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王國的建立
第八章 千里
「你們屋裡的人呢?」大夫詢問嚴義甫:「你爹你娘呢?」
食貨郎一聽連忙勸阻,以為是老頭遇了難處要賣地。
逃亡的山民帶著唐兵殺回來的時候,只見遍地血泊,老頭和他的重孫子坐在滿地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布爾薩人渾然不覺,他們以為這個唐人老頭是在叮囑他們一切小心。
不料幾年前開始,林中郡雪暴成災,鍾離家的小娘到各地勸說林中人南下,老頭一家也跟隨著離開了。
「這是二叔,嚴守業。」「這是二嬸。」「這是我爹老子。」「這是我娘老子。」
嚴老頭幾次突然醒來,喊來嚴義甫:「你爹呢?」
重孫用白胖的小手擦著眼睛,睡眼惺忪地被帶到了墳冢前。
第二天一早,老頭天不亮就起來,提著一根短棍,將小重孫捅醒。
騎兵跳下馬來,走到了爺孫兩的身邊,他摸了摸嚴老頭的額頭:「驢子日的!老逼,你頭上能燒水!」
這是個前往參加點校考的遊俠兒。
老頭問了小重孫一個問題:「你想不想進學?」
嚴老頭跟著一群唐兵緩緩地穿行在新林郡的谷地。
嚴家老頭卻也不在乎:「能騎到西邊去,好馬駑馬都一樣,不過是一程的事情。」
這隊唐兵通過了郡里的點校考,要去臨湖城參加「都試」,過了都試,就成了靖國公的營兵了。
唐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修築了一條可供兩匹馬并行的山道。
白牆綠水,如夢似幻。
那個騎兵喊道:「恁大的雨!你個老逼帶著小兒站在這裏淋?」
「你狗日的漲了行市了!還會說『文風很盛』了!」
爺孫折向了西南邊。
林中郡的日子苦多了,好在兒孫陸續長大,也算過得去。
有個唐人大夫過來看過兩次,喂嚴老頭喝了些苦藥。
周圍的布爾薩人紛紛醒來,發現老人正在教訓小孩。
嚴家爺孫開始了漫長的旅程。
大隊騎兵穿過後,有一個騎兵瞥到了樹下的爺孫。
大夫再三挽留,嚴老頭卻去意已決。爺孫兩人為了不讓大夫為難,便趁夜悄悄地離開了三牆城。
嚴老頭卻默默記下來了:瑞德城都是流氓,臨湖城是天子腳下。
「啊!」老頭很振奮,扭頭看了看北邊的汪洋:「這就是臨湖城了!」
又從另外一邊落入群山之後,映紅漫天彩霞。
學子們打大感意外。
「你老太公怕是不成了。」唐兵的什長說,嚴義甫張開嘴就要哭,什長罵道:「哭哭哭!哭你娘!不準哭!」
趁亂穿過了公塾的大門,嚴義甫看見了一片莊嚴的場地。
老太公一場高燒后,變了一個人。
唐兵給嚴老頭指指點點,告訴他過去曾有古河兵、諾曼兵在這裏各地紮營。
遠處學生、先生還有山長疑惑重重,還沒搞不懂這一老一少是什麼來頭。
此地有讀書之聲,此地有窗明几淨。
嚴義甫牽著騾子,回頭摸了摸老太公的臉:「老太公,到了,」他哭了起來,又怕又急,開始往大門裡走:「到南湖了!都護教我認字呢!你起來看啊!」
唐兵們咧嘴而笑:「聽老哥的!」
他們首先抵達了新林郡的河谷,有一匹馬拉稀,走路打顫。
一老一少,是怎麼從新林郡一路走過來的?山長心中驚嘆而感動。
郡兵們領命,隨後便趁著守備郎不注意,帶著一老一少朝著南邊公塾走去。
大門。
這一次,嚴義甫騎在了馬上,嚴老頭趴在騾鞍上。
說道最後,嚴義甫嘴裏胡言亂語。
巍峨的山脈開始出現。
嚴家老頭冷哼一聲,開始吹噓自己年輕的時候,可以挽開大斗弓,騎馬算什麼。
「我家茶園已經伺弄好了。每年出茶,豐饒保收。」老頭伸出了手指:「換兩匹馬。」
老頭時常教訓自家子弟:「看看,這才是地道,這才是威風。」
一天一天過去。
但是嚴義甫知道,老太公怕是要不行了。
值守的唐兵大吃一驚:放肆!這幫人什麼來頭?
