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高書不入俗眼
第八章 再訪玄人
「嘉茂小姐是就書道的問題而來,甚至我們書道協會裡的頂尖人物菱湖鶴見老先生都推崇於你,想必書道上一定有不小的成就吧?我也算是對書道有點興趣,只可惜天資不夠加上自己懶,這把年紀了還沒什麼成就。嘉茂小姐能不能讓我這個愛好者先開開眼呢?」我前來的正事還沒入題,他卻先用我的來意做文章,把我捧抬一番之後先提出了他的價碼:他需要我讓他「開眼」,言下之意自然是拿出某些東西,尤其是書道的東西來作為他給出情報的交換。好在我既有了在久能先生那裡的經驗,早也帶了若干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其中就有習字時作為參考印證的名家法帖一卷。此時作為對價的物品拿出,也算比較合時。
待他在電話里周旋完畢,重新迎到我跟前,對我致歉后,我終歸要將話題引入正題:「吉森先生,您在去年的書道大賽上從事了怎樣的工作呢?」
現在是周末,我拜訪吉森先生的時間又選在下午,銀行的顧客比較少,一些本坐在窗口前的業務員已經退到了後面的辦公區域。那裡的桌面上放著一摞摞形似紙鈔的物件,但色彩與我們的紙鈔有顯然的不同——我認出這是銀行用以鍛煉點鈔技巧的練功券。有一位銀行職員正坐在這些練功券前,將右手邊堆疊得很高的練功券不斷取下若干來練功:先是取下一些,然後用那個標誌性的點鈔手法點清數量,再從長條形的盒子里抽出一張機器裁好的紙條,將點好數量的紙鈔捆起,放在左手邊,那裡已經有一摞摞捆好的鈔票。他顯然也早已習練了很久,就算是最初的「估摸著拿起近似的張數」,所誤差的也不多。他只需幾十秒便完成了一百張的清點,頂多多出或補上一兩張便是確數。再用紙帶綁好打結,將多餘的部分裁掉,最終摞在他左手邊的成捆練功券,也是整整齊齊,外露的每一捆和*圖*書的紙帶都連成了近似的一條直線,不可不感嘆他的練功之刻苦。
吉森先生的具體工作,是在營業大廳里監督各個窗口中一線業務員的操作,確保他們的操作合乎銀行的流程規定,並且在出現疑難時給予解答。再者,對於一些大額的資金流動,一線業務員也沒有這種許可權,需要吉森先生親自來到窗口前確認並授權。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定位類似於一線人員的總管,普通人在銀行大廳里能見到的面孔中,數他的許可權最高,但他在銀行機構的管理層中,也只是處於最末節。這種職位大多是在一線窗口上做到了足夠的年頭之後升上去的,因而,之前的好脾氣似也保留著。我在周六找到長野縣那家銀行網點之後,他甚至早就等在了門口,一眼便看到了我穿著事先講好的顯眼裝飾。
「具體的工作是承接並整理那些選手的作品。你看我的手指尖,都有這種職業病了,整理點紙張可真是我的老本行啊。」
「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一問,這些用來練功的練功券,現在因為使用被洗成了大小錯亂的順序,在這之後要作何處理呢?是分類揀好,還是就這樣亂著收起來?」
吉森先生說,他在那屆書道大賽中屬於終點區的場務人員。也就是說,他負責在評委席旁邊待命,而一旦作品送來,他就要清點數目,做好登記,然後分送各個評委。雖然他書道不甚了了,但五種字體還是能分清的。除了匯總作品的工作之外,為評委端茶倒水自也是他需要負責的雜活。
將我迎進門,招待在沙發上坐下之後,他便屬意甚懇地向我籠絡,說什麼「非常感激嘉茂小姐肯就這個問題親自來找我,我在書道大賽上只做了一些基礎的活計,就算這樣還承蒙嘉茂小姐親臨,我實在受寵若驚」云云,官腔打得是非常的足。料來,他對誰都是這樣www.hetubook.com.com一幅熱情卻沒有真材實料的面孔吧。
