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繪事後素
第十一章 翠影紅陰瑞氣浮
之所以說到這些,是源於我們眼前的光景。此時的我和奈惠,正在教學樓里來回走動,完成學生會成員所必須的「巡視校園」功課。具體來說,我們來到的位置是教學樓。心血來潮走進教室,從朝向大門口的窗戶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有別於學生的背影。這是個身材矮胖的人,具體來看從上到下是這樣一些特徵:腦門禿瓢,僅剩稀疏的幾根毛髮,還在染髮劑的功效下呈現出油光發亮,斷不是這般禿瓢應有的黑色;后槽肉拱起一個誇張的幅度,其圓潤程度和肚腹的鼓起程度大抵相當;把他裝扮得人模狗樣的一件西服,讓他的背影看起來不至於成為一個長著兩條腿的肉葫蘆;肥厚的雙肩連起兩條臃腫的手臂,比我的大腿還要粗一圈;腰腹部贅肉環繞身體一圈,就和衣服下藏著一個游泳圈一般;兩支烏黑的防波墩子杵在地下,支撐起這一坨不啻一百公斤的肉球;一雙鋥光油亮的大尺碼皮鞋,走在水泥路面上發出撇撇塌塌的拍擊聲,雖然隔得遠了我依然能肯定這股聲音的存在,因為周圍無數人在他來到附近時轉頭,然後畢恭畢敬地轉身向他問候。這腦滿腸肥的矮胖身形在學校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就彷彿不能被偽造的身份證件一般,證明這個身軀的所有者是我們的一位副校長。
又過了一會兒,似乎迎來了平息這段謠言的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校內的高層們即將再次開會,對派往其他學校(說白了就是當做犧牲品)的那一批青年教師的人選進行再一次商討。並且從各個高層對「自己人」放出的話來看,這一次會議也不再像上次會議「讓角田做個文檔當做備忘」那般隨便,而是正經地閉門開會。從程序上講,就是參會者落座,然後工作人員撤出,參會者討論決定后再把工作人員喊來,宣布結論並形成最終的會議記錄。
這位副校和圖書長分管食堂工作,文教部門出於保障食品安全的考慮,設置了學校食堂每次購進食材都需要分管領導簽字並存樣數日的制度。但在這一天,學校里進食材的車早已停好,說明學校購進食材的活動要麼沒有開始,要麼已經結束。在這天中午,我們親眼見證食堂沒有新鮮菜品,僅提供外賣服務的狀況后,我便確信,這天早上食堂因為負責人沒有到崗而無法履行食材入庫的手續。這種情況此前也已發生過許多次,但都因分管責任人提前指派好了臨時驗收簽字的代理人,所以並未造成太多影響;但這次因為在場的人沒有願意擔下籤字責任的人,所以便沒能完成當日的購入。我也由此猜測出,這位理當在場的副校長是出於突然的原因而翹了半天班。
——題出李山甫《曲江二首》
這個副校長在學校里也算是一派領頭人,不同的部門裡散布著若干他的擁躉。屆時那一場被我比作角力的會議,他也是上場選手之一。近來,他那腦殼愈髮油光發亮,幾根姜頭一般的手指保養得更加通透紅熟。以我相面的經驗,哪怕這隻是一個左手提著公文包,右手拿手機走出校門的背影,我也很肯定他近來的生活著實非常滋潤。
為什麼這位副校長能夠在一天之內得到如此多的飯局機會不妨從他近來越發腦滿腸肥、紅光滿面的形象來思考。這些飯局的目的,定然是請託他在接下來的那一場關鍵會議上多為請客人美言幾句,但誰都請上這麼一遍,情分不就又回到同一起跑線上了嗎?所以,這樣一位副校長這幾天來自然是有意地在自己的擁躉中釋放信號,以換取一餐又一餐的饕餮盛宴。霞浦高中有一千多名學生,教職工近二百人,其中有派系色彩的大約也有一百二三十。作為其中的一大派系的領袖,這位副校長從這個信息中蹭到十個和_圖_書人的奉獻理當是手到擒來,並且價值上肯定不止一餐飯這個量級了。我心想,他這般竭澤而漁的做法,哪裡有任何的「為下屬出力」的心呢?分明是藉著這個能賺上一筆可觀外快的機會獅子大開口,把不那麼聽話的人給剔除出去的考慮吧。
