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浮世繪
第九章 芒與雁
有念及此,我反而有些關心起這位練習者了。只見她等電話那頭的訓斥省少歇,終究是畢恭畢敬地在這一頭應承了「回去」的要求,開始收拾東西離開。既然他開始收拾東西,周圍圍觀的人群也逐漸散去。我藉著這個機會,得以進一步湊近這位練習者。
包括母女的一家一同生活,母親今天的預定顯然是在家,那麼外出寫生的女兒為何會在包里放一張寫字樓的出入證?寫字樓是不作為住宿用的,而這個背包里的內容物基本都與繪畫有關,所以答案也只有「那棟寫字樓是她學習繪畫的所在」。我向我在土浦的熟人千畳敷琉璃詢問了一下,很快確定了這棟寫字樓的功用——它是面向藝術人群提供場所的地方,這位來水戶野外寫生的練習者所在的繪畫班級在這裏;千畳敷琉璃學習舞蹈課程,地點也在這棟樓里。此時的千畳敷正好處在舞蹈課程結束收拾東西的階段。我把出入證上的姓名和照片描述給她,她稍稍跑了跑腿,就幫我問清楚了突然暈厥的練習者所在的班級。
水戶偕樂園是三大名園之一。比起后樂園和兼六園,其一大特點便是免門票便能入園賞玩。偕樂園的景色以梅、竹等樹木的自然景色為主,輔以若干人工景色,雅緻之感流溢自在。在偕樂園這樣的開闊地帶,拍攝照片也非常自由,不像花冠溪谷那樣需要顧及不能拍進其他遊人,也不像牛久大佛那樣只有這個單一的景物和固定的拍攝角度。
「不,我誠然只是一位過路人。只不過,我作為第一發現人,為了找尋信息而翻了翻她的背包罷了。」
然後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千畳敷為我聯繫上了那個班級的教授者,彼此確認過這個往水戶的人的身份信息后,對方便將她留在學籍記錄里的地址和監護人信息告訴了我,而我則轉述給了施救的醫護人員們。
「趕緊給我www.hetubook.com.com回來!」
「若是這樣的話,你們可以按照這個通訊方式聯絡土浦的這個地址,請她的媽媽來到水戶你們的醫院就好了。」
在我擠過人群時,我也很自然地藉著湊近的機會,看了看正在進行練習的作畫者。這是一幅遠處好文亭的鉛筆速寫,在不甚強烈的陽光下,白色畫紙上黑色的鉛筆跡清晰可辨。這是一張鉛筆速寫,練習者周圍也沒有擺出顏料,說明這應當就是一幅單純的鉛筆素描練習吧。但我在湊近時瞄到她的畫架上,卻發現了畫紙上有三四點茶色斑點,還有用手擦拭帶出來的淡一些的抹痕。這無疑是破壞了這張畫紙的品相,但她還是覺得這不過是練習稿,一些斑點不影響作畫,於是便隨手抹乾了水漬,繼續作畫。
正在我打消繼續停頓的念頭,準備穿出人群時,這位畫師拿在手上的手機響起了鈴聲。這音量大到足以驚擾周圍的程度,加上振動的蜂鳴音都能聽見,讓我懷疑她的耳朵是否有些背。她也顯然注意到了這個變化,於是將手機放到了耳側。接個電話本是非常輕鬆正常的一件事,但她拿起手機湊在耳邊還沒過多久,揚聲器里就傳出了令人畏怖的叱罵聲。
「你這不是挺了解她的嗎?」
尖利的中年女聲讓練習者猝不及防,慌手慌腳地把手臂移開,讓手機與右耳拉出距離,以免被這高分貝的斥責震損耳膜。中年女聲持續不斷地傳出,加上她似乎把揚聲器的功率開到了最大,以至於外人都能聽到若干話筒里的訓斥語句,比如「你明天不要再出來寫生了!」這些聲音的背景是一種特殊的嘈雜,有經驗的人可以很明顯地認出這位中年女性正在趕一場超市菜品特賣會。
我答應了明石同學,在結束偕樂園的採風后再趕著去一趟土浦打探藤本繪畫創作的秘密,於是這邊的拍攝www.hetubook•com.com就必須速戰速決。但偕樂園的場地很寬闊,我必須一面拍攝全景,一面拍攝一些具體景物的近景。於是,我加快腳步穿梭在偕樂園裡,不免對緩慢行進的遊人群體造成了一些影響。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眼前的練習者很是詫異。
