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扁葉獨行舟
自緣身在最高層。
我該跟著她得意嗎?我親手除掉了陷害我的人,我原本該站在流矽的身邊,陪著她一起肆無忌憚地笑。但我笑不出來,那顆頭顱彷彿仍具有生命,僵紫的唇角泛濫著無盡的嘲弄,它在嗤笑著,等待著,看我何時也會得到報應!
既然這人對我根本無視,我識趣地挪步走開,身形甫動,華容絕美的眉眼轉了回來,投在我的臉上,淡淡地說了句:「你身上很臭,全是死人氣。」
流矽緩緩搖頭,笑道:「你不懂?那我就說明白點,你來自山野,可知道民間一種叫做傀儡戲的行當?」
流矽的唇邊綻放出春花般的笑容,她的笑彷彿毒素注入我的視線,將我全身染成濃黑,她在無聲地告訴我,我有多麼驚駭,她此刻便有多麼快意。
經冬蟄伏的蟲繭,現下終於幻化為駭人的毒物,鳳凰木紅花楹樹,我褪去柔弱的外殼,溶入含章宮千重宮闕的絢麗色彩中。
「恭喜……主上,剷除了,冼觴閣叛逆。主上雷厲風行……」 我的身體劇烈顫抖,視線里一片模糊,下面的話,噎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
「公子說笑了,我身上怎麼會有死人氣?」我敷衍地笑道,邊說邊覷眼看他的臉色。
「當年在花家寨的時候,每逢趕春會,四野八鄉便會有些藝人聚集到春會上表演傀儡戲,我也曾經……曾經去看過。」我低聲回道hetubook.com.com。
水波漣漪,幾株碧蓮亭亭玉立在湖面上,一隻白鶴低飛收翅掠過,驚得蓮葉下的游魚四散亂竄。
流矽安然地摩挲著掌心裏的玉珏,彷彿對大殿中的那口箱子渾不在意。
她還在笑,對我綻放出比任何人都要嫵媚詭秘的笑,我揮舞著雙手打碎了水面的倒影,但光影隨波蕩漾平靜后,我滿目所見還是她的笑容。
啊——!!!!
「這麼美的東西,扔掉了多可惜,如果有什麼方法將它永遠的保存起來……」流矽故意將尾音拖得很長,揚起頭低睨著我。
「主上說到演戲,我倒想起一出好戲碼,盡可以講給主上聽聽。」日華從天井映射下來,將我在殿心的影子掬成一點,流矽望著我的眼神含進懼怕。
他嫌惡地甩著衣袖,彷彿空氣里到處瀰漫著他口中所說的死人氣。我抬起雙手湊到鼻下聞了聞,並沒有任何味道,想起流矽做事狠辣,不自禁地抖了下。放下手時,我突然怔住,公子容並不知我從何處而來,又哪裡聞出來的死人味道?
箱中裝著殘缺的女子肢體,正中一顆被石灰封口的頭顱,雙目圓瞪,眼中劃下兩行血淚。
這世間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能致人死命的活人,我的面前就端坐著一位活死人,她比起箱子中殘缺的肢體,更可怕上千倍萬倍。我怕自己有一日也會變成這副和*圖*書樣子,沒有生命地任人評說,我怕流觴之後,下一個就會是我。
我彎下身子,從箱中捧出流觴的那顆頭,舉到胸前。心裏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將那張蒼白潰敗的面容轉向流矽。
清風拂面,將我額頭的髮絲輕輕揚起,露出眉心的硃砂痣。
心中一個聲音在大喊,妄圖衝破我的身體。我知道是她在躁動,長久以來藏在我靈魂中的另一個自己。
「既然你見過,那就更好了,你說若是將這一箱東西製成傀儡戲偶,是不是很有趣啊?」流矽的指尖微動,呼吸間促了下,漫不經心地冷眼掃過紫檀木箱,「將來嫻月殿上,我再演出一番精彩絕倫的好戲,還怕贏不到公子的青睞嗎?」
「丫頭,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有一事煩惱,不知該怎麼辦。」流矽臉上的神情詭異森冷,笑眼望著我走到近前。
我怒!敢情這傢伙是故意找茬來的?
