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十七節 獵鯨第七步:戰爭爆發了
仲雪奔跑于山林之中,僅僅幾座山之外的男人們,正在那裡進行殊死決鬥——打通山洞偷襲,把馬蜂窩扔進對方的營地,將掉隊的士兵任意宰割、吊在高高的樹頂當做懲戒的標示。吃掉對方的糧食,填埋對方的水井,人們在想方設法地自相殘殺,仲雪不會提及他們。在另一場他沒有參与的戰爭中,他的恩師死去,那是一段不可觸摸的陰影,因為他無從參与其中,也就永遠無法抹去。
黑壓壓的盾甲兵馬上圍住仲雪。
戰爭結束了。
彩虹被山神收藏,狩獵與征伐的冬季來臨了。大齋宮死後第二年,她的侍從長千林糾集人手,反撲夫鐔,戰爭爆發了。
「如果不能走動,第一天他怎麼上神殿的千級石階呢?」他們在墓地回憶好笑的往事。
「我周遊過大諸暨地區,冶鍊銅爐比會稽山的樹還要多,夫鐔用劍鞘都可以砸死千林。」另一半人在觀望。連捕鯨隊都分裂了,不同的立場使人們各自參加兩邊的戰爭……伯增說他也要參戰,仲雪激動起來,把侄子按在落葉堆中,「我不允許任何人去參加毫無意義的戰爭!」
公元前五八七的夏曆新年轉眼又至,紅汀特地做了最豐盛的晚餐,以沖淡戰爭的陰影。
「無論是信仰,還是戰爭結果的預測上,你們都選錯了方向。」仲雪惻然地說。
「見鬼!」長期以來壓抑的憤怒
和圖書爆發了,仲雪推開神官們,拔劍切斷戰俘的繩索,「你們所有的祈禱和慈悲都去了哪裡?難道夫鐔沒有贖買他們嗎?」
「瀆神者的懲罰?那是天神的霹靂與俘虜的天靈蓋之間的事,」仲雪收起劍,收劍的姿勢是為第二次出擊,「整整一個冬季,人們為今天的停戰而戰,並不是為了讓自己的腦漿玷污你的破石斧。」
從海中鑽出的人,是小浦——他一個人回來。
「即使夫鐔贖買,我們也不會交還俘虜,瀆神者必須經受天神的霹靂。」冰冷的斷言,出自督導捕鯨隊的狸首大祝,對夫鐔的個人憎恨與狹隘的信條相結合,把他壓制得冷酷無比。
「我沒有用會稽山的一錙一銖!」仲雪出第二劍,綉滿咒語的旌旗應聲倒下,旗杆被齊齊切斷。大祝也富有膽色,連眼都沒眨。
在中原也許有休戰與會盟,但在吳越之間,往往只有生與死兩種選擇。
仲雪覺得自己就如同在水中快要淹死了,被平滑而無情的瑣事逼迫得喘不過氣來,寶貴的時間迅速溜走,而他無法抓住任何一絲希望的跡象。
小浦絞動雙手大哭,仲雪立刻打斷他們,死一次已經可厭,何況還要表演第二次?他對捕鯨也同樣深感厭倦,為什麼要殺死鯨魚,鯨魚有錯嗎?不,他不想考慮對與錯,只想趕快殺死一頭鯨魚,把煩人的步驟結束。有
和-圖-書人覺得獵殺鯨魚很酷,有些人漠不在乎,有人則需要這件事情來改善自己的生活,有人在考慮從中可以撈到什麼好處?
