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開總有時
終於走出冼觴閣,我的雙腳不由地抖了起來。
他學我的樣子,也仰頭打個哈哈:「笨丫頭的腦袋瓜子整天不知在琢磨些什麼!旁人害你不緊張,倒關心上本公子的事了?」
春寒料峭,這一年的頭場雨在夜暮時分降下。
含章宮層層高閣,娉婷玉宇,總在時刻吞噬著人心。這一池亂水,究竟是誰會最後漁翁得利?
小屁孩挪了下身子,抬頭時恰好對上我的視線,心裏一緊,又不好立刻轉身就走,只得在臉上勉強擠出個笑容。
他迅捷地躲過了那記耳刮子,反手捉住甩在空中的手,湊到唇邊吹了口氣。華容公子氣到渾身顫慄,卻被公子荻拉得更近幾分,貼在耳邊說了句話。
「小丫頭精乖得很,我且問你,是誰告訴你準備蘇合香丸煎水給我用的?」
公子荻大喝一聲,作勢要撲過來,我笑著一溜煙跑遠了。
「我見昨日下了整夜雨,想起冼觴閣今年的香品存得不多了,故此特來給主上請安。順道問問主上有沒有特別歡喜的香品,我回去精心調配好了給主上送來。」我看不到流矽臉上的表情,揣摩著她的口氣答道。
驚雷乍現,將天空劈開道裂縫,窗前人的容貌赫然清楚顯現。黑髮綠衣,明眸皓齒,只是半邊臉頰已毀,正閃動著幽深的目光望著我。
她說了句起來吧,轉頭接過宮人手中的酒盞,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小銀箸撥弄著。銀箸碰在盞沿上的聲音玎玲清脆,有些像流觴系在腳上的銀鈴聲。
我無語地盯著被晨風緩緩拂動的紗帳,近半個時辰后,長呼一口氣,抬手擦掉了臉上的淚痕。起身披衣,掀開床幔走到桌旁坐下,隨手拿起早就涼透的隔夜茶水喝了口,放下茶杯時手指無意中碰到東西,一隻小小的竹編蟋蟀趴在桌上。
說到最後一句,我故意放緩語速,讓流矽自個兒琢磨話里的暗示。流矽站起來,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了我片刻,抬手捏住我的下頜。
這人真是古往今來第一等不知廉恥,自己風月無邊,還非要旁觀者鼓掌喝彩!
他又指了下身邊,示意我過去坐下,我乖乖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並肩坐在煙雨亭里。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梭巡片刻,笑問:「笨丫頭剛才看到什麼了?是不是心裏又在想那些齷齪勾當?」
趁著她還未及答言,我早一步跨出門去,頭也不回地去了。
「呵,呵!古來男風盛行,公子……公子也沒做錯什麼。」我硬著頭皮說道,誰知道公子荻想些什麼,難不成他真的被華容公子的絕色容貌所惑?
我將玉珏呈高,托到她的面前:「這玉珏和酒www•hetubook•com.com罈同時交到我的手上,今日物歸原主,主上現在該知道它是怎麼到我手裡了吧?」
我掩面失聲而叫,拚命掙動想要甩開她的手,可我無論如何用力,總覺得肩頭的鉗制沒有放鬆,情急之下我扭頭張嘴咬下去……
「不敢,主上洪福齊天,自有神明庇佑。」我拂身下拜,向門口退去,冼觴閣中高懸的花帳翩飛,像極了那日流觴飛曳的舞衣裙袂。
朦朧中我作了個美夢,夢到自己端坐在呈恩殿的黃金雁翅榻上,公子荻跪在錦墊上,正給我恭敬地捶著腿,公子蘭端著酒杯站在榻前,平日里冰封三尺的容顏笑若春風,而公子容一襲茜素紅衣,瀲灧眉目深情款款地凝視著我。
他突然神秘一笑,湊到我耳邊輕聲問道:「莫非,你喜歡上本公子了?」
我乾脆調轉頭,幾步走進亭去,懶得和他皮里秋黃,口含諷刺道:「多謝公子賜戲,剛才看得累了,正要回去歇息。」
我猛然睜開眼,廂房的軒窗大敞,在饔晡碇胸立著一道身影,正趴在窗外盯著我笑。雨絲飄進窗里,打在我的臉上,淅淅瀝瀝的雨從黑如灑墨的夜空砸下,我坐在床上,盯著窗外那道身影,心中滿是驚懼。
話音落,殿中沉寂了許久,青銅鶴香爐中的煙霧裊娜升騰,漸漸飛上天梁。流矽手腕微翻,酒盞連著銀箸一同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去幾圈才停下。
我說不出話,渾身抖如篩糠,只想閉上眼再也不看她,可雙眼怎麼也不聽使喚,直直地瞪過去。
茶杯抨然落地,碎成了幾塊,我看著那隻蟋蟀,心裏一陣苦澀。
「呵呵,呵呵,公子心裏歡喜誰,哪兒容我來多嘴啊!」我皮笑肉不笑,公子荻整張臉幾乎貼在我臉上,為了清白,我努力和他展開拉鋸戰。
再睜眼,窗外天光放亮,晴空碧洗,哪裡有半個人影?
