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地有情
第十一章 蝙蝠迷夕暮
「可是,它在經過盆地之後,繼續爬升時同樣是上坡的啊?為什麼盆地的西北部也沒有多少降水呢?我可是剛從一個同學那裡得來了這裏的天氣情報,她就住在夜祭町的西北部。」
「但這本書終歸是有它的價值的,淵子,你的小腦袋向來都比我好使,為什麼這次,反而是我早就看出來的東西,而你始終沒有轉過彎來呢?」
這些歷史事實發生在什麼時候呢?夜祭町這些變動,我猜測,沒有千余年是難以形成這樣的變革的。這篇文章想必是成書于很晚的時代了,最早也不會早過江戶。我將書本翻到扉頁,我慣常會在家藏古籍的那個位置夾一張紙,留下創作或刊刻年份、作者、書籍分類等信息,和現代出版物的版權信息配套,以便分類整理。可是,這本書翻到扉頁,我竟沒在那裡找到任何我留下的痕迹。
古代毛筆書寫的墨水,其主要的製作原料是通過不完全燃燒松枝、油脂等物質得到的粘稠狀物質,用這些東西加上固形的膠、控製成分含量的和劑等等,就製成了原始的墨錠。所以,古人使用的墨水裡定然含有松脂、油脂等油性物質。這些物質碰到熱源,會從原先固著的和劑中剝離,這就是我所使用的傳統的鑒定方法:將容易顯色的白瓷棒或透明玻璃棒加熱到一定溫度,然後選取不重要的幾個字跡的若干處不重要部位接觸適量的時間,之後提起,觀察白瓷棒或玻璃棒觸碰端著墨的多少。
「但這裡是一塊盆地。風爬上阿武隈山地,到了盆地時氣流又是下降的,這算不得反例,算不得。」父親倒是認死理地和我較上了這個真。
「這裏地形的形成由來倒是找到了,可是,這也不能解釋為什麼這裡能夠合理地迎風而不下雨啊?」我心裏暗想,又順著這扎眼的一句話往後細看了下去。不多時,我又發現了一句引起我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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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這是怎麼回事?」我又翻了翻書本的前後,並無任何版權頁,這斷然是一部舊時代的出版物了。作者也沒有署上真名,只是粗略地寫著「茨木畸人」。難道是在向化名剪枝畸人的上田秋成致敬嗎?上田氏的名聲起於他生涯的後半,亦即十八世紀末期。若是我的推斷不差,作者的生平在上田秋成之後,再加上這本書用文言體寫成,勢必在二十世紀之前。那麼,它的成書年代就足以鎖定在一個世紀之內了。
在得到了這些信息以後,我開始推斷這兩個問題:為什麼父親在看過這些文字后就能判斷出,我說的夜祭町的例子並不能算是「迎風坡多雨」的反例。而要得出它的真意,還必須知道一個信息,那就是這本書的成書年代到底在何時。
「大子、夜祭之地,古為佳老、神宮諸山之間壑。時有山石崩落,久而化土,其地漸平。」
唐土的三國時期,三大勢力之一的曹操在與馬超、韓遂等關中諸侯組成的聯軍交戰時,採用了賈詡的計策,對這個鬆散的聯盟進行離間。離間的策略是基於曹操和聯軍主帥之一的韓遂曾經是舊識。具體的操作是:將一封信刻意做出許多不必要的塗抹,然後送給韓遂。馬超等其他諸侯看到這封信,由於知道曹操原本是個精明謹慎的人,必不可能寄錯草稿,所以他們認為,定然是韓遂自己將書信中的要害塗抹,聯盟之間的團結力因此而土崩瓦解。
