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破花弄影
村長家的兩個小丫頭出落得如清水芙蓉,嬌艷無雙,就連隔壁家的鼻涕蟲鐵牛也終於向著正常人類的容貌發展開來。
臨水而照,整個人看來宛若玲瓏的小飛天,只怕托著紗綾便可馭天而去。美人爹爹感慨萬千地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恐怕清閑日子沒得過了,娘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淺笑,時不時為我拂下鬢角的髮絲。
我發誓我和這小美人八字不合,她處處刁難我,難道就因為幼時我曾經滿寨子里宣揚笑話過她是尿里澇的尿床鬼?
我的話說完,少年身旁的隨從們轟然而笑,少年忍不住搖了下頭,唇邊的笑意不減反增。
我挪動腳步,走到九尺高的馬身下,昂頭看上去。這馬真真是和它主人相似,眼神中竟也透出輕屑低睨著我。
少年的眼眯了眯,日華傾灑而下,他的影子投落在我的臉上,我輕淺地挽著笑容。
「你枉說我欺負幼小,我這馬隊里可並沒有拙劣之物,皆是萬中選一的良駒。」他手中的馬鞭指向一匹白蹄黑馬,那馬兒似有靈性,低聲嘶鳴了下,烏黑眼珠昂然前望,「單說這白蹄烏,就絲毫不比我的照夜白遜色,你再看那匹紫燕超越龍骼神駿的颯露紫,恐怕就是找遍整個綠川岡地,也難找出可與其匹敵的來。」
我的唇角扯出個冷笑,爹爹連敷衍小鬼頭都這麼清風不著痕。可憐鐵牛那傻小子還真以為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宜,這楞頭青啊!
「爹爹說姐姐們帶著我剛好有個照應,就讓我過來了。」我笑得蜜糖般甜美,直接把責任甩到美人爹爹頭上。
「呀!是不語妹子啊,我道是誰呢,這麼一驚一乍的!」弄影話裡有話地損了我一句,不過我大人不記小兒言決定忽略之。
欲語雙鉤燕子梁,
君亦清在馬背上徐徐開口:「我這匹照夜白是萬里神駒,你挑匹馬,若在腳程上趕得上我,就讓你的姐姐們過來好了。」
快要挨近少年的白馬時,馬隊里一個漢子注意到我,蹙了下眉頭,扭頭和他家少主附耳說了幾句。
他一語道破,我點頭承認:「是啊,所以我想……」
屋外的梧桐樹蒼翠濃郁,將灼烈的日華擋去大半,我坐在樹下隨手玩著竹蟋蟀,冷冷開口。
我在心底竊笑了下,原來這二姐妹是在看情郎,難怪討厭我過來擾了她們的好興緻。
村長滿心歡喜地顛回家,他家兩個寶貝從此有了人人稱羡的好名字——花飛雪,花弄影。
我將捏在手裡把玩的藤花扔進土裡,趕上去解氣似的狠狠踏了幾腳,又碾了下。女人愛攀比的心
和*圖*書
性看來到什麼時候也免不得俗,我被淹沒在萬花叢中,素淡得彷彿路邊野花。旁人歡喜他那是旁人的事,他歡喜誰又不管我的事。
我不是飛雪和弄影,也不是方圓十里八寨思春懵懂的少女,所以我直迎上他的目光,絲毫不為所懼。
「我已經知道它的名字了。」我最後在馬頭前站定,又退後三步,衝著那馬扯扯嘴角,做了個鬼臉。
——乾脆就叫天牛吧。
他眉峰微挑,唇邊逸出一絲薄笑:「原來是花二小姐,你倒認得我。」
我搖頭,據實以告:「我不認得你,我也不是花二小姐,你的名字是我剛剛才聽來的。」
分花逐柳,我一路跋涉得好不艱辛,匆匆從趕歌現場擠過去,生怕哪只繡球不長眼就拋到我的頭上。沒走三步,恰巧瞄到花氏二美正站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滿臉沉醉地眺望著賽馬場,表情十足的青澀可人。
獵風颯颯,鼓動得草場上懸挂的彩旗幡簾如扯絮般亂過眼前。地上的人影晃動了幾下,君亦清縱馬飛馳而去,沒幾步又掉轉馬頭兜了回來。