……我,好象看到些不該看的東西。
我立刻雙膝著地跪下,用力過度磕得生疼,忍住痛,我惶恐回道:「不語一時失言,還望主上息怒,那日本來人多口雜,也許是我聽錯了。」
我大享溫柔鄉齊人福,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喚我的名字,呼喚聲一下催過一下的幽遠,陰惻凄厲,竟像是在悲泣。
想不通,既然她手裡有兩枚玉珏,那麼一直被我戴在身上的那枚,又是從哪個宮裡偷出來的?腦筋打結,懶得再想,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多想也屬無益。
現在想來,她必定就是公子蘭安插在連汀身邊的那顆棋子。初入宮時公子有心留她在嫻月殿,是否預示著將來的某一天,她會是那裡的和*圖*書主人?
笑面虎……!
……公子蘭!
隔山又看舊年春。
我將小瓶塞進公子荻的手裡,跳起身快步跑到亭邊,離他遠遠地站定后,嘿嘿一笑:「公子喜歡聽故事嗎?我有好多故事,不過啊……要等公子脫|光了洗澡時,我才願意講給公子聽呢!」
「是嗎?那死人和你說些什麼了?是不是要你下去陪她啊?」流矽呵呵冷笑,放開了手,她的話剛好觸及我早起的噩夢,我嚇得一抖擻。
流矽傾身向前,口氣難掩急噪地喝問:「這東西你打哪兒來的!?若有半句謊話,今日休想再走出冼觴閣!!」
我深吸口氣,一字一頓說道:「主上問的那個人,就是當日為公子獻舞的流觴姐姐。」
冼觴閣門外,我看著手裡的酒罈,此刻壇中的碧清池水早已溶透蘇合香丸,成了一整壇藥水。
冷汗啊冷汗,我發誓自己沒有偷窺別人的嗜好,儘管對方是如此賞心悅目的男色……
公子容甩袖而去,我見他走得遠了,也準備抬腳閃人。剛邁出兩步,身後傳來公子荻悠閑的聲音:「笨丫頭看夠了戲,怎麼不道聲謝就走人?」
「我去給冼觴閣的主上請安,順道給她送點東西。」我也不隱瞞,直言相告。
小屁孩,不好好整治整治你,我這滿肚子怨氣可怎麼發泄出來!?
暗夜中傳來一下下牙齒打顫的聲音,雨聲驟急,小謝咯咯嬌笑,雙手伏在窗框上說道:「姐姐在下面又濕又冷,一個人孤單寂寞得很,因為惦記著最近是公子的生辰,所以特意上來看看。當年姐姐一去,妹子想必已成公子身前第一得意之人了吧?」
那瓶蘭膏子被我加入不少烈酒煎商陸,恐怕等下子他腹痛起來,頃刻間就要一瀉如注,我可不敢多耽擱,否則那味道啊……
我盯住公子荻的眼睛,他的鳳眸中閃過戲謔的神采,可深處卻藏著我看不懂的幽暗。這人雖時刻戴著嬉笑面具,骨子裡怕是不輸給任何人的冷酷城府。
「怪道那年天香閣一夜如炬,誰都沒躲過去,卻獨獨活了你。怪道連慧主上在我面前沒口子地誇你聰明伶俐,原來你這丫頭果然招人喜歡得很吶!」
心裏氣到沸騰,這小屁孩招惹了我,最後卻變成我理虧滿心愧疚。
他嗤笑了聲,說道:「這世間還有你不敢的事嗎?小野貓上次一口咬下來,本公子銘刻於心呢!」
十八盞荷葉宮燈貼牆而立,和初見時一樣,高挑的天樑上垂下無盡的珠掛花帳,廊下擺著銅鶴焚香爐,纖細的鶴喙中冉冉飄出香霧。
「公子聽說過兩桃殺三士的典故嗎?」我從袖袋中掏出一隻瓷瓶,揭開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挖出一小塊蘭膏子,端起小屁孩的手為他均塗在手背上,「這蘭膏比昨日公子那瓶管用多了,塗在傷口上最是止癢去痛。」
流矽怔怔地看著手中玉珏,待我退到門宇時,她冷冽的聲音響徹大殿:「花不語,我再告訴你句話,這玉珏……並非我閣內所失那枚。」
光陰荏苒,我在含章宮中已經度過數個年頭,記憶中的白衫晃過眼前,公子蘭,他現在是否還會時常盯著香雪海發獃?
