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長相守
(下)翻舊賬!
……那「拉你下水」呢?
「我那時只是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庸人,」他說,「我見了你,心裏很喜歡。」
誰都不是傻子,丁原是為了大漢,但董卓也是為了大漢啊!不錯,丁原是他們的舊主,舊主怎麼能隨便下殺手?
需要教導他們聽從號令, 從令他們只聽金鼓, 只看旗幟開始,到營中、行軍、打仗時認清每一個旗語;
「的確不是。」張遼的聲音很溫和,也很平靜,「只是我們當時想不明白。」
沒錯!沒錯!那個不辯男女的聲音精神抖擻,他就是故意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時,一隻手還伸得很長,手指搭在靠在榻邊的劍柄上。
誰會相信這是黑山賊所為?
那聲音乒乒乓乓的,好像是在打架,好像是在拆家,而且好像是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裡!中間還有小婦人在叫罵,男人在回嘴!這是小婦人在上風嗎?
他獃滯地看著她,似乎腦海里產生什麼錯覺,像是有一個聲音,正湊在夫人的耳邊小聲嘀咕。
這才是他想要的。
話趕到這裏就有點危險了。
那些軍官,那些士兵的神情也是這樣告訴張遼的。
「快點睡覺!管人家做什麼!」阿母罵道,「你看他們那歲數,再打一會兒就不打了!」
是呀,是呀,他的傷疤,他的過往,他甚至都剖開了肺腑,對她是毫無保留,毫無秘密的。
那
和_圖_書他們數十年的忠誠與堅持,豈不都成了笑話?這些東西在張遼的腦子裡幾乎沒怎麼停留,輕飄飄地就過去了。
京洛對他們而言,是夢裡也不敢褻瀆的明珠。
「那不是力量。」陸懸魚說。
終於就在小娃子跳下榻,準備奔出屋子去隔壁調解時,阿母憤怒地揪住了他的衣領。
若是真有這樣一個人,若是真走出了這樣一條路。
「哇!」他嚷道,「好像真的在拆家!阿母!阿母!你去勸勸他們!」
「你做什麼!你還要下榻?!」
可是「黑山伯」們已自孟津北門而出, 天亮了,他們是該將頭巾摘下,將家人縫製的常服換下,回到軍營中重新換上戎服了。
新郎突然就停住了。
尤其是躺在這麼個很有熱度的懷抱里,似乎就更熱了。
「嗯?」
他們怎麼會有錯?他們是一點錯都沒有的。
「所以你見到我時……」陸懸魚突然從他懷裡坐直了。
他全神貫注,捉住她的手指,輕輕地親了一下。
無關情愛,心中自然生出一種喜歡。
黑燈瞎火,小娃子鬼鬼祟祟地將耳朵貼在牆上,仔細聽了一會兒。
還帶上嫁妝!一大車!
豈止是他!
小娃子似乎被母親說服了,又重新躺下。
只要一天,一天就夠了。
有小娃子突然從榻上爬起來,揉一揉眼睛。
需要徵兵, 需要一個個挑選兵卒是否健康,壯碩,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志是否堅韌, 他們是不是吃苦耐勞, 忠厚老實的人和圖書;
「怎麼回事啊,」他抱怨了一聲,「隔壁那小夫妻是在打架嗎?」
丁原說,這是朝中高明之士所出計謀,只有這樣做才能令太后感到畏懼,也令常侍們感到畏懼。上到公卿,下到士人,人人都一心要除閹宦,他們并州軍只是忠實執行了大漢的命令。
需要每日操練,磨練武藝,練習與同袍配合作戰的技巧與本事,更練習上陣的膽量;
因而心滿意足。
他們是疲憊的,迷茫的,但也收穫極豐,兵卒們都將衣服脫了下來,打成了一個包袱,並且將裏面裝上儘可能多的東西。軍官們的收穫更加可觀,他們還趕回了馬車,那一輛輛馬車裝著數不盡的財富,車轍自孟津而出,壓進土路足有寸余,一路進了并州軍營。
建立起一支軍隊需要多久?
「豈不聞覆水難收?」他說,「使君今日縱兵擄掠,視孟津城中士庶如糞土,來日又當何以自處?」
可只要看一看那些士兵的眼睛,沒有任何人能問出這個問題。
朝陽灑在他的臉上,勝過身後仍熊熊燃燒的城中大火,那個年輕又勇武,深得丁原看重的武將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那些厚實的木料, 柔軟的布匹, 被孩童舉在手中的風車, 騎在□□的竹竿, 直到清晨,仍未燃盡。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就是用盡生命也毫不可惜!
但如果說一見鍾情,那時的陸懸魚是個少年模樣不說,張遼甚至還將她救下來的女郎送了過去!