許多唐兵還會把嚴義甫抱上馬背逗他玩。
小孩說:「你不打我我www•hetubook•com•com就想。」
這個嚴老頭是知道的,門前的那條山道,就是一群諾曼兵鑿開的。
小重孫怎麼辦呢?
金黃的平原鋪滿眼前。
嚴義甫感覺羞愧和痛苦夾雜胸口:「我真想進學的。」
三牆城的郡兵進入了臨湖。
天不遂人願,又有古河人為禍,竟然是追到山裡面來了。
每天到了這個時候,老頭都會忍不住開口叫罵:「把老子的茶端過來」。
遊俠兒們把爺孫兩架著拖上馬鞍,帶著他們朝著城鎮跑去。
在食貨郎的強制要求下,茶園的轉契被定為「活契」,以後若是想要贖回,新主人不得阻攔。
空氣里飄滿了藥材的苦味。
「你老太公說,是送你進學來的,此話當真么?」什長詢問。
安息養馬人提議用一頭騾子來換馬,嚴老頭同意了。
他和死去的人說話:「不要急,我送完孫兒就來,你們先走。」
這時,彷彿約定好了一樣,三牆城的郡兵們突然嘴裏高喊:「欒城的兄弟們!世面也見過了!快跑呀!」
第二天清晨。
嚴義甫打量著京城,只見到塔樓高牆直上雲霄一般。
嚴老頭在新林城找到了一戶安息歸義人,讓他幫忙看馬。
老頭一直在盤算,指望能看見家中小夥子穿上唐軍的戎裝:紅色的夾衣、黑色的鎧甲、明亮的頭盔、高大的駿馬。
幾個營兵驗看了騾鞍上的老頭,對首領搖了搖頭:「老了。」
昨天,唐軍士兵剛剛離開。
「胡鬧。」大夫說:「春日進學,誰告訴現在還能去的。南郡有幾個公塾,怎麼一定要去臨湖,就近去瑞德也好。」
嚴老頭抬頭看去,卻發現視野模糊,只看見蒙蒙一片光影,什麼都看不清楚。
茶田周圍還有不少薄田,雖不能豐饒,也算是往深山中求得安穩。
嚴義甫聽得揪心,好像能聽見老太公每一次咳嗽,胸肺就撕裂一遍。
過了三牆城,地面變得寬闊起來。
有一次他們在原野之中遊盪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
之後,兩人相對無言。
幾個布爾薩人過來幫忙添柴吹風,留下了一些獵物。
「都死了。」嚴義甫說:「我老太公送我去臨湖城進公塾。」
周圍的唐人很好奇:「老丈說得是啥?」
有個唐兵對什長說:「老哥,入城不直接去報備,我們怕是要被罰。」
嚴家爺孫被遊俠兒丟到了濟民院。
老頭身上陣陣乏力。
「你們知道西邊,最好的公塾在哪個大城裡?」嚴老頭與唐兵們作別的時候,詢問對方。
唐旗在每一個城鎮飄揚。士兵們身上的鎧甲越來越華麗,會有成群的騎手從身邊呼嘯而過,唐人居民的身上穿戴的衣服越來越好看。有幾個集鎮,唐人歸義人聚集在社下,他們吹笛鼓樂,慶祝豐收。嚴義甫還看見許多南郡的少女們,這些女孩兒騎在無鞍的馬背上,各個渾如假小子。她們頭上戴著軟帽,帽子上插著白色的羽毛。
「誰想讀書誰讀!我反正不讀!老太公,你送我去唐市學手藝吧!」
唐兵沉默著,看著什長用鞭子指著嚴義甫的臉。
有時候諾曼俘虜還會逃跑,不久后就會被布爾薩山民捉了絞死。
嚴老頭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回家也好。」嚴老頭說。
下一批唐軍馬隊路過的時候,老頭攔住了馬隊中的一個食貨郎。
遊俠兒們吹著口哨,呼喚雨水中的袍澤:「三牆!」「三牆到了!」
唐兵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送爺孫去臨湖城的公塾。
當初抵達這裏的,是十六七個林中子弟,如今卻只剩下了一老一少兩人相依為命。
什長把騾子韁繩交給了嚴義甫,悄悄地說:「只能送到這裏了,之後你自己走。往裡面走,誰攔你也別停,快走!」
「好嘛,老太公。」
唐兵們抵達了臨湖,都聚過來看著嚴家爺孫。
