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一抹殷紅
第六章 梅鼠
「老熊,這是霞浦來的嘉茂小姐,她有事情要找你。」
「誒,那裡是不是你們的兒子騎車回來了?」
「眼罩也沒有用啊。」熊原轉進屋內,拿了塊成色尚新的軟東西往我這邊拋來。我伸手接住一看,確認這便是小店鋪隨處可見的助眠眼罩:純黑色,棉質、分厚,遮光能力足夠。背後的鬆緊帶設計得也很妥帖,並不至於把腦殼勒得生痛。熊原自己也說,自己起先這幾十年也早就養成了上床就能不想事情,很快入睡的習慣,那麼在眼罩的幫助下,白天理當也可以達到完全遮光的睡眠環境。
沒錯,在老實木訥的外表之下,是熊原的妻兒已經與他結怨,想要整得他筋疲力盡的事實。儘管熊原做了很嚴密的防護,但他的妻子與他相處數十年,早也清楚他見光必醒的體質,每次都會人為破壞他的睡眠。由於疲累,熊原自己的睡眠是深度的,很難察覺外人的破壞。而我那一個藥方,其實更像是個「染方」,目的便是「一旦熊原的眼罩被人拆走,必然會把眉心的那個紅點拖成一道紅印」。
「是這樣,我入睡很快。」熊原點了點頭。「但我總是沒過一會兒就醒來了,一看手機,時間也就過去三四個小時。這下就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了。」
在我離開熊原家忽然指著外面時,熊原自己和自治會的人都露出「這麼快就回來了?」的好奇神色,唯有熊原的妻子,神色非常驚慌,正是「陰謀敗露」的神色。我在一手指著方向的同時,另一手已經用手機定格了這幅畫面。
「是的,我就此去行方市的醫院看過,但醫生也沒查出我得了什麼病,開的葯也只是安神的。」
被當地人稱為「老熊」的零散貨運主熊原,風評中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的貨車現下停在山科町自治會邊上的停車區域,說明他此時並沒在外面跑。他既是個跑貨運的師傅,大多數時候並不在家,所以我對「正好撞m.hetubook.com.com上他在家的時候」深感幸運。
「我家正好學過一些占卜的粗淺門道。」嘉茂家的名頭到底也不止於霞浦,我提出自己的姓氏,在場的兩方也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可。「既然熊原先生遭遇了這個令人疑惑的情況,不妨由我來參詳參詳,作為接下來我向熊原先生打聽消息的『情報費』。您意下如何?」
「那就請快些說。」婦女冷冷的話音讓我們這兩個局外人都能聽出這是話中帶刺。
「請稍等,雖然我寫了藥方,可我還沒有說這一服藥的用法吧?」
「方才造訪你的卧室,那裡也是設置了厚實且遮光的窗帘吧?」我道。「把門關緊,窗帘放下,卧室里就算是白天,也不會有光線啊?」
「那也不會太遠,應該是可以買得到的。」我一邊說,一邊將柴胡、丹桂、辰砂、核桃仁、蜂蜜等等藥名和用量寫在紙上。這些名字雖然在這些鄉里人眼中陌生,但到了漢方藥店,那裡的藥師卻能很清楚地找到對應的東西。除我以外的四個人,除了自治會的這個人對某些葯還有若干印象,在我寫下名字時會時不時插話進來確認藥性之外,熊原家這三個人始終是大眼瞪小眼,對這些名字渾然不知所云。
離開熊原家,我話中有話的態度,便是這自治會的人也看了出來。他對我既幫了自治會的忙,又暗示他的同鄉卻沒收到任何回報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便道:
「您是否懷疑過自己這是罹患了某種疾病?」
「接下來,我們也該談談您之前為白原大輔送那趟貨的事情了。」我將話題兜回主題。此時,熊原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而他的妻子立刻在邊上吹起了風:「覺得困了?趕緊趁現在有睡意去休息一下吧。」說著便按向他的後背,把他往房間里攆。