奈惠點了點頭。霞浦高中的食堂飯菜質量倒是不錯,這是奈惠自己也知道的。從分管食堂的這位副校長自己這般滋養的模樣來看,這個導向對食堂伙食質量的正面作用還是不小的。
如果我的身份是同樣需要在漩渦中掙扎的一位青年教師,我定然會為這樣一個藉機掯勒的妄人而冷汗涔涔。但我現在到底不用為孰去孰留而擔心,所以我才能像這樣,為奈惠細心地講解「我為什麼能作出上面的推斷」。
一位普通上班族,按理說沒有什麼特別因素會影響他的早上通勤。但從他下午出現在學校里並以步行狀態離開學校看,理當是下午上班時有其他人開車將他送到了校門口。而這麼做的理由,自然是「管待他一頓午餐」最為順理成章。而一場飯局的時間是比較長的,至少要持續一個小時,這對我們不足一個小時的午休來說未免不夠。所以,若是請一位學校的領導趕一場中午飯局,單利用午休的時間是不夠的。而在前一天的晚上,卻又與這個時間段隔得太遠。最貼切的,還是在這一天的早上便到這位副校長家去,開車把他接出來,到某個娛樂場所鬼混一番,臨近中午再將他送到飯店胡吃海喝一通,下午再開車將他帶到學校。這樣,便也同時解釋了這位副校長早上的通勤為何有了突然的影響因素。
「首先,我需要補充一些我在之前沒有提到的信息,以便你能更好地理解我的思考。」我對奈惠道。「第一條補充是,我今天上午來到學生會室開門時,發現今天的校內車輛有些不對。
和-圖-書一般來說,這時候學校食堂出去採買食材的車輛正好會開進來停在後山方向,然後廚房人員將整裝的食材搬進食堂,最後才停車。但今天,這輛車早已停在了停車點,也完全沒見到食堂的人來搬卸食材。據我所知,食堂事務是這位副校長分管的。」
下午下班時步行離開,他專屬的停車位沒有車,這說明他就沒有開著車上這天的班。他今天並沒有什麼外出開會的正當理由,照理說應當在早上到校。但食堂的情況卻說明了他早上並沒有到學校。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出我所料,事不關己的奈惠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我為什麼能從這個背影中讀出這些信息和作出這些預判」上面。待她的眼睛完全湧現出「好奇」的光芒后,我將她按回學生會室的桌椅上,開始為她講解這個我認為「其實很簡單」的思維過程。
「我也是服了你了。」我戳著奈惠的鼻子尖道。「我補充的只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信息。食堂里哪一天有什麼沒有什麼,你比我還清楚,還用得著我來補充?」
在下午下班后參加的活動,能提供送副校長回家的汽車,又要讓提出接送的青年教師知難而退,這樣的活動也只能是「赴晚宴」了。霞浦高中附近,雖說有不少可以解決晚飯的地方,但他的身份決定了檔次,並且請客的青年教師為了討得自己派系首領的歡心,增強自己留在霞高的成算,肯定也是就高不就低,力爭以高標準來接待這個副校長。數來數去,也只有臨近的高檔餐廳「幸食」在正常的步行範圍內,並且能提供足夠的用餐水準。
解釋過前一段,後面就該說說他接下來的行動了。用車把他送到霞高的人,肯定會意識到他下午下班后回家的交通問題。而作為利益相關人的青年教師,這一天下午肯定也是會在學校里的。既然把他送到了學校里www.hetubook.com.com,那在下班時也應該直接把副校長請上車,然後直接開車出校門。副校長唯獨有這樣一個理由可以拒絕他——那就是「我還要去附近的一個地方參加活動,那裡的人會負責把我送回去」。
