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有朋自遠方來
第八章 可以寄百里之命
「他既然這樣問我,說明事情肯定不是按他們的預想發展的。我在事前也聽了你們的故事,知道梅麗舍太太就在這裏,並沒有受到過傷害的樣子。於是我便猜道:『難道是看見了您的爺爺?』
「這塊勾玉放在一個儲物格上,我順口稱讚了一句,棉倉勇夫便也應承了這個話題。我接著問了一句:『它是在哪裡買的?我也想給孫子買一塊當護身符用呢。』棉倉勇夫便回答:『這不是買的,是我的爺爺收到的贈禮。而且這也不是什麼護身符,而是爺爺為人付出了許多后得到的回報。』」
「『哦?你想聽詳情嗎?告訴你是無妨,可你未必參詳得透裏面的機關呢。我的爺爺是戰後的複員傷兵,在醫院里接受看護。照顧他的是一個年輕的外國志願看護者,語言不通,加上敗戰後的怨憤無處宣洩,難免會對這些沒受到戰火波及的戰勝國、抑或中立國的人們沒什麼好臉色。就拿我爺爺親口為我講過的一個故事打比方:醫院里有來自各國的志願看護者們,也有隨行的翻譯。在醫院的食堂里,說德語的人們總能得到更友善的態度,而其他語言或多或少都是要受到冷眼的。』
只聽得雨住先生繼續說道:「我爸爸也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出身貧家的我,這種故事也聽了不少,於是也說了個我所知道的,好心幫助我們的外國人卻莫名受到歧視和敵意的故事。棉倉先生見我也表現出了對這種普遍排外的反感,言辭便越發親近,接下來,他終於開始講述起關於這塊勾玉的始末。」
「『既然他已經先入為主,那麼爺爺即便是後來託人向他們轉達梅麗舍小姐只是不知我們的忌諱這一真相,也難以得到他們的信任。於是後來,那個讓爺爺得到勾玉的事件便發生了:他們打聽到爺爺要外出,便重新湊在一起,商議要將梅麗舍小姐教訓一頓。』
「我是沒懂你和-圖-書的意思……什麼叫『不再是旅客』?」
「『當時本來的計劃是,爺爺身在廣島的看護所,但要乘飛機回到霞浦去打理家事。他們就是趁著這個機會打算報復一番梅麗舍小姐。他們尾隨爺爺來到火車站,看著爺爺擠上了悶罐列車,目送著列車開出站台,他們終於覺得時機來臨了。由於爺爺是得到了許可后離開,手續上不會有太多阻攔,而他們是潛出醫院跟蹤爺爺,事後還要挑個守衛鬆懈的時機潛回去,花的時間不免周折了些。然而他們返回后,興師動眾地找上梅麗舍小姐的住處時,你猜看到了什麼?』
「『沒錯。他們看到的,是我爺爺拄著手杖,威風凜凜地站在梅麗舍小姐公寓樓的樓下盯著他們。公寓的旁邊便是警署,他們絲毫不敢妄動,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里,爺爺把這些人潛出醫院的行為向上做了報告,使得病情本就不重的他們被遣出了醫院。並且,他還一直守在梅麗舍小姐的周圍,直到幾周過去,周圍的氣氛漸漸回歸平靜。最後,梅麗舍小姐在這裏的志願服務期結束時,爺爺已經出院。她便特意取道霞浦,將自己的一件配飾作為禮物送給了我的爺爺,然後才轉道東京回國。這就是我的爺爺獲得這塊勾玉的故事。』
最近,我似乎陷入了一旦遇到難題,便往神話傳說中找靈感的依賴心。然而神話傳說的確便是現實的藝術加工,許多道理早已在其中。大國主神從岳父須佐之男身邊逃離時,做了一個防止他追上的準備工作,那便是將他的髮髻拆開,把他的每一束頭髮都綁在房間的椽上。在他們逃跑時,果然因為失手讓天沼琴發聲,而被須佐之男發覺。好在他為了解開頭髮而耽誤了時間,終究沒能追上大國主,不得不承認了他統治葦原中國的地位。那麼,火車這種硬性條件,就
和圖書