可他們為了更大的志向離開了雁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此再也不曾回去,甚至將整個并州都拱手讓給了胡虜,而後四散凋零。
他似乎在看向走在隊伍最後方,押運戰利品的某個軍官。
他不曾,大概也永遠不會多此一舉地解釋,他的抱負到底是什麼,他為什麼願意站在她身邊,似乎功名利祿都能盡皆拋舍,十足像個情痴一般。
那個被僕婦抱在懷裡,血染紅了衣衫的稚童自然是有抱負的,他的抱負就是待長大成人的那一天,要率領鐵騎,將胡虜趕出雁門啊!
但, 摧毀一支軍隊要多久?
張遼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買賣好像不成,我去勸一勸——哇!阿母!阿母!」
可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高順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張遼記得自己那時年紀尚幼,因而很是尷尬地沒話找話,問了他什麼問題。
……得加錢!
阿母終於坐起來了,罵了一句什麼。
張遼看看夫人,夫人一臉嚴肅。
他的呼吸慢慢游移在她的面龐上,非常親密,又非常繾綣。
他怎麼會沒有抱負呢?
母親白天忙了一天,忙著吃樂陵侯的酒宴,又忙著吃隔壁的酒宴,還忙著幫人家打掃殘餘,睡得就很香。
「一見鍾情」是真,「拉你下水」也是真。
張遼眨了眨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的。
不是說小婦人還準備跟著丈夫回老家去看一看嗎?且打不得一夜!
封侯已經封了,雁門張氏重修宅邸,立起閥閱時,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留給後代的傳奇和_圖_書。
就在他想要親下來時,她眨眨眼,小小的眼睛里滿是大大的疑惑。
富貴是富貴已極的,陛下並不吝嗇,尤其在勛貴功臣身上更不吝嗇,他也有裝滿狗馬美衣服的大宅邸。
他們在寒風與霜雪裡操練,在烈日與酷暑里操練,千錘萬鑿,最後練出一支戍邊的軍隊, 稱不得出色,但從校尉往下, 到新入伍的無名小卒, 人人都儘力了。
之後的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屋子裡有點熱。
但是!突然男人聲音又變了!
問的是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可他記得高順轉過臉看向他的神情,也記得高順的回答。
他想看一看這個人能走多遠,能堅持多久,想試一試這世上是不是有人能夠清白無愧,立於天地之間。
「好像不是打仗,」小娃子說,「像是買東西。」
張遼永不能忘記那個清晨, 孟津城一夜的大火燒紅了整片夜空,直到清晨時仍未停歇。
張遼那時很是迷惑,想要再問一句時,高順已將目光移向了遠處。
這些駐守在苦寒邊野的軍人忽然發現,他們駐守雁門十年的糧餉賞賜,比不過孟津城中一夜的劫掠,而朝廷對於他們的殺戮和劫掠,只有軟弱和妥協的沉默!
現在想一想,他有什麼了不起的願望呢?
使君對他們而言,是教導他們,引領他們的貴人。
「我……」
小婦人似乎在上風!還嘎嘎嘎嘎地笑了幾聲!好可怕!
但應該還是有些不對的——所以他漸漸將目光轉向了新結識的少年。
他自然也很喜歡高m.hetubook.com.com順,高伯遜清白正直,是不可多得的好友。但高順始終是一個軍人,在俗世的道德與軍中的統帥之間,他永遠只會選擇後者。
「哇!還挺大方!」
仗他是打完了,足以名垂史書。
「阿母!要是打一夜怎麼辦!」
這要是一見鍾情,也太變態了點!
「所以你見到我時,又送我財貨,又送我美人,」她說,「你就是想拉我下水吧?」
「不花錢!」有氣急敗壞的男聲嚷道,「隨便你摸!」
這位衝進蹋頓大營都不曾畏懼過的將軍忽然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丁原下令燒了孟津,呂布就能收了董卓的錢,弒了舊主,然後并州軍受了董太師的統領,跟殊途同歸的西涼軍一起,滾進了這個堆滿了珠光寶氣,屍山血海的爛泥坑裡。
呂布的臉上沒有迷茫,沒有疲憊,他樸素的衣袍上沾染著不知來處的血跡,他的眼睛里閃動著喜悅的光,像是一隻剛開始接觸世界的野獸,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併為此感到驚喜。
并州軍的每一個人,都曾有這樣的志向,都曾以為這就是他們畢生所願!
夫妻不就是這樣嗎?
可是,這一夜長著呢!
「我摸摸這兒!」小婦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不花錢吧?」
董太師拍拍胸膛,加!加倍!超級加倍!殺了一個丁原,涼州軍隊,并州軍隊,都入他一人彀中,滿朝臣宰也就跟著裝進他的口袋裡,這天下說姓劉當然姓劉,但要說姓董,那也大差不差啊!
「打不了!打不了!」
這似乎沒什麼不對,張遼那時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