作為靠得最近的過路人,我必須承擔起第一時間急救的義務。在撥打了急救號碼並報告了位置之後,我按照接電的指示試探她的脈搏、呼吸、心跳等等。在確認這些指標都還正常后,便也不需要人工呼吸和心肺按壓這些急救措施。單是暈厥過去了的這種特異體質,我這個不通醫道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等待專業人員的到來時,我開始進一步觀察起她的周身攜帶物品。
「打擾一下,你是否是喝了碳酸飲料就會生出某些不良反應的體質?」我向他低聲道。
正在這張有些受損的畫紙上繪畫的練習者,是個很典型的「青年藝術生」形象:蘑菇頭髮型、瓶底眼鏡、鼻頭上若干粉刺、專心在繪畫上面心無旁騖。她瘦削身材,配上格子衫、牛仔褲和運動鞋,著實是一套再廉宜不過的身家打扮。比起往昔泰西的街頭畫家獵帽皮夾克加皮鞋的標準配置,這一身行頭是要輕便得多了。在畫架之外,這位練習者也帶來了其他東西,此時放在她身後的長椅上,包括一個黑色雙肩背包、一聽已開的長筒罐裝可樂、一部正在接受充電寶充能的智能手機。在我擠過人群時,她的創作似乎也告一段落。她從充電寶的電線上取下手機,對著畫紙雙膝半蹲,擺出了拍照的姿勢。趁著這停頓的當口,我也約略看了看畫紙。這幅好文亭的速寫已有了不錯的完成度,形貌與濃淡基本都已具備。再看這位練習者,她拍照之後繼續用指尖在屏幕上點點劃劃,想來是將這幅畫發送給了時刻關注它的
和圖書人們吧。
「請問您是賀茂由香理小姐嗎?」通訊的另一方,那粗豪的中年女聲我前不久才領教,自然是印象深刻。只不過此時的她收斂了許多,音量不大,音調也不尖銳。
我目送醫護人員將她送上救護車,並婉拒了陪護她的請求之後,便繼續著偕樂園的攝像任務。這個突發事件雖然來得急、去得也快,但到底是佔用了我不少的計劃時間。下午,我本身便有到土浦探訪畫師藤本的工作室的預定,故而在中午草草果腹后,我立即向土浦趕去。就在趕往土浦的路上,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我想,你的監護人才不會因為一張素描就氣急敗壞地把你喊回去。一定是畫紙上那些濺上去的可樂液滴被她注意到了,她才會這樣迫不及待地聯絡你吧。」我簡單地說出了我的思維過程。並且,我也看到了他原本擺在背包旁的長罐裝可樂。一點可樂的跡象讓一個家長氣急敗壞,這除了家長知道孩子喝不得可樂外,也沒有別的解釋。
「這可不像是沒問題哦。」我指了指我自己手機的右上角,那是一般的手機操作系統顯示當前時間的位置。「若是你接到電話之後即刻就回去,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每一場規模足夠的特賣會都會在事前廣撒傳單,臨近城市都能打聽到消息(更何況還有便於主婦們找尋特賣信息的手機應用)。我在自己的手機上檢索差不多是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前開始的特賣會(獨自生活的我也必須做許多主婦的活計),發現只有土浦的一個商場符合條件。
「非常感謝您在水戶施以援手幫助了梨花。我是她的媽媽。」自然,我在醫院留下了作為第一發現人的個人信息。雖然留的是假名,但聯繫方式是真實的。而趕去水戶的母親在照料好自己女兒的事情之後,也非常有人情味地向我表示了感謝。
「你說她是一個人從外地到這裏寫生和*圖*書的。她這情況看起來也需要到醫院里進一步處理,最好是有個人在身邊照應照應。」
作為獨自生活的高中女生,我也有幸參与過霞浦這頭的特價蔬菜特賣會,深知其中的關節——當特賣處於蜂擁開搶的時候,以主婦為主力的與會者們搶菜都自顧不暇,焉能抽空去留心一封手機上的郵件?可這位練習者的母親在接到女兒拍過去的寫生照片后立馬就回電話大聲呼喝,這說明她顯然是處於搶完了需要的蔬菜后的狀態(更何況,畫紙上的可樂漬要操作手機放大畫面才可能判斷清楚,足以說明她已經是賦閑的狀態)。
今明兩天是周末,預報的天氣也非常不錯,照理說都是練習寫生的好機會。這中年女聲劈頭蓋臉把這藝術生練習者一頓訓斥,看來是她的母親或監護人的角色了。然而我心下也納悶:從面相上看藝術生也是成年人了,照理說她母親沒必要管這麼嚴。這在電話里語氣就是這般不留情面的兇狠,要是這藝術生回到家裡,那訓斥還能得了?