相當於綁住了須佐之男的頭髮。當時,如果須佐之男真要追上大國主,只需將纏住的頭髮一刀砍斷,便能立刻發足追趕。所以,問題解決的關鍵便是……「沒錯,嘉茂小姐還是一句話就道破了天機。當時,棉倉先生也是這樣給我賣了個關子,我是左思右想了無數次之後無可奈何地聳肩放棄,他才將謎底告訴了我:『爺爺後來記住了那些人的相貌,找本國的護士們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圍堵梅麗舍小姐的那群人當中,有個人給醫院外的戀人寫信交流,便是讓她做傳遞。偶然間看到了她手上拿著貼反了郵票的信時,自己心中當然是認為她有意在作梗拆散,所以才怒不可遏的。』
「應該是信封上的郵票貼倒了吧。」見雨住篤先生許久沒有自己主動說出緣由的意思,而是用眼神不停地瞄著我,我終於把心中的答案說了出來。幸虧我在前些日子,曾經涉足過一段以郵票為線索的故事,得以重溫過關於郵票使用的種種忌諱,才得以沒在現在卡殼。梅麗舍太太至今也是不通日文,她自然寫不出一個日文信封。可以斷定,這是醫院中的人與外界往來的書信。當時,書信還是主要的交流手段,醫院的收發傳達處無法直接聯絡病人,所以書信轉送和轉遞往往也是由護士和志願看護者經手。他們圍住梅麗舍太太,顯然是對她的所作所為有所不滿,她無非是經手一封書信,和內容絕無干涉,那麼不滿的原因,便只有犯了郵寄中的忌諱了。
「『爺爺走到那些生人們面前後,從他們一些人衣服胸前的口袋辨認出了,他們也是這座醫院收治的病人。醫院給這些病人都配發了印有醫院標記的卡,作為出入醫院的憑證。卡的顏色代表著允許行動的級別,這些人和他一樣,都屬於病情輕微,不需要監視其具體行動。爺爺是退伍的士兵,在戰場上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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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很結實的身板。這些人看到爺爺攔在他們面前,料想自己的身板占不著便宜,便憤憤地離開了。爺爺這時才回過頭來看了看梅麗舍小姐,雖然和她語言不通,但看到她的手上拿著一個以日文書寫的信封,他頓時便明白了這些生人為何記恨梅麗舍小姐了。』」「我似乎在很流行的少年偵探漫畫里讀到過類似的故事呢。」面對雨住先生提出的這個問題,我尚在沉吟,第一個反應的竟是千鳥同學。「漫畫里的手法是,這個人雖然明面上乘上一趟去遠方的火車,可他在最近的一個站點立馬下車並搭乘另一班車返回,這樣不就能做到出乎意料地折返嗎?」
「棉倉家的小夥子主動說的就這麼些,當然,聽到這裏,你們肯定也和我存著同一個疑問:就算棉倉友一郎這老頭子再怎麼提前預防,可他到底是上了去霞浦的火車,那他又要怎樣才能趕在這些立馬返程的人前面,前往梅麗舍太太那裡並保護她呢?」
「『當時窩在醫院里的中年人們,大多都因為戰敗,自己或多或少失去了一些東西而積攢著憤懣與壓抑。在教訓梅麗舍小姐的提議提出后,參与謀划的人們都群起附和,氣焰十分囂張,以至於旁人都足以察覺。爺爺也發覺到了這群人有異樣,便將自己的外出計劃做了些調整。』
信封和信紙內容都是聯繫雙方完成的,梅麗舍太太頂多負責拿著信封去傳達室貼上郵票,投進郵筒的工作。在這裡能夠犯忌的,自然就只有貼反郵票了。在外國,貼反郵票或許說明不了什麼,但在我們這個國度卻意味著交情的終結。甚至可以猜測,這封信寄出的對象是和這些圍堵者中的一個過從甚密的人。他們起先將信交給梅麗舍太太,在空地遇上時,無意間發現她手上的信貼反了郵票,於是便將她堵在這裏,苦於語言不通,於是便造成了僵持。和_圖_書
