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畫語
第五章 畫龍刻鵠
雖說理念不同,但我現在到底是有求于這些藏書者,所以還是得放低身段,以嘉茂家末學後進的身份去拜訪這些藏家,請求借閱相關的書籍。而這些乖僻的藏家既對書籍有著近乎怪異的執著,也不難想象他們在待人接物上也有著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就比如說,我現在造訪的這麼一位藏家,他姓四谷,家中有一部在關東地區算得上是孤本的《青松白櫸錄》,講述彼時武田信玄圍繞上野國箕輪城展開攻略的若干故事。這本書多是輯錄民間傳聞,史料價值不高,但由於民間故事被加工后具有鮮明的傳奇性,對我挖掘人物設計元素倒是幫助不小,這才使得我不得不探訪他。
「招待他的棉貫先生按照我們的計劃跟他戴高帽子。棉貫先生本就會奉承、會逢迎,很快把四谷哄得開心。但當棉貫先生提出把書拿給『我們在座的其他專家鑒定』的時候,四谷也把書拿了出來,但這些書每一本都被封在了一個盒子里。棉貫先生知道你要看的是內容,就問四谷說『能不能把盒子打開來?』但四谷對這句話大為光火,他說,他的書籍都是方圓幾百里,縱橫幾百年就這麼一本的珍品,決不能讓我們隨隨便便就打開來看。並且他還指責說,我們都是專家,應該是隔著透明的盒子看到書本名字,就應當明白書本價值。棉貫先生沒奈何,只好應承了他的要求,這才讓他交出了書籍。」
對於我手邊擁有,和可以購買到的資料來說,可以慢慢觀看、擇宜抄錄,時間相當充裕;但有一些沒有出版、只有孤本珍本獨家收藏到現在的資料,這些就必須自己去圖書館或藏書者那裡先大包大攬地全抄下來了。好在現在已經有非常便捷的拍照和文字提取技術,只消能夠一睹書的內容,我們也可以迅速地把內頁信息拍照,再提取照片中的文字,同樣能快速形成文字資https://m.hetubook•com•com料。
圖書館是不禁止拍照的(當然,會幹擾到其他人的閃光燈是禁止的),所以這一招非常有效;但也有這麼一些乖僻的孤本書籍擁有者,他們固執地認為年深日久的書籍必須著意保護,翻動已經是對書籍的損毀,更不用講拍照了。這些人對書籍的價值觀和我並不一樣:他們似乎認為書籍的價值取決於它自身作為一個歷史久遠而不可複製的存在;而我則認為書籍的價值大半要由其內頁中文字的價值來決定。
放下電話,我微微一笑,開始了下一批人物資料的整理。原本,我可以利用嘉茂家在史學研究方向的人脈,延請更多、更專業的人才更好完成這項任務。但我們所做的工作都是為幾個月後的遊戲更新服務的,現在不能對任何外人說起,並且我和今泉百合都簽了保密的合同文件。若是我找了外人,把「整理特定的幾個人的資料」的消息透露出去,哪天要是讓近藤電子的人打聽到,對我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我依然堅持此前的做法,也就是一個人瀏覽各類線上和線下的資料,再把它們做成輯錄。
我在言語上下了個套,騙得今泉百合自己承認了費時間的鱗甲她不是不會,只是不想畫的事實,喜怒形於色的她醒悟到上了我的當,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就賭氣掛上了電話。
但我卻也肯定,四谷對自己的藏書終歸併不是特別愛惜的。因為這種塑料保護盒只能阻止外人借閱翻動的請求,並不能阻止外界空氣的進入對經年書籍的損毀。我從這裏猜想出四谷對這些自己也懶得翻閱的書籍內容並不知情,加上他對書籍品相也不上心,我心下已經有了主意。於是我對面前的絳川先生說,請他回到那頭,和棉貫先生一起繼續應承四谷,而我這裏已經有辦法在不留下痕迹的情況下看到m.hetubook.com.com書中的內容。
