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錦瑟閑爭音
「世人都說含章宮尊貴無比,能入宮是夢寐以求的榮耀,但在那個孩子的心裏,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帶到一座宮殿,那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記得,那道長廊兩旁有很多的藍色瞑火,就盛放在鮫人燈里。那個孩子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自己好象走進了神仙夢境,她看到牙床上躺著一個美人,那人送給她一個新名字,連碧。」
我安靜地躺著,他安靜地坐著,他望著月,我看著他,十日來夜夜如此。
天香閣花籬月洞外,連真接過小謝遞去的錦盒,在她的手背上輕拍數下。小謝高盤著滿頭烏髮,珠釵橫鬢,我第一次見她如此莊重穿戴,水綠宮衣迎風舞動絲絛,一剎那,我以為是香雪海中所藏的迦蘭神女破畫而出,端立在鳳凰木下。
「這場戲,從頭至尾都是公子在一手掌局,是他未給我賜名,也是他親手推我進天香閣,引得你和連汀以為時機到了,各自出手相鬥。你真以為公子想除掉的人,只有連汀一個嗎?他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
我停住腳步,她上前幾步,拉住我的手:「今夜的月色倒好,妹妹和我想到一起了,出來散散心。」
含章宮詭秘難測,柔蘭閣如夢似幻,可說到底這裏只是他的家。有時他喝酒賞花,有時他舞文弄墨,有時又對著香雪海發獃,怔怔地望著漫天飛花,眉間盈滿了淺愁別緒,一坐就是整日光景。
說到這裏,小謝停住了,抬頭望著窗外的滿月。我聽得入神,下意識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麼回到了天香閣,連碧?」
紅花楹樹,小謝婷婷玉立,偶爾轉個身,迷迭進無盡翠障,巧笑綽約。
我獃滯地點頭,看著窗欞前,月色下,這個凄美如畫的女子。
她,在暗示什麼?
鏡月湖畔,豐蓮潤水,華陽初上,湖水漣漪。
回首相望,再也窺不見柔蘭閣的飛檐鎏瓦,我的耳邊兀自迴響著公子蘭和連真的話語。
「姐姐越發聰慧了,幾日不見,連茶也泡得更加香甜。這是什麼新茶色?竟比從前喝過的都要強。」
鳳凰花開花落,漫天荼蘼業火,如欲涅磐重生。
點點晨曦映瑞下,公子蘭親手在我的鬢邊簪了朵玉帶蘭,蘭瓣絲縷垂過我的側靨。
「斷情草雖然于性命沒什麼大礙,但只要你動情生愛,便會心痛如絞,真真是恨不得立時就斷了情愛。也不知這靈草是真有奇效,還是圖具虛名,今後還要靠你來驗證啦!」
他的動作輕柔和緩,彷彿是怕碰疼了我,面對面佇立,他的眼眸中柔情滿溢,竟將我視如珍寶。所非親見,我實在難信這人能流露出如此溫柔的表情。
「有了斷情草,我便可調治天下第一香,名正言順地重振天香閣威名。你可知道,連汀心中真正恨的人是誰?」
桐樓畫堂菱花鏡前,連真纖指翻轉在我的發間,將我的滿頭青絲梳成了極為繁複的流雲髻。揭開梅花雙紋盒,她揀出幾支蝴蝶穿葉釵別在我的髮髻上,又挑起指甲大小的芙蓉花鈿,遮去了我額前的硃砂痣。她轉身從床榻上捧起一套霓裳綵衣,展手抖開,衣料迎上日光,灼灼泛彩中甚顯華貴。
小謝挽唇而笑,也不答言。我又喝了口,茶香四溢,誘惑得我忍不住將整碗茶喝了乾淨。抬頭看向小謝,她的黑眸中點點光瀾,凝神盯著我手裡的茶杯,嘴角的笑透出無端的嫵媚。
行香水榭里瀰漫著寧息的香氣,剛踏進門,立時覺得胸口一盪,全身洋溢著說不出的暖意。
我依言抿了口,茶水碧綠,水裡不見茶葉,淡淡的茶香中透著藥草味道。
有時候我想,公子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小謝的臉貼在我的靨畔,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他有沒有看遍你的全身?有沒有用那雙手仔細疼愛過你?」
「你這就去吧,一切自有天意。」
自香雪海脫身那日,我將做好的梨香荷包送給連真,她接過時神色微怔,隨即不動聲色地將荷包納入袖中。看著她臉上那副恍然的神情,我的www•hetubook.com•com心裏疑竇叢生。
截一段吹拂而過的清風,不知清風是否也醉心於如斯佳景。
小謝的唇角漫揚起來,笑得越發甜美,我怔在原地,無言以對。
化身為樹的女子,是傳說?是真實?
