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踏馬香車行
窗外的木棉花開得爛漫,朵朵朱紅綴滿枝頭,微風拂過,花絮沙沙作響,落英繽紛絢麗。
他不再是當年君家寨里的少主了,現在他的身份只是公子荻趕車充役的卑賤奴,他的身上不復見飛揚的神采,只有濃霧般散不盡的憂鬱瀰漫。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一個好酒,一個好色,倒也相得益彰……」
一語說完,引來旁邊幾桌的悶笑,我從袖中取出手帕,遞到他的唇邊,為他擦去嘴角的油漬。
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談話聲驀地闖入耳中,將我的心思拉了回來,我茫然回顧,原來是旁桌兩個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買酒歡飲暢達。其中一人花白的鬍鬚上掛滿湯汁酒水,啜了口杯中酒,旁若無人地大聲嘆道:「依老夫看吶,這醒月國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離此處不遠的陵州境內,有那世所罕見的神仙宮閣,聽說前陣子出了怪事,竟是天顯異象哩!這不,朝廷已經派人下來查問,誒!只怕生靈塗炭的亂世即將到啦……」
「妖女!你家公子蘭眼看就要登天啦,你難道半分也不心動?」他嬉笑問道,眼中滿是嘲諷。
「承蒙抬愛,公子謬讚了。」
公子荻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帛,優雅起身,擦過我的身畔時輕聲說了句:「你的君家哥哥可越發曉得規矩了,扮下人有模有樣,比你強了百倍。」
他跟著走進房裡,反手關上了房門,我鐵青著臉從地上爬起來,還沒張嘴開罵,他已經惡聲惡氣地指著我的鼻子怒道:「你這丫頭竟不知羞!?光天化日下到處勾引爺們!」
小屁孩!分明又在諷刺我偷看華容公子裸浴的那樁糗事,若不是他當日趁我落跑時往水中投了顆石子,華容公子又怎會察覺到我?更遑論還甩了我一記鍋貼……
「黃老可莫要胡亂猜疑世情,恐惹來殺身之禍!」與他對飲之人環顧大堂,壓低嗓音勸道。
黃湯下肚,那姓穆的老者膽子也壯實起來,口沒遮攔地說道:「醒月國數百年的基業,怕不是要毀在這一代的手上?那宮裡……那宮裡放出消息,說天顯虹雨是神女奇迹,昌盛醒月的好兆頭。國君派人探察只為其一,另有傳聞說是要將當年貶黜出宮的皇子迎回王城,待他親自去和國君面奏,也算是讓他們父子重逢做場戲給世人看。人人皆知當年國君獨寵流月夫人,但後來不知什麼緣故終見厭棄,連那夫人留下的小皇子也一併流放到陵州境內,如今那皇子業已成人,又是個天下聞名的神仙人物,此番重入王城,你想這醒月皇權還不要翻天覆地了?」
公子荻一張芙蓉檀面被氣到扭曲,半https://m•hetubook.com•com晌指著我說不出話,只是手裡的筷子已經斷成了四截。
我和他正鬧著,一個鄉農打扮的漢子跨進門來,向掌柜唱個喏,問道:「您老生意好,俺是個販棗子的游商,路經貴寶地,能借您老問句話嗎?」
我怒瞪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車簾后,也跟著蹭身出來,踩著腳凳下了車。眼前矗立著一家兩層高的酒樓,扁額上題著「清風曉月」四個大字,倒也不算俗氣。
我扯扯嘴角,淡漠看他一眼:「我不敢,公子說笑了。」
「按行程來算,這鎮子應是風凌渡的渡口,歇夠腳后,咱們就棄岸登舟北上了。」他隨口說道。
糖很甜,化在口中,讓我一時膩得說不出話,點頭的工夫,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那人沒猶豫,張口說道:「一碗雞絲麵,湯要多些,菜碼要全,再來壺竹黃酒。」
