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呂布
(十三)天命
這不幸的緣由有許多,但車隊主人認可的罪魁禍首只有一個,那就是劉備——如果不是他背信棄義,在袁公死後撕毀自己女兒與三公子的婚約,並且卑鄙無恥地入侵冀州,他們怎麼需要離開家園,輾轉流離,踏上這樣艱難的旅程呢?
這問題沒用呂布回答,張郃田豫也沒吭聲,南匈奴的大單于就告訴他了:
城外的高地上,有人謹慎地眺望,甚至連營中炊煙也儘力數了數。
旅途艱苦,但他們並不在乎,還有一日,他們就要到達柳城了。高順的步兵繞路而行,速度卻不滿,而關羽的中軍也將向北渡河而至。
最尷尬的是,他既然是送出去的,為什麼現在又在他手上?
馬城雖繁華,城中自然有早起做活的雜役和黔首,但那天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不同。
但呂布不在乎,他射出那一箭后,甚至還很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
他們在荒漠與貧瘠乾旱的荒野上日夜疾馳,在馬上吃喝拉撒,為的就是悄悄避開烏桓的耳目。
但車隊此時已經七零八落,狼狽至極,車上既沒有了老幼,也見不到幾個婦人了。
北方沒有連綿的高山阻隔, 因此自遙遠平原上吹來的寒風可以肆無忌憚地席捲直下,咆哮地肆虐在每一座城鎮,每一個村莊,每一間木屋外。那風又硬又急,一個照面,就穿透了那些穿不上皮裘的窮苦人的衣衫。
通風報信的並不是烏桓的斥候或是細作,而是一支車隊。
騎兵一共三千,但呂布徵用了軍中所有m.hetubook.com.com拉貨的駑馬,為每一個騎兵都多備了一匹馱馬,這樣就足夠帶上充足的水和食物。
他將呂布率領三千騎兵突襲柳城的消息帶了回來,這消息如此驚人,甚至樓班也起身離席,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
他的百姓很早就開始翻土了,那些南方來的蠢人,剛過春分就開始鋤地,一鋤頭下去,鋤頭都要崩掉!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騷臭味兒,但他們滿不在乎。
但在并州突騎跑到距離柳城三百裡外的地方時,消息還是泄露了。
不僅要帶人的吃喝,馬的吃喝也必須準備好,乾草要帶,但每匹馬還要再準備一袋豆子補充營養,除了五天的補給之外,他們只需要帶上鎧甲與武器就足夠了。
他們自并州撤出的路上是遇到過這支車隊的,稱不得高門,入不得樓班的眼,甚至還被一小股烏桓游騎劫掠過——考慮到烏桓人雖然洗劫了他們的財物,帶走了他們的婦女,但仍然留下了他們的性命,這支游騎的軍紀至少在平均線以上,甚至可以稱得上克制與寬仁了。
但馬城又下了一場雪,晨起呂布便出門蹲在台階上看,直看到太陽攀升,冰雪漸漸有了融化的跡象,才下令進兵。
只有呂布一人是特別的。
那似乎是呂布,是關羽,甚至是陸廉,是劉備!
他只笑了兩聲,笑容和笑聲就一起消失了。
烏桓強大有什麼錯!烏桓想要一片更溫暖,更豐美的土地又有什麼錯!看吧!就連冀州的
和-圖-書士人都願意誓死追隨他!天意不令他被呂布突襲!
當這個信使被人攙扶進樓班駐紮在城外的大營時,烏桓人都在悄悄地談論他。
下首處的漢人與烏桓人都爆發出了一陣陣的喝彩聲,只有袁熙左右看了看,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這是何等的苦寒之地!他被趕回到這裏,他哪裡能看見什麼天命!
無論是匈奴,鮮卑,還是烏桓,冬天都要帶走一批人的,他們不在乎——反正只有最強壯的人和牛羊活下來就夠了。
呂布的騎兵天不亮時就出了營,向著東北方向一路疾行,偃旗息鼓,謹慎小心。
沒有雨,沒有水,只有無窮無盡的風在山間咆哮,偶爾有山間放牧的烏桓人探出頭來,斥候想一箭射過去都不成,只能騎上馬磕磕絆絆地追過去。
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作法是陸廉所看不上的,因為那些被行軍中的軍隊所殺的,絕大多數是無辜的百姓。
那支車隊人很少,人人身上都有傷,精美的車簾已經被撕掉,車裡原本應該坐著的尊貴婦人也不見了蹤影。它原本是一支標準的世家車隊,全族上下應當有至少十幾個青壯年士人,護著老弱婦孺,並且由他們的健仆保衛著前行。
他似乎是要教兒子馭馬之道,可那匹僅存的青驄馬在他眼裡已不再是一匹馬。
這才是天命!
他只是苦苦掙扎,求一條活路罷了!