本地唐人城守已經沒收了大批諾曼貴人的土地,就地授田給林中移民。
現在那些人要麼在受降城挖礦、要麼在新林郡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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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地埋骨骸,哪地是鄉關。」老頭揮著棍子,讓小孩跪下:「念!」
嚴老頭冷哼一聲:「小子無禮!」
「送了這麼多天,最後一哆嗦了,送他們去。」
鄉老在一旁煩躁地嘖嘖出聲,說換的馬不會像死契的那麼好了。
不過剛來新林郡的時候,城守就這般說,如今古河兵走了,城守還是這般說:都護興公塾,是不會變的,越往西邊公塾越多。
人們都說,老來瘋老來瘋,果然說的沒錯。
「我從新林郡來的,」老頭有些泄氣:「我走了多遠了?」
小孫兒還能用粗布氈子蓋住頭,嚴老頭只戴一頂皮帽子,渾身淋濕。
遇到男人下地幹活去的,家中女人還會悄悄取出家中食物接濟一老一少:布爾薩果肉泥、安息烤饢、羅斯脆餅、唐人麵皮子——視這家唐人取了哪族的老婆,爺孫兩換來的糧食總是不盡相同。
唐軍士兵路過的時候,看見這個小孩可憐,給他順手雕刻了幾隻。
這座城牆很奇怪,城牆像是只有兩面,尖錐的一面朝著自己。
老頭把棍子啪地拍在桌面上:「你再說一遍?」
「老丈說得輕易了。」有個唐兵咋舌:「如今點校考的東西,過去是營兵的制度呢!都護在懷遠一地就裁掉了兩三千郡兵,安置他們各地屯田了。」
富庶如春申,進塾學書也是富家子弟才有的待遇。都護府戰亂不斷,深山之中尚且不得安寧,哪裡有錢財興公塾的?
「下地幹活了。」一路走來,嚴義甫成長極快。「一會就回來。」
他們找來了馬市的牙人,定下了交換畜生的牙契。
幾個在城門邊執哨的唐兵聽見,都笑著看老頭。
老頭時常這麼想。
走了幾天後,兩側山口逐漸消失。
老頭鬚髮焦枯,把小重孫抱下騾子來。
「去山下。」布爾薩山民的臉上露出了光澤:「山上又冷又窮,去了山下的話。」
周圍有協行的唐人告訴嚴老頭,這是都護舉兵的地方。
如果周圍的布爾薩山民也走了,我再死了,小重孫怎麼辦?
小孩哇地一聲哭了,但耐不過害怕棍棒,只能結結巴巴地跟著念:「哪裡埋骨骸,哪裡是鄉關。」
唐兵每隔十天會路過一次。
「老太公,怎麼就是我自己說了!哎喲——別打我,別打我,我進學,我進學!」
嚴老頭太過虛弱,只能招招手,以示作揖感謝。
小孩也是一臉茫然,終於磕磕絆絆地記下了全部的家人名字。
爺孫兩在原野的大雨中遊盪,不知道應該朝著那邊走。
公塾之內極為肅靜,只有一個新林郡的唐人孩子不住地懇求著。
南下的道路極為艱難,上百里地的樹皮被剝光,林莽之中群獸蟄伏,林中人一邊走一邊死人,抵達新林郡后,老人一家已經死掉了許多後生。
布爾薩山民心生了許多悵惘之情。
公塾門前的老兵都是都護府精銳,豈容有人放肆,立刻前去追趕:「不要跑!」「你們是哪裡的!」
「老太公,你別睡啊。」嚴義甫隔一會就跟老太公說話。
「我想進學。」
路上有許多唐兵垂頭喪氣地返回。
「哪地安父母,哪地是桑梓。」
這些布爾薩人會說簡單的唐語,他們告訴老頭,過一段時間他們也要搬走了。
「我也打不了幾天了。」老頭說:「你想念書,就要是真的想念。你想念,我就送你去山地下。你不想念,我就送你去唐市,找個師傅教你門手藝。」
老頭只會冷哼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斥責這些後生:會開田了么?找到婆娘了么?多大的人了,不守住家裡的一片地,亂跑什麼!這山台有這麼好的茶園,你們去山下幹什麼!