「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尖上的人物,該是我們奉承才對,哪裡敢說什麼恩德呢?」連真笑得高深莫測,就連笑容也同公子蘭一樣,眼中冷意淋漓。
連真含笑點頭,一把將我拉起來:「好孩子,咱們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躺在含章宮的牙床軟榻上,我時常望著窗外一點弦月,回思著過去的一切。
我心裏一動,凝神盯著小謝,輕聲問道:「看姐姐的樣貌,總不過雙十年華吧?」
小謝,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就不怕累了卿卿性命?
芙蓉帳暖翻紅浪,
我在柔蘭閣的飛紗錦蔟中,看向玉欄旁坐倚的公子蘭,他的黑髮披垂在身畔,翩躚于夜色中,臉上間或一個蹙眉,一個回眸,都美得極致清麗。
天香閣外的竹林里,驀地拔起悠揚的笛曲,曲調凄惻纏綿,直欲將人的眼淚逼出來。
小謝挽起一抹媚笑,說道:「你說吧,過了今兒個,還不知明日如何呢。」
花窗前,俊美男子柔情蜜意地低頭看著心上人,花窗下,滿身珠玉貴氣衝天的女童,極力仰著脖子墊起腳跟回望上去,嘴角不自禁地垂下讒羡美色的口水……
玉帶蘭被風吹散,絲絲縷縷的花瓣如扯絮般盤旋在廂房裡。小謝回過頭沖我笑了笑,百媚橫生。
記得鳳凰木下初見小謝,她穿著翠綠宮裙,迎風翩躚。她似乎偏愛綠色的衣服,綠色的披錦,綠色的羅裙和綠色的絲絛束腰。
小謝咯咯嬌笑起來,眼中浮現我從所未見的嬌媚:「妹子這是誇姐姐呢,我怎麼可能連二十都未到?姐姐雖說是沒經歷過多少世面,可活到今日,總也有三十六個年頭啦!」
我被她盯得實在彆扭,雙手被拖住,半拉半拽地走回水榭。
難道說……有些東西是人眼看不到的嗎!?
我起身走出水榭,小心翼翼地走到天香閣下,推開門,扶著木梯一層一層走上去。踏上最後一階,眼前驀地被一片白茫遮去道路,天香閣的橫粱上懸下幾縷白綾,我雙手拂開綾幔,緩步走進第八層廂房。
想起了誰?
「女子總也不須像男子一樣,即便手中無刀,也能殺人于無形。這正是女子令人可怖的地方。」
畫面孑然而止,我的形象實在煞風景,想起他往日里的惡形惡狀,蕩漾的春心立刻化作清風過境。不能被此人的皮相蒙蔽,他整人的手段比起當年花家寨里的混世魔王,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年光陰,是她這輩子最開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邊的每個人都說她不該叫連碧,該叫連笑。她喜歡穿綠衣,因為名字裡帶了碧字,也因為那孩子曾說過,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裏永遠蒼翠。她聽了這話,心裏別提有多高興啦。」
隨手拿起只小竹馬,我越看越感迷惑。
「這世間有一種毒,是男人或女人皆沾不得的,如果身染此毒,除非本人無葯可解。狠心薄倖之人,或可自愈,但自身終究是被傷得淋漓破碎,惟有斬斷痴念,才可得解脫。丫頭,你如此聰明,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美好而單純的過去,一去不返……
指尖輕顫,心裏一陣發慌,我放下手裡的茶盞,和她無言對望。