她兩根尖利的指甲頂在我的臉上,我疼得皺起眉頭,勉強賠笑道:「主上謬讚了,當年天香閣不慎走水,可憐小謝姐姐沒能逃出來,我心裏時常想念她得緊,有時還會夢到她和我說話呢。」
我將酒罈移到台階上,恭身退回原地。
我惱羞變成怒,狠狠剜他一眼:「不勞公子費心,我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他正經了沒一下,又露出慣常嘴臉來:「原來笨丫頭不是真笨,是裝笨!你倒說給本公子聽聽,你要怎麼自保性命?」
公子荻湊近了我,幾乎是鼻子貼上鼻子,一字一字問道:「你是說……本公子喜歡華容嗎?」
我雙手猛地推開他,口齒打結急道:「你!你這……我什麼時候喜歡你了!?自作多情!」
「哦?」她似乎來了興緻,橫我一眼,慢條斯理開口道:「你有什麼要事就說吧,我聽著呢。」
我捧起地上的酒罈子,舉到面前:「這是前幾日品酒大會之後,主上讓人送來的,說是做百花香藥酒,需要蘇合香丸煎水。」
「哼!你不必包庇那人,你不說,我也有的是辦法知道,到那時還要治你個知情不報的罪過!」流矽伸出兩根極長的指甲,從酒盞里撥出銀箸,「你自己掂量吧,是得罪我划算些,還是得罪了那人!」
我向後仰身,盡量和他拉開距離,小屁孩伸臂攬在我腰上,竟不讓我退後半分。
流矽停下手裡的動作,秀眉一軒,問道:「連你也知道了?看來這宮裡沒人不知道我冼觴閣丟了東西啊。」
恐怕,只有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他悶笑起來,斜挑修眉,神色間格外憊懶:「喔!原來是本公子自作多情了,我還以為笨丫頭識人之慧,明白只有投靠本公子才是保命正途呢。」
我故作驚訝地輕呼:「怎麼!?這水難道不是主上吩咐預備的?」
我慢步轉過廊下,一眼看到湖心亭中正自拉扯的身影,紅衣妖冶,黑衣輜重,竟是公子荻無賴似的扯住了華容公子的手不肯放。
我踏著殿心的長毯走到階前,朝流矽拜下身去:「天香閣花不語,拜見冼觴閣主上。www.hetubook.com.com」
她一張醜臉逐漸靠近,嘴裏噴著霧氣笑道:「來吧,快過來,來陪陪我……」
點點荷葉托著水珠,被日光一曬,閃爍著晶瑩的光澤。荷露清香,水天一色,美得讓人目不暇接。
沿著湖岸前行,不覺中走到了亭外的廊下,昨夜的雨水尚未乾透,游廊四處映著水光,比起平日里更顯出清新雅緻。
流矽看著那枚玉珏,從我手中拿起,微微頷首:「很好,我明白了,我也有一語相告,盼你好自為知。前些日子聽聞有人擅自出宮,所拿正是這隻令符,只是有心人報上來,卻無人探察。你躲過一劫,我也躲過失玉的罪責,咱們可都是有福之人。」
我微微一笑:「主上這麼想也有道理,流觴姑娘一舞艷驚四座,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當年連汀主上在呈恩殿上唱動天下,是否也如她這般風光呢?」
「花不語,你怎麼跑來我這冷僻地方了?公子蘭不需要你在身邊伺候嗎?」流矽的聲音冰冷,和那日祝壽時的溫婉語調孑然相反。
公子荻揚起手掌,手背上的咬痕已經變成淡淡的印記,只怕要落下無法磨滅的傷疤。
雙腿終於恢復了點力氣,我搖搖晃晃地走到煙雨湖畔,記得當年湖心亭中初遇公子蘭,他的瀲灧姿容朦朧在一片細雨菲菲中,讓我恍惚到不能自已。
他笑嘻嘻地坐下,又指了指身邊的位置:「過來,陪本公子說會兒話。」
「你……」她頓了下,介面說道,「你這丫頭可不要信口雌黃,我怎知你不是因為嫉恨流觴在大殿之上露臉,才故意陷害於她?」
我該把一切都賭在她的身上嗎?或者,再觀望看看呢?怕就怕,還沒等我看清眼前的形勢,小命早就丟了……
心裏一聲哀嘆,這兩位貴公子偏偏挑在景色怡人的地方大演斷袖,難道不知此舉已經惹來路過的宮人們頻頻側目,還是有心演給誰看呢?依照公子荻的性子,倒還有些可能,不過華容公子的臉皮子薄,應該不會這麼解風情。
