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會高陽王
朱高煦找到一塊幹得發硬的布巾,隨意擦了一番堂屋裡的桌凳。
朱棣不置可否。
杜千蕊柔聲道:「我記住了,確是要在海邊才好買到哩。」
「道別?你要去何處?」朱高煦皺眉道。
大殿上好一陣沒人吭聲。金忠這才拱手道:「回聖上的話,臣以為可能是建文朝餘黨!」
妙錦抬頭柔聲道:「高陽王懂我的心了么?我沒法讓自己去仇恨一個心裏惦記的人,更不願讓自己惦記的人變成殺父大仇人。」
朱高煦咬著牙使勁點頭。他彷彿又看見了路上見到的落花,在風中的姿態婀娜、顏色美麗,卻凋零在稀泥之中,任由無數車馬、鞋子反覆踩踏,與污泥一起揉成了一團。
妙錦的聲音道:「我還以為高陽王不來了。後來見到那扇窗敞開,便猜測你來了,我就過來瞧瞧……」
妙錦道:「洪武時,建文君便對家父有救命之恩。我很明白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很看重名聲氣節。我出來后,一聽說家父在京師迎新君,便情知不好了。」
……
朱高煦忙道:「我當然不會。妙錦誤會了,我的意思,景御史若能像武定侯郭英一樣自裁殉國,侯府上下現在還平安無事。」
高陽郡王府內廳,隔扇外的圓桌上,已經重疊地擱放了一疊盤子。朱高煦滿額大汗,直接端著盤子,拿筷子刨盤子里的菜。
「遵旨!」
就在這時,院門響起了「篤篤」敲門的聲音。朱高煦快步走出去,打開房門一看和_圖_書,見妙錦一身襖裙,小臂上挽著一件灰佈道袍站在門口。
朱高煦拿起手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又道,「我要沐浴更衣,杜姑娘叫人幫我準備熱水。」
曹福雖然是王貴的親信,但朱高煦對這白胖的圓臉小宦官了解不深,便叫他把馬車趕到一處僻靜的街上等著,然後步行去池月觀附近。
袁珙道:「在此之前,建文掌控四方、手握天下兵馬,尚且敗在聖上之手,如今形勢逆轉,這些敗將就算追隨了去,又能作甚?」
「誰會接應瞿能父子?」燕王問道。
朱高煦站了起來,在堂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在京師時,我便認為他不會那麼輕易投降,覺得十分蹊蹺!」
朱高煦沒帶隨從,乘坐馬車離開郡王府。王貴已經離開北平,他那乾兒子曹福在趕車。
妙錦抿了一下朱唇,身上沒動,只有睫毛在明顯地顫抖著。
他說罷上下打量著杜千蕊,他的眼神火熱,只覺得她那嬌小卻飽滿玲瓏的身段十分可人。但在這種心境下,朱高煦非常浮躁,只有獸|欲……如此對待杜千蕊非他所願。
朱高煦聽到這裏,心裏簡直在滴血。他瞪著大眼,看著妙錦那蒼白卻美麗的臉,心裏也變得非常糾纏。
他又想起昨晚妙錦的邀請,思量了一番,還是打算赴約。
朱高煦頓時甚麼心思都沒了,沉吟許久,皺眉道:「你爹……」
「不久前我進京,住的地方是連楹府邸。連楹便是在金川www•hetubook.com•com門公然拿兵器沖向父皇的監察御史,馬上他全家就完了!跟你說,我進連府時,士卒們還在沖洗血跡,不知在府上就被殺了多少人!」
朱高煦忽然轉身道:「景御史是不是想刺殺我父皇!」
朱高煦見狀,情知景清的親女兒比誰都了解她爹,便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妙錦的聲音傳來,朱高煦便轉頭看著她。他的習慣和古人有區別,古人不愛正視別人的臉、認為不夠謙虛,但朱高煦習慣性地覺得,他人說話時看著,反而是一種禮貌,表示自己用心在聽。
「請進。」朱高煦道,然後伸出頭看了兩眼,將院門閂上了。
他一邊走一邊道,「只要我答應了的事,遲一點也總是會到場。」
他先走進裏面的房間,徑直把一扇窗戶打開了,然後走回堂屋。一年以來,這裏確實沒人來過,地上積滿了灰塵,只留下他剛剛走過的腳印。
去年買的那處宅子,開門的地方沒有與池月觀相鄰,卻在另一條街上。朱高煦默默地走過大門前,保持著平穩的腳步繼續往前走,忽然猛地快速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便返回大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
姚廣孝上前雙手合十道:「聖上,那兩具屍體燒得只剩骸骨,一碰就碎。貧僧親自前去察看了一番,難以確定是不是瞿能父子的骸骨。貧僧以為,也可能外面有人接應,瞿能父子並沒有死!」
朱高煦道:「你勸過景御史么?建文朝廷
和-圖-書不可能復辟了,現在父皇坐了江山,很難有人危及到他的皇權,景御史不如假戲真做投降了,榮華富貴有何不好?」
妙錦神色一變,臉上抹著粉也顯得十分蒼白,但她還端坐在那裡,舉止並不慌張,果然有大家閨秀的底子。