許許多多穿著白青色的少年走了出來。他們穿著唐服,頭頂有髮髻,一些面相溫和的先生也列身期間。
嚴家老頭很好奇:「你們這些後生怎麼一點志氣也沒有,各個被屁熏了臉和*圖*書一般。點校考,去了就去了唄。」
食貨郎皺著眉頭訓斥鄉老:「我找你來是勸著別賣田,你倒好,自己起了心思要收人家田!」
脾氣也好了、說話也和藹了、也不罵人了,跟嚴義甫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家裡的一個男人跟另一個男人商量著說話。
他們彼此看了看,隨後便陸續伸出了雙手,對著陌生小孩長揖,算是認了新的同年。
沿途唐人家庭聽說爺孫是去臨湖進學的,都會呼喚來妻子生火造飯。
唐兵們從三牆城出發時,受了一個大夫的囑託:讓在路上帶找到一對爺孫,送他們去臨湖。
公塾。
接著,三牆城的郡兵一鬨而散了。
一會說老太公打他,一會說老太公讓他認祖先墳墓,又說要來臨湖不要去瑞德。
「您吶,剛出門呢!」
幾天後,托利亞西部山口豁然開朗。
鄉老的身邊,正好有幾個子弟沒有田產,也起了心思要收田。
郡兵們抵達此處之後,卻進不去。
托利亞山區的道路要好走得多。
食貨郎找來當地的鄉老,反覆地勸說,就算送小孩去進塾,也犯不著把茶園讓出去。
「你跟他說,叫他送你去進學。」嚴老頭說:「不要去瑞德,去南湖。」
公塾的先生學子們被吵聲驚動,紛紛出來一看究竟。
冰灶冷鍋,老頭艱難地升起了一堆火。
寂寥的群山。
古河人自始至終沒有攻破鄉寨,也沒有經由山路攻向高山上的唐市。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這是唐人的家事,他們也不好過問。
城守看了看老頭的重孫子,發現還是個一團孩氣的小子,便搖了搖頭:「老丈,您的小孫連二男都算不上,就別往軍中塞了。兵禍兇險,都護府已經欠下你家十幾條命了,再也欠不起了。」
城守曾經說起來過,都護在唐地設置有公塾,老頭最早是不相信的。
新林郡的天地變為灰藍色,除開山風,別無一絲聲音。
連續幾天,老頭彷彿魔怔了一樣,看著周圍規整的茶田、看著子弟們的墳冢、看著坐在地上獨自玩耍的重孫。
嚴老頭找來大夫,給嚴義甫裹了頭。
他伸出雙手,莊嚴地揖拜了老者。
進入南郡沒多久,一隊三牆城的唐兵追上了爺孫兩。
「老丈說得什麼話!大丈夫過不了點校考,回了家中臉上無光的。」
「一路小心啊!」布爾薩人招手,作別馬背上的老頭:「不然的話!」
吵鬧哭喊的聲音傳到了塾館內。
嚴義甫正準備繼續朝著裏面走去,一隻大手捏住了他的脖頸。
「老太公,你說怎麼走就怎麼走,你問我我也不曉得。」
山長默默不語。
這些山民遠遠地看見古河兵搜山,就逃入了山間,只剩下林中子弟和少數山民拚死抵抗。
布爾薩人最開始還不好意思,接下來的幾天,陸續就有人開始搬走凳子、桌子、床板等東西。
唐兵們紛紛扭頭看著什長。
多年前,校尉和數百倉皇的唐兵也曾在同一個地方,抬頭仰望同樣的群山。
一直到中午,小孩哭腫了眼睛,被帶回了家裡。
嚴老頭點了點頭:「君王居上游而宰天下!」
從海田到林中郡,從林中郡到新林,一路走來,老頭從來都是戰戰兢兢,這才有兒孫保全。怎麼就因為一時動怒,便糟了這般劫難。
老頭髮現自己已經半盲,竟然有些慶幸:若是之前沒有出發,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嚴義甫大聲喊道:「老太公,怕是到了臨湖城了!這是鍾離娘子說的地方。」
嚴義甫掙脫開了唐兵,衝到了山長的面前,跪了下來。
幾幢屋子冷冷清清,剩下的一些儲存茶葉的倉房,都在古河人的大火之中的灰飛煙滅了。
遠處,潔白的城牆巋然屹立在湖泊之旁。
嚴義甫一邊哭一邊叩首,說自己是新林嚴氏,家裡老太公帶他一路走到臨湖來,是為了向都護學寫字。
老頭卻搖了搖頭:「我送我小重孫兒去西邊進公塾。我腦殼清白著呢,沒瘋。」
唐海在北邊的永不止息的轟鳴。
