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霞浦的星光
第十五章 霞浦的星光下
我們站得和送行的大隊有些距離。道樂亭這次同樣由執行部的大班車送到土浦乘車離開,由於還加上了送行隊伍,規模比接站時還要龐大。這時,離道樂亭將要乘坐的列車進站已經剩不下多少時間了,江陽先生等執行部的領袖,正和帶隊的福田先生做最後的話別。而道樂亭的五十人隊員之中,瀧川小姐似乎還心懸著什麼,直到她發現了我和千鳥同學站立的位置,終於拖著她原本的那口旅行拖箱,和另一人走了過來。
「其實,從我走上西條小姐的單元樓,你早已敞開著門等待的做法來看,我已經猜到瀧川小姐想向我說什麼了。瀧川小姐早在沒來霞浦之時,就向父母說過『執行部新來了思維異常敏銳的幫手』,這種有可能影響你計劃的變數,你不可能不提前採取預防措施吧?」
一個三天的祭典,就能讓一處極度繁榮,又讓另一處破敗嗎?原因自然不會如此表面。其中的這段故事,我有幸參与了其中的一角,方能窺探到真相的些許眉目:雀棲商業街向來採取封閉式的管理和嚴格的准入制度,目的便是為了封鎖內部一些不能公之於眾的秘密,其一便是豢養非法的童工。正是由於這個秘密在這次道樂亭來到霞浦公演時被戳穿,才使相持的局面急轉直下地一邊倒向鹿洋。
大鹽平八郎,江戶時期的陽明學學者,心系貧窮農民的疾苦而立志從亂法貪吏之下救民於水火。天保大飢荒席捲日本,他在奉行所救濟措施不力的背景下,變賣了家中的所有藏書,將所得錢財全部換成糧食,散發給一萬戶窮人。然而他卻被官方指責為違反救濟法度,有籠絡民心圖謀生事之嫌疑,這便更加激化了官方和窮人們的對立。
「既然嘉茂同學這樣看不上自己的行動,那又是什麼促使你當時做出那種行動呢?我和嘉茂同學的接觸雖然不多,但從有限的了解看,和_圖_書嘉茂同學並不是一個行動派。」
這個人物的事迹和我所反思的如出一轍:都持有「靠犧牲自己一次性施恩于窮困,就能夠解決社會的不公平」的錯誤認識。就如我之前所說,就算是有著不公平和壓迫,長期存在的社會現象必然有相對維持著平衡的力量。沒有周密的計劃和後續手段,貿然去破壞這一平衡,顯然是不可取的。若是沒有鹿洋商業街和道樂亭,恐怕瀧川小姐和我,只能化為新一代的小鹽貞八,存在於某些人的故事里吧。
「啊……抱歉讓你們吃驚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密,青木小姐的手已經告訴了我一切。」
「然而,你為什麼沒有忘記西條小姐,沒有忘記青木小姐?她們可也一樣是霞浦人。」
「嘉茂同學又在非議自己。也不看看這次事件里旁人對你的評價有多麼高。」
「這……或許就是宿命吧。」瀧川小姐又是慘然一笑。「我終究被這座城市的陰暗面束縛著。」
「我在瀧川小姐和她的同學那裡輪流得到救濟,在東躲西藏了一陣之後,去了一戶體面人家做工,換了些食宿。後來,瀧川小姐的同學西條小姐找到我,向我轉呈了瀧川小姐讓我加入道樂亭的邀請。從地獄到天堂,我是那唯一的一個幸運兒,周圍也舉目無親,所以將只大我幾歲的瀧川小姐當做君主一般看待,盡我的一生去報答。」
在不斷加重的飢荒和官民矛盾日益激化的背景下,大鹽平八郎被迫率領起義。然而一群學生和農民勢必不能與正規士兵抗衡,起義很快被鎮壓,平八郎也在稍後被搜出后自戕。但民間,卻將這種逞一時之勇的人物作為英雄來崇拜,甚至被維新志士們奉為民權先驅。