「有什麼問題的話你下次再來問吧。反正他這幾天也累得不想接生意。」這個婦女就https://m.hetubook•com.com算不知道嘉茂家不在行方而在霞浦,又焉能聽不出我霞浦的口音?這分明便是逐客令了。
「他當年是怎樣鍛煉你的呢?」
首先,我作為占卜者,自然要藉著這個近距離了解問卜人的情況。我們進入了熊原的家中,見到了他的妻小。熊原一家便如風聞所說,老實巴交、木訥寡言。從我與他一家三口的簡單對談中,我也能確信這一點——熊原的妻子和他年歲相當,言語匱乏,詞不達意,似乎沒怎麼讀過書;他們倆的兒子也是個愣頭青,看肢體的結構以及交談的了解,是已經準備接他父親的班。
「您這體質可真是敏感到令人頭疼了。」我搖了搖頭。「既然連關門拉窗所剩下的零星光線都會阻止您入眠,那何不把隔絕工作做得再徹底一些?比如,買一個眼罩?」
熊原並不是跑大宗貨運的老闆,只是個跑少量短程,又或是給大單子湊份子的零頭工。這樣的生計也是可想而知的平凡。熊原家的傢具陳設也是三合板拼裝貨,屬於低廉的檔位。這棟住宅,從風水堪輿的角度來說的確存在不合理之處,但這些說法是無法令今日之人完全信服的。並且在勘察的過程當中,我也確信了,熊原徹夜失眠的癥狀並非因家有異物而起。再加上,同住在一起的熊原的妻兒倒是沒有相關癥狀,也排除了是某種物質的影響。
「行方市有,漢方葯得到那邊去抓。」
熊原這幾天被睡眠不利所苦,精神狀態未必能讓他保持清晰的判斷力。興許他已經是病急亂投醫的狀態吧,見我說推薦一個方子,便忙不迭地拿出紙筆。倒是他的妻兒似乎對我產生了應有的懷疑,看向我的眼神中透出了不信任的神色。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好了。我跑了那趟貨回來,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天都是沒精打采,白天想睡覺,躺下來又睡不著,好不容易天黑了,眯個三四個小時就又醒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知道我這是中了哪門子邪。」
但我顯然不具備憑藉幸運解決問題的體質。在帶路人將我帶到熊原家門口,敲開門並見到熊原后,我見到的是一張面容憔悴,彷彿幾天幾夜沒睡好覺的面孔。貨運司機經常需要調整作息和在外睡眠,本就具備較強的倒時差能力,對睡眠條件也不怎麼挑剔。貨運司機擺出這副德行的臉孔,著實令我有些詫異。
在我忽然的高聲一呼之下,其他三人不由得都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方向上雖然有人來人往,但都是毫不相干的路人。我只好自承眼花,趕緊打起了退堂鼓。
「這也是長年跑貨運形成的習慣吧。在白天需要集中精力駕駛的時候,靠這個體質保證不會打瞌睡也是挺可靠的。」
「前些天(我說了具體的時段),您是否接過一單往返于霞浦和行方的貨運生意?具體內容主要是傢具的搬運。」
並且,我還將其他的東西告訴了這位自治會的同仁:倘若他的兒子在抓藥過後胡亂改變用量,眉心就不會形成紅點;倘若熊原的妻兒在熊原產生懷疑后吹枕頭風,那麼這一張照片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啊。」熊原道。「哪怕是我把卧室門關上,窗帘關緊,眼睛閉上沒一會兒就又被那種光線的刺痛感惹得睜開。這個感覺我幾十年來都這麼一直體驗下來,清楚得很。」
藥方寫好后,熊原便打算跨上電動車,去行方市抓藥。這時候,他的妻子突然開了腔:「你已經累得不像話了,休息一下,讓你兒子去。」熊原認為也有道理,便將我寫好的紙張交給兒子,從口袋裡翻了翻,找了幾張紙鈔交給他。兒子木訥寡言,接了紙張便往口袋裡一塞,藉著便騎了電動車絕塵而去。
「其實也不用過兩天。只消今天一過,熊原沒準就能意識到到底是誰在暗算他了。」
「你說的沒錯,我家老爺子帶我上道的時候,的確是為了不打瞌和圖書睡,刻意逼我形成這種習慣。」
這麼一想的話,答案也就剩下一個了。但在熊原一家人面前說出這個答案,於我還是有所顧忌的。現在,由我做出某些舉動來暗示和驗證,讓熊原自己領悟,這樣的做法或許更好一些。