「要說奇怪的地方,我整個的過程都感覺挺不對頭的。你看,我習慣的點鈔姿勢是這樣。」他在空中比劃,做了個在業內算得上頗為流行,也標準到位的點鈔姿勢。「但是,用這個姿勢去點那些作品,卻怎麼也點不好。不是下一張擦不下去,就是一整摞攤不開來。最後還是用傳統的那種不雅的方式,才點完了這批作品的數量。」
「你看,像這樣把不同款式大小的練功券塞在一起來練功,也一樣不會有太多影響。」
「明白了,那,我希望聽到吉森先生對事件的清晰回憶。」
菱湖鶴見老先生指點我去拜訪的幾個人,除了住在他附近的制筆匠久能先生,還有其他一些。現在我要拜訪的,是長野縣的一位銀行職員吉森先生。他以一位業餘書道愛好者的身份在書道協會註冊,由於平日里和醉心書道的那些人交流較少,以至一直只是個底層的成員。他的書道造詣也難以再有什麼進境,他自己似乎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心安理得地做著自己銀行職員的本職,也從不像久能先生那樣,以自己的書道而自命。
「哦……這書道真是不錯,果然名家的子弟就是不一樣。」套話的應酬還在繼續,但我既然心知那隻不過是我家自行輯錄的一本名家手跡,鮮見不假,但論稀有度和所代表的書道造詣之高下,卻真不見得有多麼高的水平。底細既是如此,那麼吉森先生的客套在我眼中也是虛偽四溢。這時,吉森先生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匆忙向我拱了拱手,「順理成章」地帶著我遞過去了那本輯錄進了窗口后「閑人免進」的那片區域。
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指尖,指尖上幾乎都被磨成了一個光滑的曲面,自然證明著他們行業的苦功之一——點鈔。銀行點鈔是一項業務員必須精通的活計,長期使用外加久和_圖_書經習練,這項本事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便是「紙鈔與手的接觸面,指紋磨損得比常人要厲害得多」。不過,以吉森先生擅長點鈔,書道協會便將他安排在「整理清點作品」這個最終環節,卻也有些想當然。書道所使用的紙張,無論三椏紙、楮紙、雁皮紙,還是唐土的宣紙,都是軟質紙,紙鈔的紙質遠比書道用紙要堅硬。舉個例子,我們可以很輕易地從下方握著一張紙鈔的短邊,而讓它直立在空中;但若是剪下紙鈔這樣長寬的一張書道紙,用同樣的持法,這一小塊書道紙恐怕會軟軟地垂下。就拿銀行點鈔這門手藝來說,它也只是針對「紙鈔」的功夫。以我認識的一位銀行櫃員為例:她在「點鈔」這門功課上的速度是若干張;練功券或點鈔券這樣近似的紙質也能達到同樣的速度;但列印紙這種紙質和紙鈔稍有不同的,速度便有下滑;讓她點書道紙或餐巾紙,那更是無從點起。由此可見,書道社以吉森先生擅長「點鈔」而讓他整理作品,也著實有些牽強了。
方才這段對話,明面上或許有些不著邊際,但事實上,我和吉森先生卻在暗中交鋒了一個回合。吉森先生的意思,是希望長話短說,儘快結束話題。我當然不願草草結束,所以用一個本來與我無關的因素向他做了個「要挾」:他們為了讓業務員更加熟悉手感,違反了銀行業內的規定,用真鈔當做練功券給業務員練習。
「雖然他看起來技術嫻熟,但在技術上顯然還是不及吉森先生精湛吧。紙鈔的大小終究只有那麼大,可以一隻手握住;書道紙張都有那麼大,只能掀起一個角。八百多張作品,要像他這樣估摸數量、拿起一摞、點好數目捆紮,這可不容易吧。」
「有啊,這就是我要說的難事,你怎麼知道的?」