「別看青木小姐說得這麼漂亮。」瀧川小姐慘然道。「她只是那一代中得到救助的唯一一個。在她之前之後,直到你的出現,這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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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人,我只救出了這唯一的一個,唯一的一個……」曝光這一秘密的功臣,是霞浦出身,現已是道樂亭當家花旦的瀧川知美子小姐。她膽子大,行動力強,在幼年時便得知了這一秘密。但她不相信他人,恥于求助,一直以「犧牲自己」的傻方式為童工們提供援助。但她終究是幸運的,她的行動被更多善良的霞浦人所得知,他們主動地加入了援助的行動。瀧川知美子本是恨著霞浦的:恨無端阻撓自己的父母,恨充滿不公平的城市,恨備受歧視的弱勢環境……但經此一事,她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轉變。
「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也會提議道樂亭來霞浦演出的。」這是她在臨別時,對執行部的江陽先生等人說的話。
這是我在事後,對整個行動的評價。
「那為什麼在前天,又願意站上舞台,為所有的霞浦人演唱呢?我相信,那是任何一次公演都無法企及的水準。」
「那麼,道理不就是這樣嗎?」
你走出了霞浦,成為了照亮世人的璀璨明星。
她們是霞浦的陰暗面,你看到了她們,所以你厭惡著這座城市。
「別忘了,你自己可也是霞浦人。」
(第四卷完)
眼看著她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連忙開啟話端。「瀧川小姐,你因為看到了霞浦的制衣廠豢養童工,看到了你的父母對你的行動橫加阻撓,所以你是賭著一口氣離開霞浦,去藝術專門學校就讀的吧?」
但你卻沒有忘記她們。
「是的,直到前天,我一直都在痛恨這座城市。」
旁邊,和我同樣參加送別道樂亭的千鳥同學不滿地抱怨著。據她所說,我的一些建議和行動,對道樂亭成行、找到藏在霞浦的瀧川小姐、探尋她的真意並最終完成七年來最盛大的惠比壽祭助益良多。江陽先生和他的弟弟、岡野先生、市村先生、田邊夫和-圖-書婦等鹿洋商業街的成員們,就像故事開頭勸誘我加入執行部所承諾的那樣,拿出了兌成實物足以摞滿我家廚房的優惠甚至免費券塞在我手裡。而我出於上述對自己行動的反思,在不便當面拒絕的情況下,將這些實實在在的恩惠全轉存在了那個面向童工的專門學校。
「負責伴舞的青木小姐,你的手邊也有一個和瀧川小姐類似的手提箱,應當是瀧川小姐特地為你買的一個同樣款式的箱子吧。而且,你是堅定贊成瀧川小姐的,究其原因的話……你便是若干年前,瀧川小姐以學生身份潛入雀棲時,所結識的那個人吧。」
「一座城市又不全是壞人啊。當然,你也不是。」
這個機會,便是道樂亭和鹿洋商業街兩個有錢的勢力所做的一項工程,堪稱霞浦近來最引人矚目的善舉——他們聯合設立了專門學校,向這些被解救出的女童們補習適當的教育,若是能夠有家長加以領回自是上善,如果不能,也將由這兩個組織持續撫養至成年,然後作為勞動力被它們正式僱用。
七月的最後三天,霞浦三條最熱鬧的商業街之一,鹿洋商業街正舉行著惠比壽祭。這個名字看起來有些俗氣的年度祭典已經辦了六次,今年這第七回,由於破天荒地請來了聞名東日本的風情歌演藝團體——道樂亭演出,而格外火熱。
「不,我發自胸臆地認為,能夠長效地改善被不公對待的人的待遇,這才是真正的大善。你知道大鹽平八郎的故事吧?」
「但來霞浦的機會可也不會少啊。」田邊太太同樣不著喜怒地打岔。
「嗯……是的。我也一直在調查嘉茂小姐,而她便是我埋伏在道樂亭的信息源,我躲在小澈家裡時,便是她向我通報當時發生的一舉一動,並且由她出面,來聯絡本來和我有些過節的風間小姐等人。」
「或許是一種『捨我其誰』的使命感吧。我覺得,當時恐怕除和_圖_書了我,不會再有人看穿瀧川小姐的真意,而為她提供幫助的拳拳之意,才是促使我行動起來的最大動力吧。千鳥同學,如果你像我一樣早就明白了她的目的,看著無數年一個人努力過來的瀧川小姐,你會不會向她指出這條道路來呢?」