基於上面的事實,我只能作出兩種猜測:要麼是熊原徹頭徹尾地在演戲,要麼是他受到了某種內部因素的影響。我本也對察言觀色有些許的自信,在初見熊原時見到的他的那股疲態,我認為並非偽裝。
「什麼事啊?」
「在疲倦、充滿睡意的時候躺上床,一般人完全沒有精力去想別的,很容易就陷入夢鄉。您在入睡時的體驗是否如此呢?」我向熊原進一步詢問。
「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盯著太陽的方向。除了背著太陽開,其他時候都是太陽在哪邊,他就讓我頭朝著哪邊,不準閉眼,閉眼就要挨踢。」
「你可別提這檔子事了。」一臉疲態的熊原搖著手。「就為了這趟活,我到現在都沒睡好。」
熊原先生點了點頭。加上這位與我同來的自治會帶路人便是此前主動奔出去確認玻璃碎裂的騷動,進而在我和宮本先生之間穿針引線的那個人,遇上這樣蹊蹺的事情自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也毛遂自薦地賴在了當地親歷事態的發展。
在他家中轉過一圈之後,熊原家的三個人和我們這兩個外客權坐在了他家院子里的木墩子上。我雙眼緊盯著這個一臉疲態的人開始思考:既然是心病,那就得從心上找方法。此前熊原也自稱,在為白原大輔跑過這一趟之後莫名其妙地發病,且沒有經歷任何會造成心理不適的東西。
「沒辦法的,白天有光,我這個人一有亮光就沒法睡著,一直以來就是這個體質。」
「那麼,你在白天產生疲倦感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到床上補一覺呢?」
嘉茂家作為占卜世家,因睡眠質量而來問卜的情況也非常多見。家中前人的記錄里總結道,這樣的情況多數是受了令www.hetubook.com.com人印象深刻的驚嚇所致。所以我第一反應是他在之前這趟跑貨的過程中看到了貨物里某些令人難受的東西。但熊原說,自己那一趟也就是正常的裝卸和運輸,除了沒有包裝的大件傢具,他全程沒有看到包裝之內是什麼東西。而這些大件傢具也是居家常用的陳設,也不是什麼瘮人的模樣。
「跑一趟貨運還能把您累得幾天幾夜睡不好?」我奇怪道。「是那趟貨裏面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東西嗎?」
「小姑娘,很抱歉你沒打聽到你想要的信息。要不這樣吧,過兩天我再去找熊原,打聽到的信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還真是足夠斯巴達式的訓練。」我心下暗道。這種做法雖然練出了熊原白天不會打瞌睡的本領,卻成了他現在的桎梏。並且,這種鍛煉方式對身體肯定會造成長久的損害。非今之急,后自知之,沒準在哪一天,他的身體就會產生因為青年時的魔鬼訓練而坍圮的痕迹——當然現在的失眠是搭不上邊的。
「我大概知道了你的情況。在占卜一道上,這種想睡覺而睡不著的情形就叫做『驚覺』。雖說您使用了眼罩等等設備極力杜絕外來的光源,但造成『驚覺』的因素來自您的內心,並非光源的刺|激。壓住心魔,當以內葯。我這裏倒是有一個方子,不妨一試。」
「好了,我知道了,等兒子抓了葯回來我們就這麼辦。」熊原似乎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爾也配合著他妻子的態度,把我們這兩個生人向外攆。沒奈何,我和這邊這位自治會的同仁只好退了出來。在恰恰走出門口時,我忽然頭向上揚,手指向道路彼端——
「這是一副外用藥。把葯抓回來后,放在石臼中搗成粉末。每當你想睡時,便挑上一點葯末,用水兌開,在眉心點上一點。然後按照之前的做法,把門窗關緊,戴上眼罩,這樣便能使你的睡眠質量有所提升。」
「這裡有漢方藥店嗎?」我轉頭向身邊,為我引路的那位自治會人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