作為證明的證據是,我們方才觀察到的這位副校長的背影,西裝依然非常筆挺。為什麼會這麼推理呢?因為學校教職工的作息,和我們的課程安排大抵相若。我們的課程排滿整個上午,下午卻只有一兩節課。副校長也一樣,他只要坐班到了課程結束,就可以下班歸家。換句話說便是,他若是上午在學校,勢必要在辦公室坐一上午班,身體會把西裝壓得不那麼整齊,特別是臀部會出現擠壓的褶皺;若是僅有下午的一會兒,這個皺紋就不會這麼嚴重。
我從若干蛛絲馬跡中推想到,鹿谷被霞浦高中另一派收買的原因,是某些感情上的投資,外加對她體質的把握和開示。滿足這樣條件的人有誰?一旦尋覓到這般符合條件的人物,那也等於說是揭開了鹿谷身後的黑幕。這樣的人並不一定要出現在霞浦高中校園內,也完全可以發生在鹿谷其他的社交圈。如果不加以進一步的縮小範圍,這樣大範圍的排查就不是我們的調查能力能夠覆蓋的了。於是,我便勸導周圍人停下了探究的好奇心,轉而等待角田下一步的動靜。教務主任角田掌握著大量的人脈情報,我們所推知的信息往往也不出他的掌控。所以我並未將我們的結果報告給角田。
且看這些參會的,霞浦高中的領導們。平日里他們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這時候更加的紅光滿面。我和其他明眼人們彼此心知,此時的他們定是收受了屬下大量的奉承。當他們放出話說,接下來的這次會議將基本確定青年人的命運時,青年教師當中肯定會有坐不住的人,會進一步向領導送上利益,陳說自己的立場。打個和*圖*書不恰當的比方,這些領導即將趕赴的會場,就像一個角力的擂台。而每個角鬥士,也就是領導,身後都有一批將賭注壓在他身上的看客們。為了讓自己所下的錢財血本不至於空回,這些看客肯定會在角鬥士身後為他遞水擦汗、加油打氣。
「第二個補充是,我知道這個胖頭胖腦的傢伙每天是開車上下班的,他個性並不張揚,座駕也是一輛低價位、設計和色調毫無亮點的車,不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家離霞高還有不少距離,開車基本是必須的。但我們在下午課間閑逛,路經停車區時,我卻瞥見那裡有個扎眼的空位置。這些校里領導的停車位都是實質上保證了的,屬於他的停車位沒有車,那就可以說明他這天沒有開車過來。我基於以上兩點,便作出了上面的猜想。」
「這位副校長今天只上了半天班。」等他走出校門后,我和奈惠回到學生會室,我說道。「以我的推測,他上午翹掉了半天班,中午已經去趕了一場飯局,是我們學校里依附他的某些人設下的,目的自然是說情,請這位副校長在會上多為請託人說幾句話,讓請託人盡量留在霞高;而接下來,他還要前往附近的『幸食』高檔餐廳,另一批擁躉在那裡同樣設下了飯局,並且他們也是同樣的目的。」
等於說,只要工作人員進場開始作會議記錄,這個結果就算是塵埃落定了,頂多之後有些極個別的人選變化。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很大程度上就要被這次會議所左右,青年教師們的心緒越發變得不安定了。再加上之前用楓楊樹葉演苦肉計等等,一系列裝神弄鬼意圖混賴的事件被曝光,更加讓這場會議上的角力延伸到了會場之外。
「可是,淵子你在分析的過程中,有些根據你根本就沒有在之前提到啊。」奈惠不平地抗議。「比如說今天中午食堂沒有新鮮菜僅提供外賣,你事前根本就沒有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