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萍生風,微瀾興浪
第十四章 悲逸之歌
江之島同學並不會無故約我出來,她在這次見面中的舉動和探問,也令我察覺到,她並非是出於個人的興趣探問這些。江之島同學下意識地捂緊了衣領,但這反而欲蓋彌彰。我倒並非對此有什麼非難,何況在最後,江之島同學竟從她的錢包里拿出了一張諭吉先生,搶在頭裡付給了店員。
「在這一點上,首先先做一個事前印證。江之島同學,對於鏡子里的你和照片里的你,你會覺得鏡子里的你『更為順眼』,這是因為你更多接觸的是你的鏡像。沒錯吧?」
「真正的管家,在陰雨天氣,為了隨時能給主人撐傘而持傘時,出於隨時的考慮,持傘的動作是這樣的。」我橫轉了勺柄,模擬出持傘在身側,然後一手扣住按鈕的動作。「或許動作會有細微的差異,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會把傘習慣性地拄在地上,當手杖使用。而現在,持有手杖的人,身份自然可想而知了吧。明白了嗎……」
「或許言語的問題也可以解釋為個人用語習慣,我再舉一個行為上的例子。那便是那一晚,千鳥智久趕赴那戶豪宅和返回時,我推斷的下車動作。」我用勺子當做那柄舊式的黑色長柄大傘比劃起來。「這種大傘,在現在的持有者和使用者一般都是有些年紀和有些身份的人士。在之前推斷的,常磐先生在豪宅前下車時,因為他上身淋濕,所以推斷為有人代其撐著不合他步調的傘,或是迎候的人同樣沒有打傘。無論如何,他自己的傘定然沒有撐開,由於這裏不是西方,我們的宅外也不會設置領傘的僕人或傘筒,因此,傘只能由攜帶人自行帶進屋內。所以,傘在行走過程中,被常磐先生拿在手上。」
託辭砥礪,謫遷遠之。社謀狐鼠,讒詭間之。
「這也不是必然的因果。既然我隱約構建了『常磐先生便是千鳥智久』的聯想,之後,我的思維就會為這一假設尋找合理的解釋。這隻是其中的一個『可解之處』罷了。要說為什麼會構建這樣一個聯想,則hetubook.com.com是因為我對於書道的研究。當時,我看到千鳥智久的名義留下的那封訣別書之後,便對其中的間架結構感到非常費解。雖然可以用這個人有斜視、散光等眼睛疾病的理由矇混過去,但我想了想,事情也並非如此。
「為什麼嘉茂同學能夠確定常磐先生就是千鳥智久先生呢?之前的推斷都只是構建了兩個人物間的聯繫,但並不是決定性的證據吧?」
下縱無心,上猶危之。擁袒向背,芒鯁譬之。
「……原來如此。」江之島同學撐著腦袋,嘿然稱是。
「正是因為現在的使用人都是合同制的雇傭關係,並且沒有人身依附所致啊。」我拿起桌邊的餐巾紙打了個比方。「只要千鳥聞齋和智久父子通謀,便可以在智久的妻子懷上夏實時甚至更早便開始這個計劃。他們陸續地驅離當時還留在千鳥家的使用人,表面上裝出暴戾的模樣讓使用人們離心離德,都是可以很輕鬆地讓千鳥家陷入一個保密而封閉的環境。現在想來,現在的醫療條件,產病死亡已經是一個很低概率的事件了。而它降臨在千鳥夏實的母親身上,或許便和懷胎期間,千鳥父子有意裝出的惡意有所關聯。
「可是,常磐先生若是千鳥智久的話,他在千鳥家這麼多年,為什麼就沒有一個認識千鳥智久的人認出他來呢?」
「唐土有一位名叫黃石公的奇人,他所寫的《素書·求人之志》這一章里,有這麼兩句話:避嫌遠疑,所以不誤。千鳥家這麼做,自然是為了避開嫌疑,明哲保身。之前也說了,近年來的全國茶品大會,問鼎者風起雲湧,但始終沒有出現連續得到兩年冠軍的茶師。或許這就是追名逐利過甚,而在暗地裡造成了暗流涌動的結果。江之島同學,給你看看這樣一條新聞吧。」
「然後,到了下車時,常磐先生是拄著傘下車的。這時候,傘也是在他手上的。」我將模擬著傘柄的勺子拄在了桌上。「江之島同學,你意識到了m.hetubook.com.com沒有?」
「所以常磐先生一直乘車出行,嘉茂同學就將他解釋為道爾頓症患者?」
「證明這一點是為了什麼呢?」江之島同學迫不及待地問。