「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就在天香閣里長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冊香譜,還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給身邊的姐妹們戴。你說,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謝看著我,輕聲問道,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自顧說起來:「她長到十六歲那年,老閣主將她喚去,給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著什麼,只覺得味道不錯,毫不猶豫地喝了。老閣主笑著看她喝完,還問她味道好不好?她說好喝,老閣主摸著她的頭,贊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能喝了和-圖-書這碗茶實在是天大的造化。」
窗外颯颯刮過疾風,行香水榭里的燭火驀忽暗下,片刻功夫又亮了起來。
原來被人恨的滋味,就如魚刺哽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對鏡而立,我抬起衣袖遮面,鏡中人也抬起霓裳綵衣,面泛桃色,雙目含春,笑如蒸霞艷李。
她的手摸在我的脖子上,順著我背後的髮絲輕輕撫弄,我的脊背緊繃,被她摸過的地方劃過一陣顫慄。
美艷端方的姑姑佇立在橋頭,綠水倒映,美人嫣笑冉冉。
「小丫頭,你可願作旁人手中殺人的刀?」
心莫名地鼓動起來,怦怦亂跳,他的眸光愈發深邃,我的大腦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
「姐姐的心思真比溝壑還要深沉,只是我也有一言相告,姐姐聽了,莫要介懷。」
連真將十指伸到面前,遮去了灼灼日華,她仰頭望著自己的指甲,十根豆蔻紅的纖纖長甲,在她的臉上投下淡影。
「這套衣服是公子特意吩咐預備下的,還請姑娘換上吧。」連真的口氣出奇地恭敬,讓我摸不著頭腦,又覺得惶恐不安。
「十年前,嫻月殿主上連汀對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無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毀歌喉,再嫁禍於我,終害我被貶出柔蘭閣,禁錮在天香閣不得擅出。這十年來公子一眼也沒有看過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會知道其實他的連碧無辜受難呢?」
自古痴情女子能有幾人落得好下場?一片痴心託付后,終難逃被棄如鄙履的命運。
心裏不由地泛起陣陣寒意,這天香閣的重地分明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為何小謝卻說這裏不得允許絕不可涉足?
小謝輕柔地話語回蕩在靜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宮裡,曾經有一個懵懂孩童被人喚做連碧。
連真且笑不語,看著我和小謝,我睨了眼小謝,又飛快閃過連真的臉色,隨即恭謹對連真拜下:「不語謹謝姑姑惦念,姑姑保重。」
「天香閣中,小謝被禁錮已歷十載。月圓之夜你出現在鏡月湖畔,我就知道這是她故意引你見我。」
斷情草,天心蘭,小謝,連汀,公子蘭,全都湊到了一起,該熱鬧的時刻總不會太過冷清。
若一灣靜水的公子蘭,即便是笑時,眼底眉梢也會透出沁心的薄涼,他的目光宛如一絲一絲的冰線,將旁人渴求的傾慕冷卻。待到看清想要拂袖離開,卻發現心早被纏得緊密,越掙動越覺得欲罷不能。
我想起綠川岡地的花原茫野,想起贈我寶馬的君家寨少主亦清,想起倚在柴扉旁默默垂淚的娘親。她是真的捨不得我吧?美人爹爹和我最後對望的幾眼,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終是沒有忘記過。
這才是她的本性吧?魅惑的神態,妍麗的眉眼,無端引人遐思,無端詭秘。
不要是什麼冤魂索命的厲鬼吧?