幼年時遭受過嚴重的管束和折磨,是會在骨相上留下相當大的痕迹的。比如眼前的青木小姐,她的手部關節明顯增大,皮膚質地遠比她的年紀顯老,手的骨相彎曲,難以綳直,這便是手部經受過嚴重壓迫的證據。而她的皮膚傷痕明顯,遍布刮痕和擦痕,理當是長期接觸繩索或砂紙等粗糙表面;皮膚上還有若干針眼的痕迹,她不是癮君子,那麼解釋便只有一個,她是紡織工人。但紡織工人和伴舞者兩個截然不同的職業領域不可能融合在她僅有年余的就職年齡中,所以我得以做出判斷,她便是當年最早讓瀧川小姐得知這一哀婉真相的人之一。
「您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嗎。」
「所以,嘉茂同學只拿了這件法被?」
霞浦終歸是一座小城,一個地方把人都吸引過去,另一個地方不免就要冷落許多。比如同樣是那三條商業街之一的雀棲,現在便顯得蕭條而凋敝。半開的店鋪和沒精打采地坐在店裡的人們,似乎正是這裏已經開始衰敗的徵兆。
「嘉茂小姐,這次實在是承了你太多的情,走之前不單獨和你說幾句話,總覺得過意不去。」
「不,你不是被黑暗束縛著。想想青木小姐,想想江陽先生他們,想想那天笑逐顏開的孩子們,當然,也想想我。你會發現,是已成為明亮星光的你,驅散了城市的黑暗。」
陡然間,周圍三人都是有如禁受著徹骨奇寒一般地顫抖著。縱然我是友非敵,但她們眼前的這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竟像是魔術一般,將她們本來藏在心底的秘密揭得瞭然無剩。
「畢竟這件是田邊太太專門給我縫的,再https://m•hetubook•com•com給出去肯定不好吧。」
「惠比壽祭可不是隔三差五就會有呢。」岡野先生用獨特的低沉嗓音打著趣。
這筆款項,應當就是瀧川小姐獲取了家裡銀行卡的密碼後進行轉賬,又被她的媽媽及時發現給凍結了,因而才會對不上賬吧。不過瀧川小姐也是見機而作,同樣將它作為了一個逃脫契機加以利用。
「我寧願認為,這是這座城市施加給我的詛咒。」
站在瀧川小姐身後的那名女子,在瀧川小姐的招手下向前走了幾步。她的身邊是一個巨大的行李包,由於接站時,這個行李包動用了酒店的行李車才得以送上樓去,我當然知道她是誰。
「說實話,『救人』不過逞一時之勇,用唐土的一句詩來說,就是『事了拂衣去』,完全不顧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這種行為雖然符合俠義道,但在社會責任層面上說,打破了當前的平衡,又留下一個容易引發社會問題的爛攤子,這種行為是極其不可取的。換句話說,我和瀧川小姐所做的事,若不是有道樂亭和執行部為我們做掃尾,完全就是該被唾罵萬年的愚行。」
那就請相信霞浦同樣熱愛著光明的人們,用光為她們驅散黑暗吧。
「沒錯,我是流落到霞浦的外鄉人,所以福田先生並沒有把我算在這裏。我們做著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每天偷偷將裁下來的布片藏起一些,寫上求救的信息藏在衣服的隱蔽處,也不知做了多少件。直到瀧川小姐的出現,才讓一直在黑暗中生活的我們看到了一絲走向陽光的希望。每當她偷偷潛入工廠,我都能有一點說話的餘裕,告訴她裏面的現狀,同時將她給的一些零用錢送到最需要的人手裡。也不知過了多久,瀧川小姐製造了一個騷動,趁著工廠里的人因為一筆款項對不上賬,而集中過去的時候,我終於在她的幫助下逃了出來。」
「之前,嘉茂同學也是將同樣的道路指點給了我吧?我當然會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