嚴老頭渾hetubook.com.com身冒著熱氣,咳嗽不斷。
赤色平原的盡頭。
嚴老頭很自負:「我說這裡有王氣。」
就在兩人躲在一顆大樹下避雨時,一群穿戴雜色鎧甲的騎兵轟鳴而過。
老人年輕的時候,曾在林中郡的海邊置過地,還種過安息甜,春申也有船過來買。
不論是哪一頭,都是熱鬧非凡,唯有老人居住的這片山台寂寥無比。
路上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越來越多的城鎮、集子坐落各地。
唐兵很不好意思,對一個學者說:「山長,今天不知哪裡來的小子擅闖公塾,我們這就攆出去。」
「怎麼流氓了?」唐兵好奇:「我看見郎官們給我們籍兵冊的時候,冊子是瑞德城印的。歸義司的告示,也都是瑞德城印的。瑞德城想來是個文風很盛的地方。」
嚴義甫渾然未覺老太公已經看不清東西,還是吱吱喳喳吧所見的新鮮事情告訴他。
後來唐軍在山中給他分了幾十畝荒棄的茶田,又安置了一些布爾薩山民遷來居住,老頭一家林中子弟就不走了。
「都護下令了,各地郡兵、良家子,每年要去城府參加點校考。考投石、考射藝、考馬術、考陣戰,通不過的,就要裁汰回家了。」一行唐兵臉上都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你們這些後生是去做什麼?」嚴老頭很好奇地說。
諾曼貴人離開的時候,布爾薩山民沒有任何感覺,反正從不來往,走了就走了。
不過事到如此,嚴老頭也只能領著一騾一馬,帶著小孫子繼續南下。
這些唐兵沒有通過點校考,明年就要裁腿,雖說能分到田地,可不能再為都護廝殺疆場,讓這些唐兵還是很難受。
過去,家裡的子弟都會忙不迭地前來侍奉。
他夢寐以求的,就是幾個子弟跟著唐軍走。
嚴老頭時常陷於幻覺之中。
十多天後,嚴老頭悠悠好轉,雖然還是咳嗽,但是清醒了不少。
勸了一整天,食貨郎和鄉老看出來,這瘋老頭是鐵了心了。
一老一少,對著林中郡磕了頭,隨後繼續上路。
唐人如同一股意外的風吹入了恆古不變的布爾薩群山,如今,又如同遷徙的群雁一般離去。
「你就是我們嚴家的頂樑柱了,不跟你商量怎麼行。」
「老丈!」哨兵說:「我們這裏怎麼是臨湖城!臨湖城還在西邊。你要翻過一座山,那才到了南郡!臨湖城在南郡呢!」
許多道路使用石頭鋪築,一里一哨,爺孫總是能得到別人的照顧。
老頭這才知道,他不過剛剛離開了新林郡,踏入了懷遠郡。
赤色的遼闊的平原鋪滿眼前。
他看了看地上跪著的小孩,又看了看騾鞍上的屍體。
臨湖城的守備郎驗明了他們的路引:「午時在北廂報備,不得擅自走動。」
嚴家爺孫在路上不能開火,只能找到唐民求助。
新林郡。
有人告訴老頭,唐海的對面就是林中郡。
唐兵將嚴老頭放在糧車上,將嚴義甫橫抱在馬鞍頭,朝著西邊快速前進著。
「當初我們從林中南下是為了什麼啊。」老頭常常想到。
嚴老頭躺了許多天,不斷地囈語。
唐人卻是一起流過血的人,唐人離開,就如同親人離別一般。
「哪地安父母,哪地是桑梓。」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了。」老頭很欣慰,覺得小重孫果有大志:「不論君子小人,說話要算話。你今天祭拜了祖宗陵墓,以後別人問你,你就說你是新林嚴家。」
執教有些愕然,但還是回頭,對眾多唐人、歸義人子弟說:「揖同年。」
巡城司的唐兵打了嚴義甫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流血:「哪裡來的小子?來這裏撒野!這個老頭是誰?」
周圍的唐兵便紛紛取笑。
山長回頭,對著一個執教點頭。
每到一家地方,嚴老頭都會給主人家問安,隨後就從馬鞍上取下糧食包,用從裏面舀出三碗糧食,求主人家幫忙煮熟。
沿途有不少唐軍士兵小隊,他們看見一個老頭領著孫子趕路,便都湊過來詢問究竟。
聽說老頭已經八十四歲,唐軍士兵各個驚呼:「老和*圖*書丈可了不得。」