樓班什麼都看在眼裡,但他的確是寬仁地裝作不曾看見。
「這畜生若不聽話,你就打他!」他亢奮而毫https://m•hetubook.com•com無邏輯地嚷道,「打服了他,他才知道天高地厚!才知道乾坤綱常!」
這場決戰爆發在章武二年的四月, 這比呂布預估的時間更久,消耗的糧草更多,因此也更讓田豫感到焦慮。但他們當中最沒有耐心的人也不敢要求軍隊冬季行軍。
「我想到既然要北上驅逐胡虜,該有一張趁手的弓,」呂布很不知恥地說道,「所以我特地寫信給她,又要回來了。」
天命是什麼?如果真有天命,為什麼不在晉陽展露出來,而是要等到幾乎山窮水復的今日?
「你們將那人拉回來。」他一隻手拎著弓,一隻手又抽出一根箭,冷冷地望向那具跑了兩步就倒下的屍體。
「天命在孤,而使卿至孤面前,」他似乎很感動,又似乎很自得,「縱劉備陸廉親至,孤有何懼!」
天氣冷得有些邪,連自以為見過天寒地凍的并州人都要咂舌,就在他們辛辛苦苦建起的馬城裡, 有幾個人只是晚上喝醉了酒,趕著宵禁前回去時倒在路邊, 等打更人發現時, 敲起來已經邦邦響的有, 還留著一口氣的也有,只是耳朵手指都是保不住了。甚至還有個倒霉的傢伙連腿都被凍爛, 偏還捨不得剁掉,硬撐著躺在榻上, 嚎了好幾天才咽氣。
雒陽的花已經開了,少女在水邊對著自己的影子左顧右盼,瞧一瞧自己的容貌,再瞧一瞧自己輕薄的羅裙。
他們說冀州話,言談矜持,坐在車上時一定是腰背挺直,神色高傲,即使背井hetubook.com.com離鄉,依附烏桓人生活,他們也理應獲得烏桓人的尊敬,並且一路上得到最好的照顧。
「他若是山民,」呂布冰冷地問道,「怎會著革甲?」
這可是柳城!這附近的山雖然不高,卻十足透著陰冷,那泥土比石頭都要硬!別說春分,有些土地就是過了清明,一鋤頭下去還能震麻了手呢!
他們第一天跑得很快,並且提前做好功課,避開了沿路的村莊,足足跑出了三百里,太陽都快要升起了,才終於停下來歇息。
那個瘦骨嶙峋,衣衫骯髒落魄的文士原本坐在車上休息,在聽到打水的僕人提及見到一隊騎兵遠遠地紮營休息后,渾濁的眼睛里立刻迸發開可怕的光!
「劉備欲攻柳城?!快去柳城告知大單于!」他整個人都因為狂喜而顫抖起來,緊緊地抓住兒子的手,「我兒!快快騎了我的馬去!若這畜生腳步慢了,你便用力鞭打它!打死它也不要緊!這畜生!這畜生!」
這話就很讓聽了的人不好意思,但呂布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他在亂石灘上,嘰嘰呱呱地講起自己那些事時,甚至還精神抖擻地幫著巡邏的斥候彎弓射死了一個遠遠出現的人。
關於這張弓他吹過一些牛,其中一部分比如他用這弓射下過什麼,那確實是很精彩的,還有一部分是他這張弓送給陸廉之後被她帶著,又立下什麼樣的功業,那就有點尷尬。
那人穿著看不清顏色的臟衣服,頭朝下倒在亂石灘里,整個人看起來可憐極了。
高冠博帶的貴人們依舊趾高
和*圖*書氣昂,穿黑袍的小吏依舊皺著眉匆匆走過,城外的軍營里,有旌旗招展,有士兵操練,還有民夫吃力地將一桶桶水挑進營中。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什麼都是值得的。
這二百里很不容易跑,畢竟他派出的斥候無法繪出較為準確的地圖。或許是大風的緣故,山勢起伏連綿,但土壤與枯葉卻不曾覆蓋其上,只有許多石山石坡,馬蹄一踩過,再好的馬兒也要從鼻子里噴個氣。
他有一張三石弓,力可穿雲,因此不避狂風。
而這家漢人豪強也回報了他們的克制與寬仁,那個信使跑死了自己的馬後,下馬繼續向柳城的方向狂奔呼喊,要不是有斥候攔住了他,這人或許是到不了柳城的。
張超總不怕被人嘲笑孤陋寡聞,多問了一句,那烏桓人冬天都是怎麼過的?
「將軍?」有人不解地問,「那不過是個山民……」
在第四日上,呂布離柳城只有不足二百里了。
天這樣冷, 沒道理只凍死凍傷醉漢, 卻對大漢的士兵格外溫柔, 田豫也是發現軍中好些夜間放哨的士兵凍掉了腳趾和耳朵,才發現他準備的寒衣都只是白日里穿的, 無法支撐士兵冬夜裡長時間在外活動。
這個冬天只有零星的小雪, 其實並不影響行軍, 但哪怕是身經百戰的呂布也無法理解, 這條路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風?
這一切聽起來都是極好的,只有天氣不好。
一切都與平時沒有任何不同,對於這樣一個寒風料峭的清晨,就連烏桓留在馬城的細作都不曾察覺到任何異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