說完了四谷的收藏品味,也該說說他本人的性格:四谷其人暴發戶思想嚴重,換句話說就是過分的「得意忘形」。在我向身邊學術界的朋友們打聽《青松白櫸錄》的存在時,就聽到了四谷的若干劣跡,比如他在事業有成之後,就把和他一道篳路藍縷的創業夥伴給踢出了隊伍,以保障自己在小山頭裡的絕對資歷和絕對地位;又比如他現在有了錦衣玉食的資本,就整日里圍著各界名流交際,自己的老鄉、窮親戚一概拒之門外。
這個「季度例會」說來也是很普通的學術研討活動。但在四谷這邊,卻可以作為「賦予他參与文化界學術討論資格」來解釋,也就是「業界認可了他文化人身份」的暗示。這對四谷來說自然是樂意的。順勢,邀請四谷的例會工作人員提出讓他攜帶若干書籍作為文化身份的證明,其中就不著痕迹地提到了《青松白櫸錄》這本書。
這位藏家四谷,客觀地講,他的家世很普通,無非是靠著在當地做生意發了家,便開始附庸風雅起來。他並不懂收藏,入行之後很快就被懂行的人當成了搖錢樹。舉例來說,一件藏品的價值是由它的存世價值、文學價值、藝術價值、歷史地位等多方面因素綜合決定的,但四谷顯然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和認知。這些懂行的人往往便會用一件稍微有些年代的器物來忽悠他開高價買下,比如說三百年前的梳子、五百年前的水桶等等。雖說也有「初花」這種從楊貴妃的油壺轉為和國名茶器的例子存在,但這樣的例子到底還是稀少。我個人認為,就算是三五百年前的梳子水桶,放在今天也賣不到三千元以上。
「多謝你了,絳川先生,我這就去複製下來。」
「到底是嘉茂小姐,一時間就想到辦法了。不過嘉茂小姐你最好快一些,棉貫先生雖然能說會道,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四谷這個渾人著實」我的思維能力,似乎也在我認識的這群學術界人才當中有了若干名聲。絳川先生向我揮了揮手,便轉身返回了棉貫和四谷所在的會客間。
要怎樣才能做到不破壞塑料卡齒打開這個盒子呢?其實也很簡單:把塑料盒的另一條封口線拆開就好了。因為任何六面、長方體的塑料盒的生產都是從一塊平麵塑料片上裁下適合的大小,再根據設定好的摺痕刻一刀給出空間,再順著折出六個面的形狀,最後再在粘合的一面塗滿強力膠實現固定。
得到通知的四谷如約帶了這幾本書來到了例會現場。但他本質上到底是個粗人,哪裡接得上學者之間關於學術觀點爭辯的話頭呢?他這幾本書本質上是為我的需要而詐來,其他人對它棄若敝屣,他也無法向人吹噓這些書籍的來歷有多麼「難能可貴」。此時的我作為參与例會的學者之一,倒是和幾個同樣研究東亞文化圈的人聊得熱切。見他提著書進入會場,並且由早已準備妥當的自己人引去候場區休息,我便匆匆脫離討論,去那邊接應。不多時,我認識的另一個年輕人提著一摞東西出來,向我道:
當然,把這些書籍還給四谷后,他聽到的依然是諂諛和奉承,但向他說好話的人都知道,他馬上就要現出原形了。
我帶著書籍來到了另一處僻靜的房間。因為我本也有「四谷會對書籍設下什麼不必要的保護」的考慮,所以也在這裏備下了若干用具,包括「倘若他寸步不離跟著藏書來到這裏」時使用的障眼法布塊,用於快速拍攝的連拍攝像機,用於修復可能存在的火漆印等等的封蠟、毛筆和針腳等等,當然也有應對這種場合使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其實全都囊括在古籍修復的一套專業工具當中。這次例會本也是藏家帶著自己的古籍,請求我這樣的修復者對其進行修復的機會,我和_圖_書帶著古籍修復的工具出現在會場上,也是再正常不過。