連真的話,一半說給小謝一半說給我聽,小謝站起身,笑靨如花地說道:「不語妹子,你的這位連真姑姑可是含章宮裡的貴人。你是公子身邊的人,我怎敢讓你伺候?你在天香閣一日即是客,該我盡心款待你才對。」
「那個時候,她還不懂,這世間哪有什麼白來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幾天後,她被送進一座凡人難以想象的美妙去處,宮裡的人管那地方叫柔蘭閣,據說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後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豈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曉得什麼是仙,什麼是魔?她沒有成仙,她墜入無盡地獄成了魔。」
我由衷贊了聲,甩開小謝的手,坐到廳心的圓凳上。小謝走到跟前,親自捧起杯茶水遞到我的手裡,坐進旁邊的椅中雙手托腮盯著我看。
我脫口而出連碧兩字,小謝轉過頭,沖我展眉而笑:「花不語,你早知道我叫連碧,對嗎?從你身入天香閣的那日起,你就處處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來?你是連汀送來的人,沒有按規矩賜名,這分明是連汀在暗示我,天香閣該換主兒啦!你說,我和圖書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時刻威脅著我,有你,就意味著我該消失在這世上。」
我心裏暗驚,不明白為什麼今夜她會提起這些。當初百草堂連慧曾說和小謝是舊識,我將信將疑,此刻親耳聽她說了,依舊難掩震驚。
「姐姐剛才說的那些話,聽起來頭頭是道,讓人無可辯駁,只是姐姐錯算了一件事,」我凜神盯著小謝的雙眼,她逐漸收了臉上的笑,「姐姐以為是連汀將我送進天香閣,我實話說給你,當日嫻月殿月簾之後的人,正是公子蘭。」
「姑娘真美,難怪公子近日來寸步不離地陪伴左右。」連真站在我的身後,由衷讚歎。
天上方十日,人間已百年。
「你眉心的硃砂,不要輕易露於人前,香雪海中……不語丫頭,一切好自為之。」她的話遮遮掩掩,似乎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再沒有下文。
本以為天香閣的頂樓里會藏著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或者金條白銀堆成箱。但我萬料不到,這八重樓閣之上,被視作瑰寶珍藏的竟是些小孩子玩意。
每每在午夜夢回時,我會從夢中驚醒,睜開眼正對上他凌厲審視的目光,背後的衣衫剎時冰涼透骨。
連真捏了捏我的手,豆蔻指甲拂上我的臉龐:「不語,連碧進獻天下第一香有功,天香閣重振指日可待,你今後在連碧姑娘身邊好生伺候,我在柔蘭閣中,無日不想念著你。」
小謝羞紅了臉,叱了我幾句轉身回入廂房。我在水閣里直坐到月上中天,四下里悄無聲息,隔窗望去,天香閣八重寶樓巍峨矗立在月夜下,樹影婆娑,沙沙地被夜風吹動。
不敢點燃燭火,我藉著月光打量整個房間,白牆朱窗,窗欞上鏤雕著百花穿藤。東首牆壁上依序掛著歲寒三友的掛畫,角落的木架子上擺著粉蕊杜鵑和松竹盆景。
小謝的臉半隱在月色下,回眸顧盼間,竟和我記憶中迦蘭的臉孔逐漸融合在一起。
「這個故事有些長,你可要耐心聽完,先讓我好好想一想,該從哪裡說起呢?」她偏著頭,似乎是在認真考慮,隨即呵呵笑起來,「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舊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宮可不是現在這個冷清樣子。那個時候啊,宮裡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的,有那些個聰明絕頂的,有那些蠢笨至極的。然後有一天,含章宮裡來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很小,只有六歲,但是她的爹娘卻狠心把她丟在這裏。」
「十年後,白檀終於被我等到,老天終究是偏向著我的,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為強。鳳凰花艷麗無匹,卻也是奇毒無比,我將那些花汁摻在聚煙香里獻給連汀,她練功的時候自然會吸進去,雖然毒量不多,不會立時讓她察覺,但今天吸一點,明天吸一點,總有毒發的一天。」
我天真爛漫地笑看著連真,沒有忽略小謝臉上恍惚而過的神色。
我啊了一聲,愕然道:「我只當姐姐是個還不到雙十的少女,怎知……」
每當我滿含探究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就被他眸光中的點點寒星嚇得避開。偶爾我會看著他的臉龐入迷,直到被他戲謔的笑聲喚回神志。
從我身入含章宮的那天起,我的存在即是個錯誤!
小謝唇角含笑,喃喃自語道:「該來的總歸要來,這戲才剛開演呢。」
月影橫陳,房裡陰翳不明,紗簾亂轉著打了幾個旋兒,一縷飛紗擦過我的肩頭,我驚跳著向後看去,身後漆黑一片,半點聲息也無。
小謝捂著嘴笑聲不斷:「你這張小嘴啊,就是會說。我怎麼能做你的小妹子呢,再過不了幾日,我就該喊你聲夫人了。」
入夜時分,小謝沐浴后先行歇下,看她焚香又禱告十分隆重,我打趣她這哪裡是迎我回閣,分明是把自己當作新嫁娘預備著出閣。
走出天香閣的時候,月光正照在鳳凰木上,嶙峋樹影倒垂在我的腳下。花樹娉婷,小謝站在鳳凰木下沖我笑著。
戲,要開幕了嗎?