這塊盆地之所以被叫做「息土」是有原因的。那便是在戰爭的恐慌下,人們刻意加高了周圍山地對盆地的拱衛。就算地質崩塌,碎落物也是單方向移動的,也就是說,頂多形成新的裂隙或一面單向的坡形,並不會形成盆地。而盆地的形成,是在之前,懾于對轟炸的恐慌,而人為加高了另一側不太高的山地所和_圖_書致啊。既然是人為形成的盆地,它自然也算不得「迎風不雨」的例外了。畢竟,在人為加高的山脈的阻擋下,風已經很難爬上這個盆地了。
「這本書里還藏著什麼信息嗎?」我將信將疑地又將書拿在手裡,隨手翻動著。陡然間,我意識到這樣的問題:現代的墨水都採用有機染料來製作,我這種方法是檢測不出的。也就是說,即便這本書就形成於現代,他依然使用的是古法書寫,也就是說,他其實是一名現代社會中難得的文化愛好者。擁有這樣的文學素養,其修養自然也絕不會差。
「可是這些東西,翻一翻地理志終究是能找到的吧?」
家裡有這本書我自然清楚,但我對地理書本也閱讀得不精。更何況,《風土記》這本最古老的本國地理記述中,常陸國,也就是現在的茨城縣這一卷是天幸傳世至今的,以至於我在地理一塊,精讀而熟稔的只有這一本。直到父親這樣一說,我才從積灰的書架上重新抽出這本書,拂去灰塵,重新速讀了一遍。在不起眼的四成左右的位置,我發現了這麼一句:
我們家在鑒定一道上也算很有心得。雖然父親在選購時並未研究它的成書年代,但我自己也有一定的鑒定基礎,為什麼我自己不試著驗證一下呢?現代科技手段之發達,已經可以檢測出每個字的哪一筆在先,哪一筆在後,甚至可以通過墨水中碳元素的某种放射性同位素的含量推斷準確的書寫時間。不過我並非科技的領航者,這些高精尖手段我家也都不具備,所以我採取的依然是很簡略的方法。
「這又不是靠年代值錢的,而是靠它的文字內容。既然是這樣,它來自於古代還是現代,用的是文言體還是現代文又有什麼區別呢?」
大子町是夜祭町南方不遠的一個地方。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這一帶的盆地地形,其實在很久以前
m.hetubook.com.com,是山地中山間的溝壑。在地理運動中,這裏的山地構造脆弱,時常發生山體的崩塌,而這些塌陷就填沒了溝壑,並且抬高了這裏的地表,最終形成了被海拔高出不多的山脈環繞的盆地地形。
「怎麼會這麼多?是我操作失誤了?」我按著家中傳下的方法操作時,發現沾上白瓷棒的墨跡非常之多。按照以往的經驗,如果這是一本百余年的古本,那麼沾上的墨跡理當只在一定的程度之內。我重新找了幾個地方試了第二次,甚至還在之前再次向父親問了問這樣做時的操作。但檢測結果還是和以前一樣。
但我在現在重新讀一讀這本書,卻發現它的閱讀價值雖然適合我那位研究文史的父親,卻並不合我的閱讀興味,也難怪我在初次閱讀之後,便將它匆匆拋諸腦後。然而,從推斷這本古書的書齡上,我又聯想到了那棵折居家土地上的榕樹。在水郡川未改道之前,這裡是不可能有如此肥沃的土壤供這株榕樹生長得如此高大茂盛的。它的樹齡,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榕樹的書籍上學了一些推斷的知識,得以確信它足有四百歲以上。那麼,這裡有人定居,也可以上溯到幾百年前了。
「不對……這個人熟知夜祭町的地理,而夜祭町從來都沒有搬進文化人,能夠考證出地層如此久遠的運動,勢必使用現代的科技手段,這一點早就能看出這本書是現代形成了,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呢……」我懊惱地瞪著眼前的書頁,眼睛越來越要不聽頭腦的使喚。「而且這個人去考證了那個原先的盆地,現在的山谷,就算沒去過夜祭町,至少也去過了旁邊的大子町……不可能的,大子町那裡,水郡川流到那裡已經回歸舊道了,他能考證出水郡川改道,一定是翻山越嶺,進去過夜祭町那塊盆地。」