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六面、立方體的盒子,它有十二條棱。若是要讓它剪開后各面至少有一條邊與其他面共棱,又可以通過以公共棱為軸旋轉最後形成一個平面圖形的話,至少要剪開幾條棱?答案是七條。所以說,儘管眼前這個盒子做得很規整,初看上去很難顯現破綻,但它的十二條棱中,至少有七條是拼合的,這個概率足夠讓我有把握一次嘗試到位了。
「什麼特殊條件?」
四谷的藏品就像我說的這樣,並沒有多少有文學或藝術價值的珍品,反倒是這種毫無營養的笨重東西佔了大多數空間。但他顯然沒有從多重角度衡量古物價值的眼光,觀念只停留在「越有年代的東西越有錢」「越稀罕的東西越有錢」這兩條上。他的藏書也是如此,雖說他請人打造了沉香和榆木的高檔書架並時常打理,但放上去的書本都是些稗官野史,業內的經史研究者們毫不會看上眼。爭奈何我這次的要求極為特殊,這才不得不向他借閱其中的一本特殊書籍。
「嘉茂小姐,你需要的東西我們拿到了。」
我所做的嘗試,就是戴上厚手套,將盒子置於老式熱水壺的壺嘴。壺中的水燒開后,滾燙的水蒸氣就會不斷從壺嘴冒出,我用它去炙烤盒子的一條最短邊。由於《青松白櫸錄》是本古代民間故事集,一來古代的傳播能力有限導致作者收集能力有限,二來造紙技術不發達導致作者必須惜紙如金節約篇幅,這就使得整本書籍必然不會有多厚,根據書本長寬高量身定做的塑料盒的最短邊也一樣很短。所以,炙烤這最短的一條邊,等於同時給三條棱加熱。用於拼合各面的強力膠質在九十余攝氏度的水蒸氣之下會被融化,但不到百度的溫度絕不會讓塑料盒燒起來。這樣一來,我便可以融開若干條邊的膠質,從而打開一個口子取出其中書和*圖*書籍。把書中頁面拍照后,用干紙巾擦去盒子上冷凝的蒸餾水,再將書本放回盒子里,最後用類似的速干膠封好口子。這樣一來,便在不破壞鎖舌的情況下,取出了其中的書籍。
好在嘉茂家多少算是文化界的名流。四谷大概也對自己大老粗有自知之明,非常想讓自己也躋身文化圈當中。基於這麼兩重條件,我總算也和四谷搭上了線。但四谷顯然不會單獨照拂我這位自稱的「末學後進」,還是其他一些嘉茂家在文史研究一道上的同道,以「文化界季度例會」的名義邀請四谷參加,這才將他說動了身。
我從絳川先生的手上接過他拿來的四谷藏書。我一目之下便已瞭然:四谷給自己的藏書全都設了一個外包裝,類似單位辦公中使用的文件盒,只不過大小長短都是依照書籍長寬厚特意打造的。這個外包裝是硬質透明塑料製作,有一個塑料片套口作為封口。這個套口是一次性封裝的,就像卡齒皮帶那樣設定了具體的卡齒方向,可以很輕鬆地將鎖舌向里推進,但很難反方向拔出。這就很明確地證實了四谷對書籍完全不打算閱讀,只是把它們當做藏品的心思。此時,我需要把外面這個塑料盒拆開,才能閱讀到書中的內容,但我若是反向拆開這個塑料卡齒,顯然會在鎖舌上留下痕迹。
「但事情好像並不如我們預料的那般順利,四谷是在一個特殊的前提條件下才把書交出來的。」
我原本以為,只消他交出了書籍,我就能在另一個地方迅速把我所需要的內容拍照。裝模作樣地還給他之後,就說書籍得到了認可,再裝模作樣地邀請他加入正式的例會,這就算功德圓滿。但四谷現在提出了「不得破壞外包裝」的要求,這就讓問題變得棘手起來:一旦在鎖舌上留下痕迹,四谷這種不懂文字價值卻又喜歡借題發揮的人便會鬧得我們雞犬不寧,到頭來對協助我的棉貫、絳川等先生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