我抿唇而笑,從鏡中端詳連真hetubook.com•com的神色:「不語承公子厚愛,自不敢忘了姑姑的恩德。」
我的話沒說完,小謝已笑如風中花枝,搖曳多姿地打斷了我:「怎知我已經是個半老徐娘?莫說做你姐姐,做你娘親都嫌老了。」
公子蘭茫然若失,喃喃重複了兩遍情是何物,看我的眼神冷漠幽暗,攙進幾許探究。
「不語丫頭,和你比起來,姐姐我這點伎倆又算什麼?既然你直言以對,那我也不須瞞你,剛才那碗香茶里,被我放入了斷情草的殘渣,斷情斷腸,忘情忘愛,這人才可活得更加逍遙自在些,你說是不是?」
「好香!」
冰冷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頰,將我鬢邊的玉帶蘭夾了下來。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身體如被繩索束縛,呆坐在椅上。
他喜歡看著玉廊外的一彎弧月,我躺在牙床上偷眼望著他。他的黑眸瑩潤光華,映著天上的月色,單薄的白衫總是被夜風挽得翻飛,整個人看去就像是被謫入凡塵渴望超脫的天人。
這些孩童的玩具,我在花家寨的時候也有許多,娘親為我編的竹蟋蟀,美人爹爹用木料雕的娃娃,曾經都是我重溫童真年華的寶貝。
「不語喜歡這香味嗎?為了調製這碗香茶,可費了我不少功夫呢。」她笑盈盈地說著,眼神自我手中的茶杯上一掃而過,「快嘗嘗吧,涼了就沒味道了。」
他在極力地尋找著某個人,某個能助他完成畢生夙願的人。世人口中的迦蘭神女,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柔蘭閣的宮人抱來一個嬰孩,裹在金絲銀線的襁褓里。那個孩子真好看,如畫的眉目,幾乎不輸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歡上了。也許這就是命里的冤孽,她守著那孩子慢慢長大,看著他日漸變得俊美無倫,她有時私心地想時間就此停住,停在他們年華最美的時刻,但是老天怎麼會聽到她心裏的奢念?那孩子長到六歲的時候,宮裡放出一對璧人,人人都說他們立了大功勞,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稱羡。只有她的心裏並不羡慕,她寧可守著這個美麗的孩子,每天給他唱歌,給他刻些小竹馬,小雞小鴨。」
「這茶不僅味兒好,對身子更是滋補。」小謝挪開我面前的茶盞,伸過手來抬起我的下頜,「讓人喝了不光細皮嫩肉,還能益壽延年。不語妹子,你看姐姐我今年有多大了呢?」
她傾身貼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地說道:「公子的手,是不是也如這般地摸過你?」
傳說背後的真實,又是什麼?
我恭敬拜身退出柔蘭閣,淡影皓衣,公子蘭的身影逐漸迷離在飛紗爛漫中,再難尋覓。
我,不過是你們手中殺人的刀,到頭來,就如這蘭花般被碾得粉碎……
「不語妹子,你說,公子是不是很疼愛你?」她越笑越媚,走到我的身側,燭光打在她烏黑的秀髮上,竟透出森冷詭異的感覺,「公子是不是每天都這麼看著你?寵著你?」
想起鬼怪神明,頓時背上寒毛聳立,渾身如墜冰窖。從觀音菩薩大羅真仙一路直把西天如來念了個透,我移步走到窗前,條案上積了厚厚的浮塵,顯然久已無人搭理。
「姐姐駐顏有術,再過得幾年,就成了不語的小妹子啦!」我覷著她的臉色答道,話里春風流溢三分。
千年前的冠雪書生,千年後的公子蘭,一樣的執著,一樣的清冷孤寂。
「那對夫妻出了含章宮,從此全沒音信,或許是她並不關心。那孩子長到十歲,美名已經傳遍天下,世人尊稱他為公子蘭。可是在她的心裏,他永遠是那個跟在她身後咿呀學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過,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絲衰老的跡象,她還是當年初入柔蘭閣時的樣子,豆蔻年華,青春韶美。她以為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會死也不會老。其實,這世上哪裡有什麼仙人?她沒有老,全是因為老閣主當年賜給她的那杯茶!」
「連慧抬舉你,想以你牽制我,若不是她以斷情草相脅,我怎能甘心讓你月圓之夜見到公子?連汀滿心以為連慧惱我毀她嗓子,壞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公子的大事,可惜她錯打了如意算盤,沒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怎麼死呢!」
