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草木本無心
連慧看了眼那盒子,將白巾掩在唇上,說道:「還算你這丫頭有些孝心,今日來百草堂,想必是有話要對老婆子講咯?」
含章宮重樓高閣里包裹著世人嚮往的神仙夢境,君亦清,我親手將你推入這引人遐思的旖旎夢境中,有朝一日,你是否會因此恨上我呢?
連心乖巧得像只瓷娃娃,端著碗轉進後堂。我將視線調回來,和連慧默契地對望了下:「主上好手段,將連心姑娘教得這麼完美精乖,想來公子定會萬分歡喜她吧。」
當年滿面風光的少年郎,俊逸身姿騎在白馬上縱情馳騁,回頭的瞬間,衝著我爽朗而笑……
「姑姑對東皋的貴人了解多少?我見呈恩殿上他與華容公子之間糾纏曖昧,又聽宮人們私下裡議論,荻公子本是個不羈世俗的風流人物,于男色一事也並無忌諱。姑姑若想登上嫻月殿,何不拉攏東皋貴人,借花獻佛討得公子的歡心?」
我在唇邊挽上淡薄的笑,那時的一情一景,一言一行,依舊真切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連心姐姐來這含章宮,也有快三個年頭了吧?」我笑問。
他的眼中閃過促狹,將手從我掌心中抽出,捏住我的臉頰:「花家小丫頭的刁嘴,幾年不見越發磨利了。」
「主上這是何苦?病中最不宜勞神動怒,還是靜養為好。」我冷哼了聲。
「我沒這個膽量,也沒這個魄力。我今日來,一是來看望看望主上,順道看望看望連心姑娘。」我將矛頭一轉,輕巧遞到連心身上。
那人隨在連真姑姑身後躍下車轅,長身玉立站在一旁。高挑挺拔的身段,明動飛揚的神采,幾年不見,他出挑得越發俊朗了。
「是我一時不察,被指甲划傷了。」
連真小聲問道:「丫頭,我看那孩子挺知道進退,是個懂事可用的人。你說有了他,我就有望入主嫻月殿,現下人我帶進來了,你是不是也該露點口風了?」
我泰然自若站到連慧面前,目光在連心身上繞了圈,又轉回去:「主上前日吩咐的話,我已盡數說給東皋的公子荻了。再過不了幾日,嫻月殿選主之時就可知究竟誰才是連浣背後的主使之人。」
百草堂的潞霖軒和當年初見時幾乎沒有變樣,除了越發陳舊的紗帳青席,依舊懨懨和-圖-書地高懸在竹閣里。
我拂開他的手,轉而握住,邊笑邊說:「君家哥哥幾年不見,可越來越俊啦!你的那匹照夜白呢?還像當年那樣神駿嗎?我可想死燈籠了,也不知它在花家寨里過得好不好!」
「呵呵,小丫頭信口雌黃,這是在嚇唬我嗎?」連慧捻掉手中的葉子,冷眼看著我,「你才進宮幾時,能知道公子多少心思?你怎知今日這一切不是公子授意?你說公子對你青眼有加,怎知自己不是下一個連浣?我早警告過你莫走了謝丫頭的老路,可惜你偏偏一門心思撲到公子身上,還妄圖登天窺月,我不除你,難保你有朝一日不會作惡含章宮!」
嫻月殿前的廣場上,連真姑姑櫻紫色的宮裙翩飛如舞,她站在雲端流曦之上笑著說,醒月神桑,含章宮真的迎來貴人了。
君亦清任我握著手,如今他個頭比我高出了不知多少,神色間也多了份沉穩氣質,雖然是少年人俊俏的容顏,卻比同齡人看起來成熟著許多。
冷汗!多年不見,這君家小子居然剛來就拆我的台!