一個林中老頭在午睡后醒來,感到身上陣陣乏力。
老了老了,竟然糟了禍患,海上來了一群戴鐵帽子、穿鐵靴子的強盜,將林中郡的海田全部奪走,還強制將林中人驅入深林。
「三碗米,您自家留半碗,方便賒些柴火,給我們爺孫做頓吃的。」
老頭在煩悶之中睡了下去。
鄉老也不再勸,最後,食貨郎只能充當保人,讓老人把茶田轉走。
緣著海邊行走,嚴家老頭很快就遇到一座大城。
他們會到老頭家中稍事休息,喝他幾碗水,但在離開的時候,唐兵會幫老頭把水缸全部灌滿。
你們這般千里而來,都護府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將你們拒之門外的。
我已經八十四歲了,該死了。
古河人掃蕩群山的時候,這一家林中子弟和周圍的布爾薩山民拚死抵抗,最終頑強地保存了鄉寨,但家人卻已大半零落了。
嚴義甫聽見唐兵們唱歌,嚴義甫聽見唐兵們吹牛,嚴義甫終於聽見唐兵們大聲歡呼:「臨湖!到了!」
嚴義甫揪住韁繩不放手。
「你當真要進學?我怎麼看你不甘不願的!」
他抬頭看去,只見到六七個墳冢,上面寥寥升騰著黑煙。
高牆上走動的士兵頭盔閃閃發亮,彷彿行走在雲端。
嚴老頭在高燒之中醒來:「使不得!瑞德城去不得!」說完,嚴老頭再度昏迷過去。
老太公沿途來的所有教導,最後都化成了一句話:「先生!讓我念書吧!讓我念書吧!」
南郡的沃野被飛快地甩在了身後。
「屁咧!」有個伍長說:「瑞德城都是流氓,去那裡學字,怕是學壞了後生!還是臨湖城好,天子腳下。」
當年的校尉不知未來前程如何,如今的爺孫同樣不知。
安息養馬人過來看了看那匹馬,發現糞便粘在大腿上,馬眼也泛紅,便搖了搖頭:「這馬留下還能活命,你要是繼續騎著走,幾天就死了。」
周圍的布爾薩鄉鄰都過來送行。
老頭交不出牙錢,安息養馬人幫忙墊了錢,這一下嚴家老頭明白他被坑了,這養馬人肯定是誇大了馬匹的病情。
周圍的唐人就哦了一聲。
墳冢之間,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手裡玩著幾匹木頭小馬。
太陽從群山之中升起,熱氣蒸熏。
「嚴義甫。」
在小重孫的攙扶下,老頭跪了下來。
嚴義甫在一個遊俠兒的懷抱中,看見一座城鎮從大雨之中緩緩出現。
接下來的許多天,老頭敞開了家門,坐在門檻上,讓布爾薩鄰居到家裡拿走傢具物什——老頭只索取一點糧食,多少不問。
嚴老頭聽得煩了,會張開渾濁的眼睛:「喊個屁!老子沒死!」
林中子弟從小就知道:要往寬闊處走,要往平原上走,有本事的人不要留在林間,不要在家鄉終老。
「好啊。」
從老頭家中的山台往山下走,半天腳程可到山谷里,往上面走,走一天可到一座唐市。
「你叫什麼名字?」山長走到了林中小孩的面前。
「當真。」
八十四歲的嚴家老頭把小重孫放在馬鞍上,騎馬朝著山下走去。
這一次,林中老頭正準備開口催促,話到嘴邊卻停了下來。
他很快騎馬離開,不一會又帶回了六七個遊俠兒。
老頭時常在夜裡偷偷的哭泣,自己打著耳光,當時怎麼就腦子一熱,要為了這幾十畝茶田拚命呢。
布爾薩山民很害怕這個林中老頭。
值守公塾的,是巡城司的精銳唐兵,各個都是營兵出身。這些營兵一看郡兵前來,立刻過來要求查驗路引。
如今,家中的後生,大半化為了一捧冷土,埋葬在異域的群山之上。
老頭指著墳頭,一個一個地詢問小重孫,裏面埋的是誰。
山長越過了嚴義甫,走到了騾子旁邊。
唐人城守提出過嘉獎老頭,老頭卻說:「給我地我也種不了,給錢我也花不了,要不你們把我的孫子帶走吧。」
老頭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想著城守說得話。
老頭害怕再遇災禍,便認領了山上的幾十畝茶田。
「瑞德城吧。」有個唐兵疑惑地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