「兩位姐姐在看什麼如此入迷,不知小妹可否有幸一觀?」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他唇邊的笑譏誚,彷彿在嘲弄我的不自量力,「又或許是本少爺看起來很好說話,容得旁人放肆無禮?」
傻小子轉過頭,偷偷透過窗棱格子看向我。爹的半邊眉毛挑了老高,娘的水袖掩去臉上的淺笑。
我盯著他白玉無瑕的指掌,感嘆這小鬼日子過得一定很閑適。
趕歌會上人聲喧沸,綠川岡地的少女們紛紛揚起柔美的嗓音,唱出流傳了千年的愛情神話,歌子中唱到一對相愛的天人為救天下蒼生而化身神木。歌唱完,少女們拋出手中的繡球,等著心上人來搶奪。
馬蹄幾乎貼著我的鼻樑落下,白馬呼嘯的喘息直吹起我額前的髮絲飄曳不定。無語地瞪著馬上的美少年,他可真是桃花芙蓉的面貌蛇蝎般的心腸。
「這馬名喚千里一盞燈,君家少主,我說得可對?」
我皺了下眉,這傲氣小鬼實在沒禮貌,居然不懂自報家門以禮待人。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我仰頭望著他,鼻孔朝天自詡道:「我姓花,是花家寨花老二的掌上明珠,你是君亦清?」
「飛越峰,玉逍遙,小丫頭可絲毫看不上你們呢。」君亦清向我身後的兩人說道。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兩個白布纏頭的青年面色微赭,尷尬一笑。他們座下的兩匹白馬高蹄修身,毛潤如玉。
心裏和-圖-書靈機一動,我決定為她倆與君亦清之間搭建一條充滿友誼的鵲橋。這姐妹一個溫婉,一個靈俏,若同時傾心於君亦清,到時姐妹相爭起來,熱鬧可有得瞧咯!
「弄影,不語還年幼,不識得亦清也在情理之中。」飛雪站出來替我說了句公道話,可惜我不領情。
我看了看身旁的二花,很顯然她們是在矚目著那個白馬少年。凝神細看,那少年鬢若刀裁,眉眼如畫,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翩翩美公子。
「小丫頭,還沒想好它的名字嗎?你可要輸了。」小鬼越說越得意,鼻孔幾乎翻到天上去。
因為女兒生得美,村長在兩個娃還在咿呀學語的時候,就特地跑來拜託爹給取兩個好聽的名字。爹看了襁褓中的姐妹倆,想了想說,乾脆就叫飛雪和弄影。
傻小子的眼中綻放出無限仰望的光芒,直把爹當做了神人崇拜。娘幾步躲進裡屋,悄沒聲息地笑了個夠。
「姐姐們,那人是誰?」我伸手徑直指向白馬少年,兩姐妹低聲嬌呼了聲,咯咯笑起來。
呸!我怎可自比作牛?絕不能把自己降低到鐵牛那檔次!
少年面貌雖俊美,可神態間隱隱可見標榜自詡的孤高桀驁。於我看來,他不過是個被人寵慣的少爺罷了。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歡鐵牛那種自然淳樸天性,還有頭上可笑的爆竹辮。
「是那邊兩位姐姐告訴我的,你是君家寨的少主君亦清,十里八寨的人都認得你,所以我也應當認得你。」
「你誤會了,君亦清。她們心裏很歡喜你的,所以我才……」我凝視著他說道,花家姐妹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之後,牽著黃牛的鼻涕蟲提著滿籃子野果找上門,希望爹也給他起個好聽又響亮的名字。爹摸著他的衝天辮說,叫鐵牛不是很好?他搖頭不肯依,惹得娘又伸出綃白的水袖要給他摸眼淚。
「旁人心裏怎麼想的,與我何干?天下的女子何止萬千,我又為什麼要對她二人青眼相加?」君亦清的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雖然乍聽起來傲慢不肖,但是細想之下我確實無言可駁。
——鐵牛是很好的名字,剛硬如鐵,你的爹娘定是希望鐵牛將來成為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回頭看了眼佇立在山坡上的姐妹花,她們的臉上透出些許期待,些許不甘,和隱諱不明的曖昧。