連心端著溫熱的葯汁走了進來,我沖她淺淺一笑。連慧針扎似的目光釘在我的臉上,悠然嘆了口氣:「公子心中真正所系?誒,恐怕只有那香雪海中虛幻縹緲的紙中人吧……只是,她真的存在這世上嗎……」
「老婆子快不行了,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下去,恐怕快走到頭了。」她又喝了口葯,將葯碗還給連心,「太苦了,等下再喝吧。」
「主上為了公子蘭,可謂用盡心力,就連醒月國里身份尊貴的世族女子,也甘心進入含章宮為奴為仆。記得主上曾剖析過醒月形勢,內有宗族擾政,外有強敵眈視,真真是環狼伺虎啊。」
連真在等待著我的回答,我深吸口氣,慢慢地,沖她綻放出平生最燦爛的笑容。
連慧從榻上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尖利的指甲搭在我的臉上,輕輕拂了過去:「小丫頭,看來你已經清楚連心的身份。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嫻月殿前的廣場上,遠遠一輛華蓋宮車馳了過來,車角上的銅鈴叮噹亂搖,將我的心神也搖散了。
猶記在綠川岡地的漫天花雨中,他說此生能入含章宮,將是莫大的榮光。如今https://m.hetubook.com.com,他真的來了,只是將來是否會後悔,現在卻不得而知。
連真沖我招招手,我走上前,她伸出豆蔻紅的指甲,輕輕在我臉上刮過:「這麼不小心?居然傷了臉。」
我的心彷彿被誰摜了下,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疏遠的臉色,訕訕收回手,勉強笑道:「君少主太抬舉我了。」
幽藍鮫人燈,冰綃飛紗后的那方雁翅美人榻,連真姑姑看來是勢在必得。待到嫻月殿選主那日,流矽,連浣,連真,連慧各出手段,恰恰便合了我的心意。
我剛要說話,連真走過來,輕挑羽扇擱開他的手,正色道:「君亦清,在含章宮裡你莫要隨便動手動腳。這丫頭如今是公子蘭眼前的第一得意之人,你沒有資格再碰她,明白嗎?」
「因為,」我頓了下,才續道,「因為醒月神桑啊……」
我迎上她的目光,她蒼白的髮絲垂下淡淡的幾縷,飄過我的眼前:「主上現在一定是想動手捏死我,如同捏死只螻蟻那麼容易,可惜主上不會這麼做。」
他抬眼迅速掃過我,低頭斂眉收回目光。連真走到雲階前,口氣冷冽道:「你能身入含章宮,多虧了不語一力舉薦,她曾在我面前多次提到君家寨,又說你是個出類拔萃難得的人才。你如今進來了,理當心懷感念,千萬記得做人的本分。」
「哦?你給我說個不會殺你的理由?」
車到身前時儼儼停下,姑姑伸出羽扇挑開竹簾,輕巧躍下車,竹簾再掀,露出一張清俊非凡的面容。
我趕緊嬉笑打諢過去:「怎麼會呢?姑姑以為我在含章宮裡故意到處樹敵嗎?我可沒有這麼多條命預備著賠進去,一個小謝就夠啦!」
他先是一怔,仔細地端詳了我片刻,我大方站在原地,任他打量,連真姑姑笑嘻嘻地望著我們。
「花不語,你真忍心?他那麼好的一個孩子,豈不是白白糟蹋了?」
我迎上去,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對他說道:「君家哥哥,多年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姑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連真說得不冷不熱,卻字句暗含機鋒,在我與君亦清之間劃下了一道明顯的界限。
她點點頭,說道:「說得也是,不過你也忒不小心了,壞了臉蛋以和*圖*書後誰還要你?幸好傷得不深,養兩天就好了。」
「你是個聰明孩子,不用我多言,也知道眼下這宮裡有些不太平吧。」她眼皮微抬,略動了下,隨即又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可惜我病了,照應不到你。此刻華容公子和荻公子都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既然有心人引你相見,必是對你有所求,到那時誰先動手,就是誰!」
「前幾天,我聽說冼觴閣里死了只阿貓阿狗,老婆子近來精神短得很,沒心思理會人家這些家務事,莫非小丫頭想替人強出頭?」連慧四兩撥千斤,輕鬆將話鋒一帶而過。
想起當年為他差點反目的花家二姐妹,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君家哥哥如今身入含章宮,身份更加尊貴,卻不知這天下有多少女子傷碎了心懷,眼中流出的淚水怕不要彙集成河?她們日也思君,夜也思君,就是見不到夢中情人!」
她瞪著混沌不明的眼珠掃了我幾眼,接過連心手中的葯盞淺淺喝了口。連心遞過去一方白巾,將她溢出唇角的葯擦去。
她說完,伸指夾住窗外的一片嫩葉揉搓幾下,眨眼工夫,原本嫩綠的顏色變得烏黑髮亮,竟像是給人塗了層鮮墨般扎眼。
「再所……不惜嗎?我知您身子骨最近空乏,不敢叨擾主上費神,這就告退了。」我恭身後退,將到門邊時故意停下腳步,不經意問道,「主上對公子知之甚深,可知公子心中真正所系?這世間可有公子不舍除去的東西?」
日華灼烈地照耀在嫻月殿前的無字石坊上,將那片白皙無瑕的石面反映出刺眼的白芒。清風無聲,流雲藹藹,連真的側靨輝映在一片朦朧雲霧中,極是端莊高華。
