麼時候告喻天下?」
對於唐人學者來說,故國的典籍是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的,故國的官制是可以應對一切居民的。
他兩隻眼睛盯著陳從哲,想看看這老頭又要鼓搗什麼把戲。
「石斯在欒城被找到,官員命令他回三牆應訴。石斯返回三牆后,不光賠償了本債、地香之債,還要賠償石桑兩年追債的花費。」
在布爾薩的聖火殿堂和騎帳官制度崩潰之後,唐人城守一直試圖接管鄉間土地,可是苦於官員和吏員的不足,到目前為止,還是只能保證城鎮周圍的地區被納入統治。
典籍之中有跡可循的制度已經不太適用了。
走出了堆放卷宗的長屋,蒯梓卻將章白羽帶到了長史府的內堂之中。
大量的備官即將赴任城守之職:這些人沒有這些年的統治經驗,很需要法典來作為準繩。
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辦法,已經不足以應對各地的問題了。
貴族將劍交給兩個男人:「你們中真正愛她的,殺了她,女人不值得勇士的鬥爭」。
吟唱者都是非常機敏的人。
他知道正在編纂的唐典關係重大,甚至說到關乎國運都不為過。
章白羽很意外地發現,這裏不光有長史府的官員,在另外一邊,還肅立著許多林中學者。
林中人從最初仇恨布爾薩人,到後來冷淡處之,再到現在主動去了解,用了相當長的時間。
陳從哲說:「即便是庶民也知道,要把牛放在犁頭前,不把犁頭放在牛前,為何?先後有別;庶民也知道,衣服髒了而屋子又走了水,那就要先去救火,再去洗衣服,為何?輕重不同。都護呢?都護就是耕地的時候,把犁頭放在牛前面;看見屋子走了水,都護卻要先把衣服洗乾淨了再來救火。」
這些歌謠多半都是小故事,講述古代的某位國王或者的貴族是如何處理糾紛的。
這些林中人很敏銳地察覺了公塾在都護府的地位。
臨湖城內的都護府官吏忙碌不堪,釐清官制已經成了當務之急。
除了唐人式樣的冊裝書,還有一些諾曼人習慣使用皮裝本、布爾薩歸義人以及安息歸義人的捲軸。
章白羽端起了一杯水,揭開了瓷蓋送到嘴邊。
南郡的公塾,多半學制只有半年到一年,懷遠郡有些地方,學制已經延長到了兩年。
許多林中子弟,不論家境如何貧寒,都會被父母送去公塾認字。
保護平民的田畝,尤其是軍眷的田畝,如今成了唐軍募兵的利器。
隨著越來越多的布爾薩平民,尤其是那些識字者精英選擇和唐軍合作后,城守的統治變得越來越細緻和徹底了。
懷遠郡的唐人城守在募集備官的時候,會優先考慮同時熟悉唐人和布爾薩人的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