這是一個地殼運動相當頻繁的國度,河川改道、山勢陡變都
和*圖*書屬尋常。在夜祭町一帶發生過大的山體改變,在水郡川的河流改道成現在這樣,當年想必是發生了很大的地質變動吧。不過,在這次改變之後,有了流水的滋潤,夜祭町才終於有了可以滋養萬物的土壤。不過,「息土」這個詞用在這裏令我渾然不解。就算是文言文體,這個詞的出現也是相當稀少。如果要形容這裏的土壤已經宜耕宜家,用「沃土」「沃野」這些詞明顯更能讓人反應過來。就算在現代用文言文體寫作,也不能刻意刁難,這可是文學之道啊。
我又在腦海中試圖回憶起得到這本書的場景來尋找線索。這本書來我們家並不久,也就五六年的模樣。這是父親帶著我去舊書店,身體力行地教我如何鑒定並收羅「有價值的古籍」時,作為一個「值得收藏」的例子而買下的。它是一部字跡清晰,成色尚新的手抄本,並且語體古舊,文字價值可堪一讀。衝著這些,父親就不加猶豫地買下了它。他告訴我的理由是:這本書我們沒有見過,有一讀的價值;同時它是抄本,沒有版權,定然年代久遠。綜合以上兩點,它就可以被認為是一本未流傳開,存世量少的古本。所以,這本書就是有價值的。
一個形象在我的腦海中越發地清晰:涉足各地、甚至來到夜祭町、熱愛風土人情。這不就和那位在網誌上刊載個人行腳見聞的旅行家一樣嗎!只不過,那位旅行家熱愛民俗,而這本書的作者熱衷地理,但他們為了事業不惜東奔西走的精神確是相通的。然而,旅行勢必不能攜帶沉重的筆墨,這些東西也只能在回家落腳後進行整理。民俗旅行家的時代已經有了發達的網誌,而他依然選擇傳統,說明是這位民俗旅行家的上一代人了。上一代人來到夜祭町,將見聞記載在文章中,他未傳世的抄本被後人賣出,還被我們尋找到,說明離霞浦並不遠。我隱約感覺到了hetubook.com.com什麼……
「哦?夜祭町嗎?」父親似乎對這個地名有了反應。「淵子,你最好再看看家裡那本《北茨城水土錄》,裏面有夜祭町過去地理情況大變的幾段話。你仔細研究研究,就知道你自己說的這個地方,其實算不得能反駁我的例子。」
這個例子就是夜祭町。那裡是一個盆地,但盆地里也是要有空氣流動的。於是,盆地里也是有風的。可這個夜祭町正好又是更大的地形——阿武隈山地之間,被佳老、三鈷室、九津、大神宮、高嶺等幾座山地所包圍。在這塊大地形上,它處於山脈的迎風坡上,可是這裏的確降雨稀少。我時常拿故事揶揄我的父親,但這次,我也終於找到了正面的例子。
「鑒定結果不會騙人,這不會是才寫出來沒多久的吧?」我當著父親的面詰問了這個問題。為了驗證,我又找出了平日練習毛筆字時的廢舊習作,用上面的墨跡再次試了試。這一次,同樣沾上了許多墨跡。甚至可以說,那本《北茨城水土錄》上的字,幾乎和我近幾天寫的字有相當程度的墨跡脫離。「難不成,你在當時選擇忘記了鑒定年份,拿了一本現代人寫的不值錢的東西回來嗎?」
「其地土多貧酸,作物不獲,人難居之。後山勢大變,水郡之流引入,經此而歸大子舊道,是乃有夜祭息土。」
這個故事除了在史書上看到,在父親和我的對談中也時常被當做例子提及。故事里的馬超,顯然就是自作聰明,他認死理地覺得「曹操是精明人,絕不可能送錯信」,結果便被人反將一軍。我雖然很尊重父親,但他也有一些過於古板的地方讓我覺得不甚可取。例如,他一直認為,但凡是山脈,大抵都是迎風坡多雨而背風坡多晴。而我則一直引用這個故事,說他就和故事中的馬超等人一樣認死理而不知權變。直到最近,我終於逮到一個例子,可以實實在在地批駁他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