在遊人如織的偕樂園裡,也有不少藤本的畫師同行在做寫生練習。仲春時節氣溫宜人,陽光明媚,正是適合戶外寫生的好日子。在步道交匯處形成的寬闊地帶,一些畫師就架起了畫架,對著適合的角度開始了創作。周圍也有遊人駐足觀看他們的練習,並因此形成了一些擁堵。我不得不放慢腳步,慢慢從人群中間穿越出去。
這位性格看起來很是外向的練習生吐了吐舌頭。她指了指旁邊的長罐裝可樂道:「雖說咱從媽媽那裡遺傳了這個喝碳酸飲料就會犯頭暈的毛病,可誰讓這飲料這麼好喝呢。咱可是每次出來寫生,都要背著媽媽買上一罐過過癮,這麼多回了也沒出過什麼事情——」
「哦,我也是這麼想的。」她點了點頭。「不過沒關係,回去之後說這是茶飲料就沒問題了。」
在急救的緊迫之下,翻翻背包hetubook.com.com檢視私物並不是什麼有負罪感的事情。當然,我在背包里並沒有看到什麼寫有「危急時請聯繫某某」這樣直接指向答案的提示(以那藝術生的大咧咧性格,就算她母親為她周到地準備了這樣的紙條,她發現后也會自負地丟掉吧)。手機被她設置了手勢解鎖,一時間我並不能解開;然後是錢包,包里只有少量現金。這兩樣本該是輔助推斷的最關鍵道具此時都派不上用場。此外是一頂折起來的遮陽帽,一張土浦外租寫字樓出入證,一本用得紙邊起毛的老舊美術教材,一套品牌相同而規格各異的畫筆,一沓用塑料膜包裹起來、和方才沾上可樂漬的那張同款的畫紙。憑著這些信息,我也就肯定了應當聯絡的位置。
「是的。」我心下大約知道是怎樣一回事,便簡短地答應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前一秒鐘還自信滿滿的這位練習生,剎那間便癱軟下去。得虧她身後就是長椅,她得以靠在了椅背上。我慌忙搶上兩步扶住她,再撐起她的頭部觀看時,只見她雙眼翻白,額上見得微微虛汗,顯是她之前喝下去了大半罐可樂,又在太陽底下寫生了這麼久,可樂的成分就像「酒勁上涌」一樣,在發散了一會之後開始行功,把她這個排異的體質給激發了出來。
「這得區別對待了。若是你的監護人不那麼精明,或者對你的包容力還不錯,那倒是可以再晚一些回去;但若是你的排異體質比較嚴重,又或者你的監護人早已拆穿過你多次的扯謊,那還是趁早回去承認錯誤比較好。」
隨著救護鳴笛聲的靠近,偕樂園的步道上難得地見到了車輛。在向臨近醫院過來的專業救護人員報告基本情況的時候,救護人員們表示「最好我也能留在她身邊」:
「有道理,有道理。」她點了點頭,停下了收拾東西的手。「現在時間還早,那我再畫一幅畫,然後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回去,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