「『我的爺爺的傷勢不算重,在醫院里四處走一走,不出院門的話完全沒有問題。有一天,他正打算走到醫院的僻靜處抽一根煙過癮,突然發現,遠處有人似乎圍住了一名女性。他湊近了一些再看過去,原來是幾個不明來路的人,正圍住了替自己看護的看護師,名字是叫梅麗舍小姐吧。他知道梅麗舍小姐對日語不太熟,但這幾個生人圍住他不讓他走路,口中說的卻是日語。我爺爺從語調里聽出這些生人明顯表示出了對梅麗舍小姐不滿,當即走上前去,擋在梅麗舍小姐身前,質問那些生人為何對陌生的外國志願者糾纏不清。』
「『具體是怎樣幫助的呢?』
我的話彷彿為雨住先生打入了一針強心劑。他們也是世居於霞浦的本地人,聯想到花輿遊行的存在,不禁嘿然稱是。有了這張底牌,雨住與三和他的父親爽快地加入到了我們的計劃,於是,在前往棉倉家打探了一番后,雨住篤先生立刻為我們傳回了報告:的確目擊到了和梅麗舍太太手裡的玉佩成對的東西。
「很簡單,當時的火車開的很慢,並且隨時都有可能停車,對吧?」
「他先買好車票,應付上車時的檢查,然後,等火車開動后,自己把車票毀掉,這樣,在列車開車不久后的查票時,他就會被抓出來了。縱然交上一筆罰金在所難免,但他需要的,正是能夠被立刻趕下車的契機啊。」
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問題呢?
「那就結了。儘管乘務人員不會允許旅客在這種非正常條件下下車,但只要讓棉倉先生變得『不再是旅客』,問題就很好解決了——他會在任意速度慢下來的時候被趕下車的。」
棉倉勇夫的話讓這塊玉佩「物逢其是」的成算又大了幾分。但他後面的那句話卻和梅麗舍太太的敘述有些出入:在梅麗舍太太的敘述里,雖說他的確為梅麗舍太太付出了許多,但在他的認知里,自己和_圖_書是虧欠梅麗舍太太的報恩者,定然不會認為自己「付出許多」,對自己的子孫說的也應該是「這是我們欠過一份天大人情的證明」。
「啊?這樣嗎?」千鳥同學自信滿滿的答案被果斷地否決后,她的臉色立刻哭喪起來。雨住先生也沒再將注意力投向她,而是將話鋒帶到了我這邊:
雨住篤先生繼續說道:「我們聊得投機,我接著便問了下去這塊勾玉來歷的詳情。他是這樣回答的:『我的爺爺幫助了一位外國女性,這是那位外國女性的贈禮。』」
這讓我不禁想到了處境與梅麗舍太太有些相似的一位歷史人物——楠本伊恩。她是德國人西博爾德與本土的楠本瀧之間的愛情結晶,在鎖國政策下自然被當成異類看待。她習學的是與緒方洪庵相同的蘭方醫,在諸般歧視下,終於完成了作為第一位女性產科醫生的成就。在我熟知的本國歷史女性中,她算得我很是崇拜的一位。
「嘉茂小姐,你已經兩次在我面前展現你的智慧了,我相信這個問題難不倒你,並且我們在座的所有人,都最為期盼你的解答呢。」
「是啊。畢竟是燒煤的悶罐列車,加上客貨不分,時刻表也排得很糟,這種可能性真不小。」
「雨住先生,您這番話真是高抬我了。」我連忙揮手推讓,但旁邊的雨住與三、千鳥婦女等人,無一例外,都將「舍你其誰」的目光投向了我,眼神中充滿信任和期待。不得已,我只能低下頭,用這個動作為自己贏得一些緩衝的時間。
「不夠,不夠的。」我還在為這個答案點頭稱是時,雨住先生卻早已將其否定掉。「那個時候的長途火車,途經的站點都是儘可能地減少。比如,從廣島這種大城市出發,最近的下一個停靠點恐怕也只能是姬路。如果到了姬路再返回,就算是坐飛機,恐怕也趕不上他們對梅麗舍太太發難,何況當時還沒有這種近距離城市間的短途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