天真無害的小謝,滿腹心機的小謝,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不語丫頭配上這些蘭花,就是比旁人好看,真真是個清麗佳人。」
「公子為了不動聲色地剷除連汀這顆廢棋,整整隱忍了十年,百草堂連慧主上只在觀風,恰巧前些日子王都傳來消息,宗族勢力被打壓盤剝,朝堂上幾大望族名存實亡,連汀背後再無氏族屏障,連慧見時機成熟,才將斷情草賜給我。」
前生,今世,紛亂的夢境,花家寨的雙親,整天流著鼻涕束著衝天辮的鐵牛。
「好妹子,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要不要聽呢?」她的唇邊瀰漫著醉人的淺笑,黑髮如靈蛇攛動。
曉風月寒理新妝。
我鄭重點頭,上前挽住姑姑的手臂,她的指甲輕輕掃過我的額頭,流連在那朵花鈿上。
燭火明滅不定,小謝的身影被拉成了詭異的長度,鎖窗初寒,夜風森森凜冽。
「一點不錯,連汀心中真正所恨之人,卻是你花不語!只有你,才被所有人恨著,我恨你,連汀也恨你,就連公子,也只是利用你來除掉連汀,你以為他真的對你青眼有加嗎?」小謝說完,靜立在夜風中,冷眼望著我。
他在想什麼?
他彷彿是個毒藥般存在的男人,瀲灧的外表下,隱藏著噬心刻骨的深沉難懂。
我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玉帶蘭花瓣,捏在指端慢慢把玩。公子蘭,你在我的鬢邊別上這朵蘭花,就是為了激得小謝今夜貿然出手嗎?
十日後,天下第一香天心蘭製成,一夕之間名動含章宮。
一個被人恨了生生世世,卻又被世人歌頌的傳奇女子。
我不覺介面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許。」
小謝指著天上的月,冷冷說道:「我總以為公子顧念著兒時的那點情誼,多少會照拂於我,可我錯了,錯得萬分徹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無情,到頭來還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既然有人布了局,我們何不將這齣戲演得圓滿。」
我遲疑片刻,輕聲答道:「是……我?」
乖乖換好綵衣,雙腕各戴上三隻鐲子,碧玉、瑪瑙、纏絲點金,項上掛一串東珠,隨著光線轉動流溢光華。
下面的話,不用我說完,小謝是聰明人,自然能夠領悟這番話中的含義。她的臉色從震駭到平靜,最終一絲波瀾也無。
「天香閣罪人連碧,恭制天下第一香進獻公子蘭。願公子萬事遂心,鵬程無量。」小謝跪在地上,顫抖著身子朝柔蘭閣方向遙拜下去。
分明是風花雪月的戲言,可是從小謝嘴裏說出,我只覺得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勒住,呼吸困難。心裏直喊冤枉,口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她的笑臉。
「女人就如花,雖美,卻輕易碰不得。即便時刻愛護,仍會被花刺而傷,何況是那些被暴風驟雨摧殘過,看透了世間炎涼。」
腦海中浮出水精冢內封存的畫像,一樣的眉眼如斯,迥然不同的氣度風韻,一個高華凜然如天人臨凡,一個妖媚艷麗若鬼魅人間。
「重回天香閣,你需事事小心謹慎,十年前連碧獲罪貶出柔蘭閣,心中必懷怨懟。我言盡於此,剩下的路,你自己掂量著走好。」
小謝緩步走到軟榻前,推開了窗欞,夜風灌進屋裡,將她簪在發上的金釵吹落在地。她滿頭的青絲瞬息間朔揚在背後,翠色衣袂翩飛不定。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唯唯諾諾地恩了聲。小謝偏頭打量我幾眼,笑容艷如魑魅,她的脖頸彎成優美的弧度,像極了柔順的天鵝。
我盯著小謝的臉,笑容凝結在嘴角。
一隻小竹馬,一桿禿了頂的毛筆,還有木雕的小雞小鴨,草編的小蟲整齊地擺放在案上。藉著月光,小竹馬身上的刀刻痕迹依稀可見。
鎦金銅獸口中焚燒的香料逐漸濃郁起來,空氣中透出股沁人的甜膩。
他的臉上流露出的那抹凄清神色,讓人看得心尖微顫,不由自主地跟著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