「啊——!!!!」我驚聲尖叫著縮進床角,眼淚不由流了滿臉。
無語地看著小屁孩那一臉垂涎三尺的下作樣,他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華容公子驀地滿臉怒色,抬起手就往他臉上招呼。
高坐在上的流矽不知在想些什麼,隔了很長時間才輕輕『恩』了聲,所幸冼觴閣里鋪著厚厚的地毯,跪久了膝蓋不是很疼。
流矽冷了臉,說道:「自然不是!你只管告訴我那人是誰,這閣中居然出了敢假傳我話的人,膽子可大得很吶!」
流矽,流觴,還有連浣,她們在玩什麼把戲?流觴私盜玉珏栽贓給我,又為什麼
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閣里丟的那枚?難道她的本意並非要陷害我嗎?還有她和連浣之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給我一枚玉珏后又給連浣一枚,莫非她想一石二鳥同時除掉我們兩個?
窗外的人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黑暗裡我看不清那人的面目,直嚇得手腳冰涼,牙關咯咯打起顫。
浮萍無依逐浪行,
她轉身走回座上,垂眉想了片刻,緩緩說道:「你這丫頭看著老實,但我不能因為你的一面之詞就懷疑自己宮裡的人,你說是嗎?」
腳步微頓,我極力掩下心中的驚詫,輕巧在唇邊挽起一絲淡笑:「流矽主上,不覺得嫻月殿里空得時間太久了些嗎?」
連汀未曾用過聚煙香,卻仍舊毒入臟腑,可見她的身邊早被埋下棋子。竹林外二女相鬥,兩敗俱傷,自此以後連浣開始寵冠含章宮。
「我怎麼敢和公子並坐。」我立刻誠惶誠恐狀。
「不語妹子好久不見,怎麼看到姐姐也不打個招呼親熱親熱,倒嚇成這副模樣?」小謝盈著笑站在窗外,縱橫交錯的鞭傷使整張臉看起來無比猙獰恐怖。
流矽手中的銀箸『叮』一聲滑進酒盞里,她揮手摒退了身邊的宮人。我凝神看著她的臉色,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她怔了下,隨即點點頭,眼中不乏幾分讚許。
公子荻不再嬉笑,難得擺出一副嚴肅模樣:「你剛才從什麼地方來啊?這含章宮太大了,我不熟悉。」
不待我說話,她突然傾身向前,半個身子已經探進窗里,伸長了手臂來夠我,我猛地往床里縮,可肩膀終究還被她緊緊抓住。
她滿目哀怨地瞅著我,續道:「好妹子,姐姐在下面過得很清苦呢,只想有個人來陪我說說話,不如……你和姐姐去吧。」
我籠在袖中的雙手握成拳,咬咬牙狠心賭上一把,說道:「不語今日來,有要事回稟主上。」
我叩了個頭,徑直起身望著流矽,她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我。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喃喃念道:「兩桃殺三士?你想給本公子講故事嗎?」
「主上慮得極是,主上信任手下,原本是他們的福氣。」我伸手入懷,再伸出時,攤開的掌心裏多了枚瑩潤剔透的玉珏,「主上不信我也不打緊,可您總該信得過這件東西吧?」
「我不敢得罪主上,還請主上明鑒。」飛快看她一眼,低下頭說道,「這蘇合香煎水,我已備下多日。前幾天我原本打算送來,可聽說裏面丟了要緊東西,我就躲了。」
連浣,是那個人嗎?
哈哈哈哈——!
怒!分明是他表現得齷齪,居然賴別人思想不純潔?
我低聲下氣說道:「是不語昨日莽撞了,請公子責罰。」
他,找到一直等的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