「接下來,我又為此進行了一些檢驗。比如,我曾經向千鳥同學指出過,她在不經意間對常磐先生有著過度的依賴。她對此並無察覺,並且始終站在回護常磐先生的立場上。作為一位管家,說到底還是千鳥家的一名僱員,並沒有什麼人身依附。千鳥同學之於常磐先生,其間的牽緣已經近乎一種舐犢的情感了。這並非現代社會的雇傭關係所能達到的。一開始我曾經推想過,常磐先生和聞齋老先生有知遇之恩,因此才竭心儘力地以『託孤』的使命感來撫育千鳥同學,然而,那一次他病倒之後,我卻對他的印象有了改觀。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千鳥家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的確。之前的證明,只能把常磐先生證明為『一個形象和千鳥智久很重疊』的人物,但並不能證明他便是智久先生。至於決定性的證據,自然還是得從捕捉人物的細節去入手了。江之島同學,同樣作為中老年的男性,常磐先生和千鳥智久先生,二者間最明顯,又不能以其他借口矇混的差別是什麼呢?
「道爾頓症患者,尤其是紅綠缺陷,是不允許駕駛機動車的,原因是什麼?自然就是不能在第一時間對交通信號作出反應的緣故啊。」
白龍魚服,不能避之。可嘆厭離,悲歌響之。
「信號燈的影響?」
周一,整鈔……我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暑假開始的那次對這家快餐店的過往。或許,這裏的一切,都緣起於此事吧。此時,一首佚名之作《悲逸詞》,陡然飄過我的腦際。
昨日,溝口市棚下町發生一起房屋失火案件,被害房屋為新近獲得茶品大會冠軍之千本流所屬古宅,新科奪冠茶師千本顯方亭主不幸罹災,正於醫院接受治療中。
巍巍權門,紱綬居之。聲色樂之,威刑擁之。
有彼m.hetubook.com.com逸士,才德諛之。凝息棄形,郊野隱之。
「起先,我從那兩張照片里猜測,千鳥智久是一位道爾頓症患者。接下來,關於這段時間和常磐先生的交流中,我發現了這麼一點——常磐先生從來都是乘車出門。千鳥同學秉持著低調行事的偽裝,連送一張包裝紙給你,都要先走上一段路,家主尚且如此,為何一名管家卻時刻乘車在外,這樣不是更為招搖嗎?最後,我算是想明白了這一點。常磐先生從不走在路上,自然是路上有什麼不便於他行走的東西。霞浦的道路並非終日熙熙攘攘,因此,能成為『固定的』影響因素的,也只有信號燈了。」
「事實的真相即是,常磐先生一直以易容的姿態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唯有那一次病倒,才露出了千鳥智久的本來面目。我和常磐先生接觸未深,加之我在相面一道上略為得意。因此,我能察覺到,常磐先生累倒后的『骨相』比起之前有了不小的改變。對比我在千鳥家見識的各個面孔,我竟發現,他的面相竟然和從前照片中的千鳥智久一致。並且,我在他卸妝后的臉上,也觀察到了照片中,智久的那一道臉上的傷疤。」
「嘉茂同學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所以,在察覺了這個異常之後,我便意識到,這封訣別詞的寫作,其筆法絕對有異常。然而,之前也有推究,這封訣別詞的寫作環境又是自然且不受壓迫的。為二者尋找一個共通的解釋,便只能是這樣:異常是寫作人有意製造出來的,其目的便是不讓人從筆跡中辨識線索。最便捷的改變筆跡的辦法,便是用非慣用手寫字。所以,這封書信,是用左手寫成的。
對面的江之島同學似乎被我所說的這些高深理論繞了進去。現在的她,只是默然點著頭,口中不斷重複著「千本流方才奪冠,就遭了火厄……」這樣重複著報道的語句。似乎她挺感慨這篇報道中的盛衰驟變,一時間,連她最中意的混合果汁都忘記品嘗。驀地,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https://m•hetubook•com•com向我探問起來:
「身份。千鳥智久的地位是千鳥家的繼任者,而常磐先生不過是位管家。兩個人的語言、行為習慣大可用巧合騙過一切對此質疑的人,但唯獨身份的差異是抹不去的。千鳥同學對常磐先生不自覺地過度依賴,以至於常磐先生在平時也不自覺地忘卻了一部分身份的限制。他的某些行為並不符合管家的身份。具體來說,比如深水女士自我介紹中的『千鳥家的常磐先生派來……』這一條。在那時,我是知道千鳥同學和常磐先生的,如果開場白只說『千鳥家』或『常磐先生』,都是合乎禮數的。但將這二者混在一起,就不自覺地透出一種『喧賓奪主』的意味在內了。
我拿出的是一份幾天前的《新潟新聞》。這是我的小學舊友,卻在國中開始便分校而讀的二宮山綾見同學在昨天寄來的。我也算對她有過一些幫助,因此她非常感念這份人情,不時便會寄來書信,談及她的現狀。現在的她,加入了新潟縣高的推理社,宛然成了社團里最敏銳的思考家。在書信中,她也會言及一些她關於某些事件的看法,並徵求我的意見。這份《新潟新聞》,本來是她就其中一篇關於民房爆炸的報道與我交流,但我在其中發現了一段能夠用於此時的文字:
「毛筆字要寫得可觀,必然需要多加習練。這封訣別書,雖然結構間架毫無可取,但字跡倒是頗有根底。以此觀之,千鳥智久其人必然經歷過毛筆字的習練。習練毛筆動靜非小,家裡人自會清楚,至少,千鳥聞齋、還有他的妻子是應該清楚的。這樣一來,家裡人自然也知道他的眼病,從照片看來,自然也有三十余年了。為何三十多年,一直不去矯正這個毛病,讓他將錯就錯地斜視呢?」
「……沒有。」
「……千鳥同學?」
懷璧君子,小人嫉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等到千鳥夏實降生,母親因產病身故,千鳥智久以自己的身份稍加撫養,待到稍微自立,便製造了聞齋失手的事件。然後再加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易容,以常磐先生的身份重回千鳥家,再行招募使用人。當時聞齋先生精力應該還算強健,有他總攬全局,料來不會出現錯訛。千鳥同學當時不過兩三歲,自然不會記得這些變故和細節。所以,在日後逐漸生成的記憶中,常磐先生反倒成了那個人的『默認形象』了。」
「倒也談不上看出來,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一點,只是因為察覺到了幾個細節而已。」眼前的果汁杯見了底,我又去店裡端了兩杯,放在了我和江之島同學的面前。
「沒錯,那個人便是千鳥家十余年來下落不明的原當主繼任者,千鳥夏實的父親,千鳥智久。」我又一次重複著江之島同學因為驚詫,而要求我確認的那句,我在她耳際低語的「大秘密」。
「儘管筆跡改變,但在我研習書道多年的人看來,還是能掌握書寫者的一些信息的。等到那天,深水女士將月見糰子送給我時,我留意到了玉手箱上寫著的落款。我發現,這裏的筆墨字跡,和前些天我見著的訣別詞的特點非常相似。兩相印證之下,我便引發了這麼一個猜想,認為常磐先生便是千鳥同學的父親。
江之島同學點了點頭。
「千本顯方,或許便是被暗流吞噬的又一位犧牲品吧。」我指著這一行本來不起眼的報道。「若不是因為火情這種社會新聞,茶道冠軍這個頭銜也未必會出現在這種綜合報紙上。但,事有湊巧,偏偏報紙上便刻意地點了這個身份。一句話的報道,『新科冠軍』的頭銜便出現了兩次,還不忘用『亭主』告訴別人他是位茶師。報紙嘩眾取寵的心態,或許也正是這些攪動暗流的人們所追逐的吧。」
「所以,我們可以從中得出,一個人的『默認印象』極為重要。在千鳥同學的人生中,兩三歲時父親失蹤,之後便在聞齋先生和常磐先生的養育下長大。所以,千鳥同學,會將常磐先生的形貌當做『默認印象』去處理,所以,在見到常磐先生病倒后的狀貌時,也只會認為『這是常磐先生放鬆了繃緊的臉后露出的疲態』,而非事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