有過在久能先生那裡碰軟釘子的經驗,這次我甚至在衣服里藏和-圖-書了一張措辭誠懇的拜帖,以備不時之需。但吉森先生顯然沒有這麼不近人情,在電話預約時,吉森先生便對我的來意和來訪顯得非常熱忱。他的職業是銀行職員,也是個要與十人十色的社會廣泛的職業,在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想來也磨練出了待人和善的心性。
「怎麼不是呢?你要我詳細說說我在那次書道大賽上遇到的事情嗎?」
「書道協會的頭面人物給我說,所有的組別加起來,總共是兩百八十六位參賽者,每人三幅作品,應該是八百五十八份作品。」
「它們一共有多少張呢?」
「不如說這正是我的來意。」
「那清點起來可就麻煩了。雖然那些邊邊角角的組別用的是規定內容和規定紙張,但佔大頭的成人職業組和業餘組都是不限紙張和內容的。雖說書道用紙的規格有一定尺寸,例如三尺五尺、全開斗方等等,但各位參賽者寫作的篇幅不同,所選用書寫紙的尺幅也各異。八百多張大小不一的紙疊在一起,這可辛苦吉森先生了呢。」
因為,在我們的國度,各種紙鈔的幣種之間大小沒有特別明顯的差異。所以,即便是練功券,也不用做得比紙鈔大出特別明顯的地步。然而,這家銀行的練功券卻做到了——它的大小使業務員在用制式紙帶捆紮后還要撕掉一截,原因便是那一捆並不是百張紙鈔或百張練功券,而是為了不讓外人看出這個門道而加以掩飾的,少量的練功券與紙鈔的混搭。為何這麼做?自然是要掩蓋這種真相,而掩蓋自然有更深層的目的,我不必深究下去,卻也足以拿這個發現來要挾吉森先生了。
銀行不比行政機關那樣有固定的五班兩休節律,為了方便不同用戶隨時可能產生的需要,銀行基本都是無休營業的。除非是網點安排得比較密集,臨時休息也不至太過影響本地區的用戶,這才會按照網點分別安排一下每周某天的輪休。但學和-圖-書校卻和行政機關一樣,上學與周末的時間總是涇渭分明、雷打不動的。我要拜訪吉森先生只能選在周末,而不巧的是,這個周末的兩天,都是吉森先生的工作日。
「好在也不會太影響啦。按照點鈔的手法來處理這八百多張紙,點起來也不會很難受。先分摞,再對角。只要有一個角基本對齊了,其他大大小小不一樣的也可以不太理會。」說著,他指向櫃檯內。「你看,他們也是一樣。」
「吉森先生是這家銀行里的業務骨幹,行家裡手,點區區幾張宣紙,豈不是手到擒來嗎?」既然他自己默認了這種建立聯繫的理由,我也便順水推舟就著他的話題來走。「在檢點作品的時候,您有沒有察覺到作品中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那也正好,我們馬上也要進行整理了,趁著他們收拾的時間,我們就來說說這件事吧。」
「就……就這麼收起來就行了。」
「澀味是一些特殊處理后的書法用紙特有的味道……」我不好直接將真相徹頭徹尾地說給吉森先生聽,所以只是籠統地應付過去。「可是,澀味是難事嗎?」
「吉森先生,你有沒有在清點的時候,在舌尖覺察出澀味?」我慌忙向他確認。
「這還真沒什麼,我們用傳統方式點起來,習慣了點鈔票,點這個也不難。」所謂的傳統方式,加上他前面說的「此事不甚雅觀」,我便知道了那個具體的方式,那便是數過幾張,用食指蘸些唾液恢復手指上的粘性,再繼續點過去。不過,這種操作卻有一個好處,能夠察覺出紙張的味道——一般來說,放過許久的紙張沒有味道,但剛塗上不久的處理液,裏面的硅酸配乳化劑,嘗在嘴裏可有苦澀的味道。
「沒關係,我也不是做一線窗口的工作。」他在電話里這樣安慰我。「我還是擁有在工作中會客的許可權的。只要嘉茂小姐願意造訪,我們可以在銀行里的會客區就這件事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