……厄,出師不利,碰了一鼻子灰。我垂下頭,突然覺得好沒意思。
單看形貌,這確是匹神駿無敵的好馬,可惜我不是伯樂,沒有慧眼識不得千里馬。君亦清
和_圖_書讓我賞馬,就如讓牛嚼牡丹,純屬浪費。
圍著馬繞了幾圈,走到馬尾的時候,君亦清揚著嗓子好意提醒我離馬屁股遠點,不然它性子起來飛出一蹄子,我就直接報銷了。
馬蹄飛揚,一瞬間迎到我的面前,我本能想退後,抬頭的片刻對上他的雙眼。他的眼中一抹顯而易見的輕屑,反而激起我的悍性,我咬牙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我搖頭晃腦,伸出一指正對那馬前額。
美人爹爹在我六歲的時候終於正式給我取名叫不語——花不語,可能是他希望我少說話多做事,也可能是怕我這張嘴終有一天把花家寨里的老老少少統統氣瘋。
沒再理會他們這一大一小不正經,我專心地玩著手裡的竹蟋蟀,一根一根青竹絲穿梭如織,將蟋蟀攤在掌心上細細看去,真如是活了一般玲瓏逼真。
飛雪的睫毛又長又密,輕輕眨了下,又眨下,如一對寶扇蓋在眼上,很惹人愛憐。弄影俏皮地嘟著菱紅小嘴,一雙翦水眸子晶亮流光。望著她們姐妹的側影,我不由慨嘆自個兒確實是貌不如人,若是身為男子只怕也會為之傾心動魄。
「既然姐姐們認得此人,我們何不過去一處,也好湊個熱鬧?」盈上抹無害的笑容,我已率先下坡向那少年一行人所在走去。
輸人不輸陣,我絕不能在氣勢上被個臭屁小鬼嚇倒!
「這樣吧,我也不與你賽馬,省得你說我欺辱幼|女。你看這匹馬黑額點紅,你若能叫上它的名字,就算你贏。」少年揚起尖俏的下巴,示意我可以過去仔細觀察那匹良駒。
白馬少年輕轉過頭,一雙欺霜勝雪的冷眸剎那凝在我的臉上,姿態仿若山濤間端立雲巔的天人。他的眸光中寒星點點,凜然幾許睥睨狂傲。
遠處塵煙滾滾,數十匹賽馬飛馳而歸,馬上的壯年漢子們洋灑著豪邁的笑容,盡情呼喝。
娘為我換上月白綾子裙,五色綵線滾綉了團花的緞帶高束在腰間,月白裙流雲墜角,幾點鵝黃新枝堆疊其上,乍一看煞是素白淡雅。
死小鬼,擺明了整我!
抱怨地回頭看眼娘親,我原本屬意穿了那條鎮箱之寶的石榴百幅裙配上水色飛翎束腰,再挽上嫩青披錦,珍珠翠玉掛全身,這樣至少站在人群里也不至於太埋沒了自己。結果美人爹爹直接一記爆栗敲過來批語說我俗不可耐,只得作罷。
「既然天下人都認同的道理,我為什麼要反駁呢?所以我理當認得你啊,君亦清。」
花家寨從上數到下,我最討厭的就是那對姐妹花,姐姐飛雪粉雕玉琢,妹妹弄影晶https://m.hetubook.com.com瑩剔透,俏生生的一雙璧人。每次看到她們,我都忍不住厭惡地皺皺眉,爹敲著我的頭殼說,娃的心眼恁得小,不如人家漂亮就如此嫉妒了?娘瞭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姐妹,輕顰含笑。
春風隔岸綠泠洲。
「聽爹爹提到過青華溪的下游有個君家寨,至於其它的……恕小妹固陋。」我立刻誠惶誠恐狀,盡量給二花創造散播紅粉八卦的機會。
照夜白一聲長鳴,馬背上的君亦清瞬間變了臉色,俏臉冷凝,眼神沉痾,宛如冰雕。他手中的馬鞭揚了又揚,最終抑制住,垂了下來,默默點頭。
「君少爺好本事,欺負幼|女也不知羞!莫說這滿場沒有一匹馬可媲您那神駿照夜白,就是有好馬我也不會騎。」講理講不過,我乾脆和他耍起無賴,看誰比誰更刁蠻。
——你總是牽著黃牛走來走去,叫天牛不是很好?傳說天上有一條銀河,河岸邊就有一隻神仙牛,又老實又威武。
我扭頭看向周圍散亂的馬隊,雖然從神形上看去也都是些清駿不凡的良駒,但是總歸與那照夜白不可相提並論。
「小丫頭一張嘴倒是尖利,我只和你講道理,你扯出天下來蓋我的話嗎?」君亦清也不答言,只一味問些刁話。
