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宮廷
第五節 上元閑話
允常四十七年,允常崩,句踐即位。
句踐本家是漁夫,能做實在活;當然也欠缺了允常王那種醉卧聽秋雨的浪漫氣質,因此越國除了老王在住的句乘山,就沒有窮開心了。政治,是煩心事,交給國王和大臣就夠了;浪漫,又不能當飯食。不過,我們就愛聽那些傳奇,如果哪裡出了強盜或者俠士,都巴不得他們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情人;哪裡有被砍頭的犯人,都涌去看,立刻愛他們愛的要死。恨不得生在允常年少時,為他磨槍擦戟!
又換了一種聲音:「你去哪裡!別讓人看見你持劍在手!」
自己的聲音:「去追御兒君!我們大獲全勝——禹之神軍與我同在!」
左手把右手一推,策馬揚塵而去——瞧,他的自言自語可以把我們氣死!這麼一「哈噓」,我們就非得追到浦陽江邊一里半才能把老爺子逮回來。你再想想通宵狂歡的上元夜,互述衷情的男男女女們正好生生地約會,橫著衝出匹烈馬載著個老頭兒是何光景!
呃?飛廉是誰?他本名叫「焉」,在五六十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號稱「越國第一勇士」(雖然是楚國人),英俊的獨眼龍。在允常王還未即位之時,他瞧誰不順眼,飛廉就「撲哧」把那人腦袋砍下來。他倆親密猶如兄弟——不該這麼形容,允常對親兄弟特別辣手——分享一切,包括戰利品……沒錯!連女人也一同睡!
句踐只好派人打火把拆門板將優比箕的兒子抬進宮,然後所有人排成一隊。允常王鄭重地發給每人武器,分派任務。「將功補過,尤勇夫也!」他命令太史郎帶長矛手埋伏在迴廊盡頭,並激勵他抱一腔必死之心,因此不許旁人為之包紮傷口,血一直淌到膝蓋上;又遣句踐「直搗老巢,取鄞君項上人頭」,激得他染坊似的,面上一陣醬紫一陣煞白:句踐的親生父親鄞君是允常的夙敵。因為君位爭奪過於激烈兄弟姐妹都被殺了個七零八落,最後指定死對頭的兒子為繼承人,其中春秋值得玩味。因此有人說那時允常王已經清醒,只不過是在涮句踐呢!
今年冬天來和圖書的特別猛,一個月前就下了雪。允常王照例要夜夜踏雪,天亮才披著一身冰凌拄著拐棍回來,然後暖爐燙酒,行令不休。心一松大家也就沒注意,不知不覺中,飛廉的頭顱不知遺失何處,允常爺也病倒了……再喝一杯嗎?這是王分給宮人的,已經藏了五十四年,比我祖父歲數還大!還有這些衣裳,他素愛風雅,現在也一併送給我們翻新做棉襖……等鍾一敲,便是允常四十八年了,一道去為他送歲么?
自己的聲音:「哈噓!」
後來吳國人打到諸暨,允常南逃,飛廉斷後,真是好傢夥!「聽著,飛廉,我說的是再見而不是永別。」多噱頭啊!可獨眼龍還是被俘了,砍了腳在太湖上守船。一天吳王去船上飲酒作樂,允常爺早就瞧他不順眼了,「撲哧!」飛廉就把他卸了。吳國人將飛廉的腦袋送回了越國,允常爺隨身一帶就帶了五十年。
那次我們在離浦陽江七里的地方就把允常王追到了,躺在草灘里不省人事,小中風。此後他就完全管不了朝政,話也愈加說不清爽,只好整和圖書天抱著寶貝飛廉坐在江邊數船帆。朝廷里都是句踐的人,還有大堆姓文姓范的從國外趕來。
最後連攝政句踐同他的夫人都趕來了,正巧王在大嚷「殺光東海漁夫!」句踐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黃好不容易按捺住王,說優比箕的兒子都快五十了,又有痛風,叫他進宮不如讓他把這段路吞下去!除非僱人用門板把他抬來。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換回那個聲音:「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
允常王已經病了很久,特別這個月來一躺下就風箱般抽氣,醫生們正爭論是否給氣管開個小口;鑒於他經常磕破自己的腦袋也安然無事,應該根本不成問題。可大家害怕的是另一個方面:允常王簡直是個大妖怪!公開說也無妨:他的腦筋就像塊大烙餅,此前七十來年的記憶全攤在一層里。那些活著的死去的靈魂均纏著他不放,他還自得其樂:「時間死啦,他們全都同我活成一團了。」其實從前年起癥狀就越來越嚴重: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發獃,要不自言自hetubook•com.com語,同那些死了幾十年的人對話;有時孩子般咯咯傻笑;半夜還會大聲唱歌,把宮人都叫起身跳舞,「去!去!去!把東門的優比箕喊來。這是我好妹妹的新婚之夜……大伙兒都帶好刀劍!」
不過我們豐富的歷史知識都是從允常王這樣的胡鬧里學來的。五十多年前,北方親吳國的御兒和鄞邑一夥暴發戶漁民越來越飛揚跋扈,連越君(那時還沒輪到允常)的話也當耳邊風了。越君對年輕的漁夫鄞君說,我把妹妹搖光嫁給你,咱們約上御兒君一起去打舒鳩國,土地奴隸青銅珠寶權當嫁妝。鄞君就帶著士兵來了諸暨,駐在句乘山上,心想軍隊入國都還是自己佔了便宜。這就是「上元屠殺之夜」的由來——結婚當晚,允常爺便說服越君把他們殺了個精光,因為他那美妙絕倫的妹妹搖光所起的作用,當然沒趕盡殺絕,否則就不會有句踐的出生了。
「快救救可憐的衛隊長,我玩笑開的過分了,把飛廉的腦袋給碰傷啦!」於是又召太史官來,太史明白這樣的事每半月要發生一次,就說自己痔瘡痛的m.hetubook.com.com要死讓兒子頂替。兒子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面對曾祖父輩的允常王一本正經地說:「是過分了,只有大司命救得了,他死啦。」「啊!」怒不可遏的允常王一揮劍就把太史郎削掉一塊頭皮,「這是越國存亡之夜——句乘容不下兩位君主,不是一個遜位,就是另一個滅亡!」看來允常王的時間倒退了五十一年,必須糾集優比箕、飛廉等闖將再重複一次「上元屠殺之夜」不可,否則誰也沒辦法讓他停下來。
那夜正是上元節,五十一年前,允常王的妹妹——搖光正是這夜出的嫁,現在骨頭在地下都爛成灰了;優比箕也死了上十年,傳令官拚命勸王睡下。可他不管,「優比箕!如果不來耍雜技,不管你多瘦,衛隊長飛廉總會把你烤成肉串喂我的狗!」然後抄起隨時隨地隨身帶的那隻骷髏頭往傳令官身上砸去,這下可把這寶貝頭骨給砸壞了。
END。
布局完畢,允常王摟著他的心肝隊長飛廉,也就是那隻砸壞了的骷髏頭。挾著獵野豬用的長矛上馬,拍拍飛廉的天靈蓋,「御兒!御兒君越過浦陽江逃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