銅壺滴漏中的浮舟緩慢漂動,她終於開口說道:「丫頭,我為你預備了特別的玩意,過去打開箱子看看吧。」
我依言走到箱前,箱子沒有落鎖,我的手剛碰到合葉,碩大的木箱蓋『砰』一聲彈開,裏面一團明黃事物赫然映入視線。
「公子怎麼也不出個聲?倒嚇了我一跳!」我忍不住抱怨,隨即恭謹地沖他拜下。
隨著她的話音落,我的臉上緩緩綻放一絲笑容,流矽的眼中閃過同我hetubook.com.com之前一樣驚駭的神情。
冼觴閣中再見流矽,恍如隔世,她端坐在瓊摟玉宇深處,手中把玩著瑩白玉珏。見我走進閣,她提起系玉的絲絛,在我面前晃了晃。
他似乎是在專註地看我,可目光越過我的肩頭,落在湖心幾點睡蓮上,對我的話也恍若不聞。
「主上有何事煩惱?不妨說給不語聽聽,說不定我能幫到主上。」虛與委蛇的恭敬,佯裝的謙卑,我已習慣了這種對話方式。
用力吸口氣,將手從湖水中拔起,這具身軀是我的,也是她的,儘管我不知她是誰,我們原本就是魂肉不離的整體。
我連退數步,彎腰乾嘔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流矽望著我,臉上流露出看戲的神情。
我將手中的頭顱拋回去,圓滾的頭拖著黑髮落回箱中:「主上的意思,我不懂。」
這水中的女子,她是誰?
「你喜歡嗎?你說,這東西是不是很美?你看它即便是死了,也還是那麼精緻,彷彿隨時會活過來呢。」流矽的語調輕柔,目光尾隨著我的身影而動。
檀木箱中破碎的肢體早已青紫,不復曾經的細膩潤澤,流觴那顆漂亮的頭顱端正擺放在正中,無言地瞪視著我。她的身上依舊穿著那套明黃色的舞裙,只是如今上面血痕斑駁,裹著一團團一塊塊的血肉。
翦水倒影驀忽又變了,閃過小謝的臉,連汀的臉,連真,連慧,還和-圖-書有流觴美麗的頭顱。
「這……就是主上說的玩意?」我極力平復情緒,緩緩站起來,走到木箱前。
我,終究是逃不出這灣泥潭,深陷其中。
「它果然很美,美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我的雙手痙攣般的抖動,那顆頭似有千斤重,我幾乎捧不住。
我沒有資格去憐憫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來憐憫,成者為王敗者寇,在這宮裡時時上演。
波光淋漓,將細碎的光斑投到我的臉上,我望著水面上倒映的臉龐怔怔出神。這副眉眼還是以往的眉眼,可神色間總有些不同尋常,原本霽月清朗的眉宇,如今多了份隱澀,再沒有曾經的恣性瀟洒。
不畏浮雲遮望眼,
流觴,你即便是死了,也依舊這麼美麗,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和你的主上說吧?
呵呵訕笑數聲,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和他一般見識,從鼻孔里擠出個『哼』字,拂袖揚長而去。
我雖料到了流觴的下場,卻絕沒想過會這麼凄慘,流矽無動於衷地看著那口箱子,彷彿裏面不過一件家常玩意。
他轉過視線不再看我,只是背轉身子時,幽幽開口道:「我是不會聞錯的,你身上臭得很。」
剛轉身,驀地被面前一張臉龐嚇得驚呼出聲。烈日當頭,華容公子悄沒聲息地佇立在近旁,勾人心魂的姿容襯著一襲茜素紅衣,極致妖冶風流。
這個人,還是我嗎?
走出冼觴閣,一路沿著煙雨湖漫步,我和-圖-書找了處平緩的湖岸蹲下,將雙手浸入水裡。冰涼的湖水漫過我的手腕,雲袖鋪展在水面上,悠悠蕩蕩地起伏不定。
她志得意滿地笑著,卻掩不去眉間的憂愁。我迷惑地看著自己,看著她。
她在看我的笑話!
水中一雙明眸輝映著灼灼日華,那眼裡閃耀的光彩幾乎折痛了我的視線。她此刻是我,卻又不像我,是我借她重生,或者這才是真正的我?
心頭忽然劃過殘忍的快|感,夾雜著令人窒息的恐懼,乾坤任我握在掌心玩轉,即便是天,也定要叫它翻過來!
空蕩的大殿上隱隱傳來迴音,我與流矽會心對望,目光交織。她的眼神閃爍,拍下手掌,從畫屏後轉出四個宮人,抬了口紫檀鏤雕山水的箱子出來。那四人放下箱子,對流矽恭身拜了下,又轉入屏后。我不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在搞什麼名堂。
看著眼前這團支離破碎的屍塊,我害怕到無力支撐,雙腿軟軟地跪了下去。
恐怕,今後還有更多值得害怕的事呢。
月夜湖畔,煙雨亭中,相逢惆悵君恩少。
這樣,就嚇到了嗎?
蹲得時間太久,雙腳有些酸麻難忍,我站起身,指尖的水珠順著袖口滑到衣料上,又滾進土裡。
那顆頭滿目血淚地望著我,緊抿的唇角下劃出殘忍的線條。我閉上眼不忍再看,將凝聚眼眶的淚水眨落。嘴裏嘗到苦澀的鹹水,慢慢灌進缺失的心口,痛得極致,痛得讓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