仲雪還是讓他們出發了。
「仲雪!仲雪!」阿堪抱住暴跳如雷的仲雪,緊緊抱住他的臉,讓他安靜,「殺死一頭鯨魚很難很難,所以三十年來沒有一個人會去做!我們就快達成了,會有無數人來唾棄你的付出,你要明白,這就是人間!」
「終於等到了!」虔誠的鄉野貴族和健壯的農夫摩拳擦掌,願為大齋宮復讎。
但捕鯨隊的食案還是一個一個空了,人們從紅汀手中接過春餅和飯糰,奔向不同的山麓。到明年插秧季節,他們有的會回來,有的再也不會。人們去而復返,等待多麼漫長。神巫聲明中立,但加快組建中止十三年之久的「會稽盾甲兵」;狸首大祝也返回大禹陵,手指在戰局沙盤上划來划去。這並不是史上最聚散無常的事,卻足以讓仲雪認清人間炎涼。獵鯨再次暫擱,仲雪每天一早仍在冰碴上跑步、爬山,看著雪在怒濤上舞動。一開始只有他一個人,接著阿堪加入,後來又漸次有人跟來。
開春的乍暖還冷,讓許多老人送了命,包括唱歌的綠萍。仲雪、阿堪和紅汀安排了葬禮。
白晝依然很短,早早降臨的夜色中,一隊神官舉著旌旗。牽著戰俘們也來到墓地,神官們把和_圖_書戰俘捆得像兒童玩的天牛,七人一組跪成北斗七星陣型,然後念念有詞地舉起石斧,一一擊殺。
漫長的冰封時刻開始了。
穿黑色盔甲的盾甲兵匆匆跑來,傳達神巫的命令,殺俘被勉強制止了。
「你不能阻止他們選擇死亡的方式。」阿堪勸仲雪。
「我有些懷念他長牙間閃動的口水亮光哩。」
「你真是活在施捨中而不自知——支撐你那支雜亂的捕鯨隊的,不是小木工廟或是你從吳國運來的鹹肉條,」狸首冷笑著轉身,「而是會稽山四十八勝景——你母親的遺產。我不輕視狂傲的乞丐,但鄙視躲在戰線后的碩鼠。」
「能夠為之獻身的戰爭,我一生也遇不上幾場。」大浦誠懇地請求。
稻秋曾是一個高效的商人,他忍受嗤笑,把米飯和清蒸魚擺到他們的筷子前。這個聲名狼藉的孌童,去了句無,在夫鐔麾下變成一個高效的軍需官。在夜襲中相逢,大浦舞動利斧縱身躍下土丘,他甚至能看清夫鐔眸中的火把反光——黑衣的稻秋衝上前,扳動弩機,大浦應聲摔落木蒺藜叢,尖木樁穿過他的肩甲、釘住了他,大浦仍沒有放棄,大吼著砸出斧頭。他知道一旦擲中,戰爭就結束了,該死的戰爭!他困身其中,已無法拔腳,只能儘快結束它!他沒能擲中,斧頭就落在夫鐔足尖,夫鐔一眼都沒多瞥,就按既定路線、https://www•hetubook•com•com既定的行軍速度離開了,護衛隊一擁而上,用大浦自己的斧頭砍下他的雙手……打磨船龍骨、烤彎桁柱、能夠建造一艘游弋萬頃碧波的軍艦而不沉沒的雙手……稻秋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看著往日的同伴失血死去。
一整夜的雪后清晨,仲雪正在井邊洗臉,大浦和小浦穿上熊皮襖。也來告別,他們和大多數窮苦人一樣,加入大齋宮那一邊,他們是去修築防禦工事的;經過起初的輕敵失利,夫鐔的猛烈攻勢已將千林的「叛軍」逼入孤絕的山嶺,大浦所學到建造軍艦的本事,卻將用來修建掩體坑道。
陸續有受傷的人回到家鄉。仲雪說「我不想聽到任何有關戰爭的消息。」
沒有人會鼓勵你,他們嘲笑你異想天開,他們樂於見你一敗塗地,但當你成功了,他們巴不得從你這兒挖走成果。
「啊!——」嘶吼彷彿是從仲雪喉間傷口中撕裂出來的,劍也隨之出鞘。
他想起他的劍術師傅,一個頑強的越國人,卻生活在看似應該是吳國的地盤上。吳越兩國以浙水為界,生活在浙水以北的人,困擾地生存在兩種國度之中。越人與吳人使用不同的曆法,過的新年不是同一天,連房子的朝向都不一樣!偏見與歧視不可避免,為爭奪漁業與桑麻,衝突更是日益加劇……而即使在越國內部,分歧仍不可避免,這樣可笑的戰爭。以hetubook.com.com信仰為名義,其實不過為瓜分大會稽地區的東西兩翼,貧苦人被崇高的信念所鼓舞,卻在冰冷的山谷中為權貴的陰謀送死。仲雪扶額,頭並不痛但感覺沉重,為了不祥的預感,「從稻秋到小浦,默許他們一個個離去,我無疑犯了一個個極其愚蠢的錯誤。」
阿堪說:「你很懼怕死亡呢,仲雪。」
小浦是個啞巴,他做著激烈的手勢,請綠萍幫他「詢問陰司中的哥哥,他是怎麼喪生的」,大浦死去時小浦並不在他身邊。以下是綠萍的唱詞:「昏沉沉一路返陽,大浦之魂歸來說話。我見月下矛尖清亮,敵酋夫鐔長發如麻。潛過木蒺藜近身偷襲,一斧開天闢地啊……咳咳,只見黑衣狡童阻身前,嗷唷手臂老痛呀眼不見……」
「這是最不堪的一代所養大的孩子。」大祝仍不滿,指著仲雪,朝舊貴族們組成的盾甲兵說,「父母只考慮把他們送去楚國或晉國,能從強權交易中獲得多少暴利?他們看到與外國人結交很快撈到好處,只想賺取玉石銅器。憑藉捕鯨的名義,連伐木苦工的破神廟裡都堆滿愚民供奉的雉雞和糯米。」
毫無意義地死去,難道就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了嗎?
布谷鳥輕唱,伯增坐在樹陰下,望向海面。面露微笑,是精神不正常的孩子才有的神態,在他的幻覺中,看到一頭巨大的虎頭魚身的怪獸浮出海面,甩動透明的尾鰭向他游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