開闊的草場上飄滿了彩絛絲幡,數不盡的高頭神駒揚蹄飛踏,及至清駿。場地邊緣上,幾匹烏黑如緞的神駿中夾了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一個少年華服美冠,英眉銳目,樣貌極是俊美。
賽花會裡隨便放眼一看就是整片的美女如林,不僅花家寨的老老少少三姑六婆們全到齊了,就連附近十里八鄉的大小美女們也都花枝招展地趕來參加這三年一度的群芳盛會。
我狀似無辜地眨眨眼,透過層層光斑看著他如流風雲曦般的翦影。
「我的名字是你從她們那裡聽來的吧?」
悠悠籬上草,花家寨里的孩子們像雨後春筍般茁長成長起來。
「既然你不認得我,又為何要走到我的馬前?」他的手,指骨分明,修長白皙,恣意把玩著纏絲馬鞭的鞭梢。
「君亦清,我的兩個姐姐還在那邊,我可不可以叫她們過來?」這次換我問他,他抬頭看了看那兩姐妹,半晌沒有說話。
賽花會的時節,漫天花雨,悠竹綠水。
弄影極輕蔑地睨了我一眼,當我是人事不懂的小鬼,然後鼻孔微微扇動了下,擠出個哼字:「連十里八寨聞名遐邇的君亦清都不知道,小不語果然是固陋得很呢!」
「旁人都認得我,所以你也理當認得我,這是誰說的道理?」他反問了句。
碧空無痕,
www•hetubook•com.com草綠雲白,賽馬聲聲嘶鳴,喧鬧鼎沸。等馬群過去后,人潮逐漸冷下來,白馬上的少年巍然端坐,絲毫沒有催蹄而去的意思。
我的滿頭青絲已經長及腰際,用素白絲帶輕輕在腦後挽了個髻,斜插上一支飛鳥玳瑁,鳥首前探,雙翅橫展,做工很是精細。一條鑲珠盤翠的銀瓔珞戴在頸間,娘親在我額前的硃砂痣上描畫了朵五瓣梅花妝,襯得人更顯超逸。
現下看爹娘根本顧不得我,只一味在享受二人世界,我乾脆提腳走人自己找樂子去。
「千里一盞燈,一字未差。」
我茫然隨著他的馬鞭指處看過去,他指一匹馬便叫出馬的名字,然後長篇大論地讚美頌揚一番,最後他的馬鞭停在一個緇衣男子座下的馬身上。那馬兒四肢修頎,膘肥毛亮,通體如潑墨般純黑,只額頭飄下一縷紅鬃,甚是扎眼。
「不語,你爹娘呢,怎麼沒看到?」飛雪姐姐一招移花接木,直接想把我打發走。
我也忍不住陶醉在自以為是的絕代風華下,做起小女兒姿態,沾沾自喜了半天。可等到爹爹的牛車停了腳,我跳下車看到賽花會的場面時,方知道自己不過是自視過高了些。
鼻涕蟲顯然被我忽悠得有些動心了,看著爹,滿眼期盼。爹蹲下身摸著他的額發說。
爹哪裡懂得,其實娃的世界並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從出身家境到相貌穿著,哪樣不是可攀可比?那二花姐妹確實是比旁人更漂亮些,因為漂亮甜美,也就更討大人的歡心,小小年紀養成嬌縱任性的脾氣,惹人嫌得很。
「哼!不知道不必勉強,可別給我的寶貝馬兒起什麼怪名字。」君亦清冷笑著,又轉頭瞟了眼山坡上的花家二女,眼光最後停駐在我身上。
「不語難道不知他就是君家寨的少主亦清嗎?」飛雪摸摸我的頭,完全當我小朋友沒見識。
小弄影禁不得逗,咬唇又跺腳得很不高興,飛雪含蓄了些,不過笑容十分勉強。我乖巧地慢慢蹭到她們身旁,也伸長脖子向賽馬場瞧去。
我悄悄走過去,出其不意地在她們背後問道。二花驚得驀然轉身,一時滿頭滿身簪釵環配亂響。
少年抬起手中的馬鞭指向我,開口問道:「你是何人,敢走到我的馬前?」
我的話沒有說完,他揮了下手裡的馬鞭止住。
身後飛雪和弄影齊聲喚我回去,我只當聽不見,故意把身上的環配搖得丁冬互擊,清脆迭越。
見我蹙眉不語,君亦清悠閑坐在馬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越看越氣,恨不得一把將他從馬上扯下來,再順手打掉他臉上的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