她遲疑下,隨即點點頭:「我和不語姑娘當日一起進宮,姑娘莫不是忘了那日的情景?」
隨著連慧的一聲嘆息,我轉身走出百草堂。
她撐身慢慢坐了起來,臉上凝了層冰霜似的盯著我說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總提它幹嗎?你今兒個若是來找連心敘舊的,老婆子可沒精神頭陪你繞彎彎耍心機,乾脆說清楚了,大家清凈!」
「嫻月殿,要麼就讓它一直空下去,要麼……就請這宮裡最尊貴的女子入主才是正理,連慧主上,你說我說的對嗎?」
她渾身一震,待要發作卻和圖書又穩了下來,目光在連心身上掃過,吩咐道:「這葯涼了,涼了就更苦,喝到心裏讓人難過。你去把這葯溫了再拿來,放兩勺蜂蜜進去。」
我驚怒交加地看著她,又不好立時發作,忍氣說道:「這百草堂中四處密置草藥,如果主上想殺我,也不會等到今日才動手。三年前主上留我一條性命,若說那時是看到我爹爹的面子上,那麼三年後您就更不會殺我。如今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整個宮裡人人有目共睹,您殺了我,就不怕公子怪罪?」
連慧歪在軒室內的地榻上,身邊站著連心,正雙手端了盞濃黑的葯汁。近看連慧,才發覺她比兩年前蒼老了許多,眼角堆疊的皺紋更顯深刻,唇邊下划的曲線將她整張面孔拽得刻薄陰冷。
君亦清臉上閃過欣喜,驀地抓住我的手臂叫道:「花不語!花家寨里鬼靈精怪的小調皮蛋子花丫頭!真的是你?」
這一次,該是我借公子蘭的手,將殺人的刀親自遞上。
我抬頭仰望著雲階之上矗立的石牌,只覺得它距離我無比遙遠。不知到了那時,它又會見證誰的去留,誰的夢碎……
「哼!你怕什麼?只要你安分守己,這毒一時三刻也不會害了你的性命。你明白誰該留在公子身邊,老婆子勸你及早給自己找好出路,含章宮啊……並非你的棲身之所。」連慧語含警告,將話說得分外明了。
「不錯,小丫頭說得頭頭是道,我老婆子可敬佩得很吶!」她放開手,轉身走回榻旁坐下,瞬間又變回弱不禁風的遲鈍模樣。
「天香閣花不語,拜見百草堂主上連慧。」我例行公事沖她拜了下,將手中捧著的錦盒送到連心手裡。
心裏一陣叫苦,我急道:「連慧主上明鑒,自從天香閣失火那夜后,我再沒有見過公子,更遑論妄圖登天窺月!公子是天人貴胄,我不過是個調香丫頭,我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公子身份尊貴,自然也要有那尊貴的人來配他,主上身邊的連心姑娘正是公子佳偶,此事實在與我無干啊!」
「老婆子掌管了幾十年的藥草,死,只怕一時還死不了,只是你今日被我甲中毒所傷,如果不懂加意保養,倒會死在老太婆的前面呢。」
她原本立在近旁端著葯碗聽我們說話,忽見我將話題扯到她和_圖_書的身上,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
「這裡是我最近才調製的香丸三十粒,待主上身子康復了,取些山泉水調和研開喝下去,最是健逸。」
她挑起眉峰,一臉好笑的神色:「指甲?誰的指甲這麼利,居然劃得如此深。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小丫頭?」
連真的腳步滯了下,不著痕迹地將目光溜過身後的君亦清。她纖長的指甲掐進我的手腕,緊了緊,印下痕迹。
我雙掌合什,嘆道:「好!既然連慧主上也想求個痛快,那我就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嫻月殿當日一別三年,主上藏得好密實,等得不就是今日這局面嗎?」
雨過覷看花始艷。
恐怕現在綠川岡地,為他瘋狂的女子更多了吧?
臉上微微刺痛,我抬手抹去,著手處略感濕潤,攤開手看時,指尖上染著幾點血漬。怒目瞪向連慧,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指甲,臉上看不出喜怒。
「我怎麼敢忘?這是我該記一輩子的回憶呢,你說是不是,連慧主上?」再兜一圈,我問回連慧。
我淡淡一笑:「主上說的是,但只主上這病來得突然,怎麼恰好病在了節骨眼上呢?」
「老婆子幾十年在這宮裡,又有什麼沒見過?流矽丫頭,死了的流觴連碧連汀,還有你,哪一個不是聰明人?連心丫頭身份尊貴,她背後勢力對公子極有裨益,但若過早露頭,只怕會被暗藏的敵人算計了去。老婆子為了公子安穩踏上登天路,為他掃平一切防礙,即便是死個把無關緊要的人,也再所不惜!」
我嘿嘿傻笑兩聲敷衍過去,連真伸過手臂來,我自覺地挽住,扶著她一步一步登上台階。君亦清遠遠地跟在身後,不敢靠得太近,許是怕打擾了我們的談話。
君亦清怔忪看著我,隨即針扎似的掙開手,退到了連真身邊,恭敬回道:「是亦清不知禮數,還望不語姑娘別見怪。」
心裏狠狠一窒,連慧!她這是動手了嗎!?
歲寒方知柏常青,
連真的笑容里沒有絲毫惋惜,我環視著嫻月殿前十里華階,碧空無痕,九重宮闕縹緲在雲海中。
但願,但願到那時的你,還能保持如現在一般純凈明朗的心胸……
臉上傷口一陣麻癢,我抑制住想要抓撓的慾望,面無表情說道:「不爭,即是爭,看來主上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