「不用了。」妙錦輕聲道。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神情和氣色都不好,聲音還有點奇怪,不過卻打扮得很精緻。
朱高煦轉過身來,見妙錦身子繃著、有點緊張,便不動聲色地往屋子裡帶,她果然沒多想就跟了上來。
他總算放下了筷子,說道,「杜姑娘的手藝了得,很好吃。不過肉菜吃多了難免膩、素菜不夠鮮,等回了京師,從漁民那裡購買到海鮮,吃起來更爽。我最喜吃鮮貝、生蚝,裏面放蒜和粉條,能吃一大堆。」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妙錦別急,我定會處理好這件事情!」
不過朱高煦洗了個澡,換了身灰色的常服,漸漸就恢復正常了,言行舉止也沒之前那麼粗暴。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朱高煦便開口道:「這院子里的東西很久沒使用了,無法沏茶。」
妙錦的眉宇間藏著憂愁,卻微笑著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妙錦進了堂屋,將手裡的粗布灰袍放在條凳上,便輕輕坐了上去。居然是去年被綁架之前坐的那個位置。
他的暗示,馬上就被妙錦聽出端倪來。妙錦忽然站了起來,顫聲道:「高陽王千萬別擅做主張!你要是那麼做,還不如殺了hetubook•com•com我!父親有生養之大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允許你做那等事!」
朱高煦面有怒色,「人各有志,景御史不願做貳臣,以愚忠為信念,我都是理解的。但他若干那等無益之傻事,自己死了不算,必會連累家眷甚至九族、同鄉!
妙錦只顧搖頭。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又看向妙錦,用頗有深意般的口氣道:「若要忠心,以死明志便可以了。若是景御史乾脆身死殉國,或許家眷的下場還有迴旋的餘地……」
妙錦無言以答,卻沒有說她爹的不是。
料峭春寒時節,北平的清晨籠罩著如煙的薄霧,遠景迷離。
她怔了良久,才搖頭道:「我不知道,說不上來……」
「嗯……」朱棣習慣性地發出一個聲音。幾個人也不敢抬頭觀察他的神色,一時間誰也無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什麼。
朱棣身穿五爪團龍袍,走上公座轉過身來,望著大殿外的光景若有所思。
「記住我的話。」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轉身出門了。在堂屋門口她忽然扭動婀娜柔韌的腰身,轉頭露出嫣然一笑,「再會,高陽王。」
朱棣沉思許久,抬起袍袖道:「召平安來見朕。」
一旁的杜千蕊神情驚訝地看著他。
她幽幽說道:「高陽王知道么?哪怕你對我做了那麼多非禮之事,我卻從未怪過你。我……」她漸漸露出了羞愧無顏的表情,聲音也越來越小,「很慶幸,這一世能遇見高陽王。我想留著這緣分,就算入土了,它還在m•hetubook•com.com陪著我。但若你變成了我的殺父仇人,我的人可以一死了之,但魂魄卻無法安生,必將在十八層地府中繼續遭受那些糾纏不清的折磨。那我活了一世,到頭來還有甚麼意思?」
「高陽王沒來得及答應哩。」妙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她的心思和記憶都很細膩。
一路上朱高煦從車簾里看到街面上的甲兵官差,心裏竟莫名有點緊張。但想想自己是皇帝的兒子,緊張這些官兵作甚?多半是昨晚的事兒,讓他現在還有些心虛。
金忠道:「若能儘快找到建文下落,最是妥當。」
「是,王爺。」杜千蕊看朱高煦的目光,好像有點不認識他了一樣,她似乎感覺到了甚麼,臉上帶著嫣紅的紅暈。
燕王府前殿內,站著穿袈裟的和尚、一身術士巾袍的袁珙,以及圓領烏紗帽打扮的金忠。
他戴著一頂大帽在街上走,在北平呆了不短時間、對路很熟了,於是繞了幾條街,便徑直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朱高煦這時才有心觀察妙錦的打扮,她臉上施了一層淡粉,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其實根本是不必要的,妙錦的皮膚長得雪白光滑,塗粉簡直是多此一舉,此時的粉黛也完全比不上後世那麼細。她的眉毛修過、還畫過,顯得更加修長,襯得那雙眼角上挑的杏眼愈發有媚色。
妙錦點點頭:「我父親的事,聖上並不知道。不過高陽王是知道的,我去年就與你說了。」
她頓了頓便抬起頭道,「我今日前來,是來與高陽王道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