「噗哧」一聲,公子荻口中的青梅酒盡數噴了出來,他連聲咳嗽,從袖中取出錦帕,緩緩擦去了嘴角的酒漿。
這四色爆兔肉,肉絲薄厚適中,四種顏色的菜絲夾在其中,葷素相諧,咬上一口,滿嘴余香。
「你個小……誰是你娘子!?」我低聲吼了句,惹來旁桌那兩位老者回頭頻頻注視,目光中露出瞭然的神色。
此仇不報非君子,我不懷好意地將目光儼儼掃過他的手背,那隻如玉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呈現一道暗紅色的咬痕,恐怕將來好了,也會落下終身的痕迹。
和他靠得極近,從他漆黑如暮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尖銳的笑容。
「你不是君子,你是小人!」
「怕它作甚!?老夫縱橫江湖數十載,還不知個死字如何寫吶!何況此地乃三國交界,歷來無人管轄,哪天不是莫名其妙就死個把人來?穆兄可是多慮啦,來,喝酒!」那黃老者滿不在乎地舉起酒杯滿飲,又拉了同伴強灌下幾杯。
他攤開手掌,幾隻渾圓的大棗在他的掌心上滾來滾去,簡荻冷下一張俏臉,瞪我一眼,我趕緊道聲多謝,接過棗子被他拽上樓去。
公子荻的客房在二樓的天字間,我掃了眼門框上掛著「黃櫨雅逸」的木牌,虧這客店的主人能起得如此淡雅名字。他叫人安排我住了隔壁的「蘆荻聽風」,我衝著門牌笑了笑,這房間倒更適合他住呢……
「這裏龍蛇混雜,禮數就免了吧,泄露了身份恐怕惹來麻煩。」他在我的耳邊輕聲叮囑,我點點頭,跟著他走下樓去。
走到房門首,我正要推門而入,簡荻在我背後猛推了一把,我踉蹌著跌進房裡,撲騰一下摔在地上,手裡的棗子也滴溜溜地https://m.hetubook.com•com滾了出去。
「客官您儘管問,要不要打尖吃口東西?本店的床鋪最是乾淨齊整,您再住上一宿,明晨繼續趕路何如?」掌柜笑臉迎人地說道,將他讓進大堂,那漢子看牆角有個位置還空著,徑直走過去坐下。
「哈哈,老夫活到這把年歲,早已沒有眠花宿柳的雅興了,比不得穆老還是這般精神矍鑠,堪比少年!不過老夫行走江湖,對那小班倒也略有耳聞,聽說姑娘都是極上品的,只是清高傲人得很,輕易連身都近不得,並非市井中的那些個娼館妓寨。」
他聽我說完,猛然間向後靠去,雙手抓住衣襟,滿臉戒備地看著我:「笨女人,你,你若是膽敢對本公子無禮,當心我,當心我……」
「你——!」
這一身裝扮素淡中見些俏麗,又看不出身份貴賤,我滿意地走出廂房,恰好看到公子荻也悠然迎面而來。他換了一襲修腰玄衣,腦後的長發用白玉簪挽了起來,人越發顯得飄逸俊秀。我欲對他拜身行禮,手臂反被他牢牢握住。
我瞪他一眼,他邊咳邊低聲笑道:「本公子原本以為你不過是個小小禍害而已,想不到竟是妖邪出身。」
我全神貫注地傾聽那兩人言談,假意夾了幾口菜含進嘴裏,卻完全食不知味。公子荻抿著青梅酒,盈盈淡笑地望著窗外的如許落英。
說完,沖他擠眉弄眼地做個鬼臉,這小屁孩一張刁嘴就會損人,我恨不得撲上去一把撕爛了了事。
車簾被輕掀起一道縫隙,君亦清平淡無波的嗓音響起:「公子,街口上這家店最乾淨,請公子下車,吃些飲食稍事休息。」
「花不語!本公子討厭你這妖女!」他探手揉著腿骨,怒目瞪著我忿忿難平。
大堂里規正地擺著幾張八仙桌,零散坐著些來往的客商行游閑人,我和公子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刻麻利地趕了上來。
我將目光投過去,他怔了片刻,幽幽嘆了口氣:「笨丫頭,何必用好或壞來規格了自身?這世上原本沒有絕對的善或惡,好人會做壞事,惡人能行善舉,非黑即白的道理,並不容於世情。人活於世,不過搏個恣意瀟洒,天地固然蒼茫無限,卻也盡在我的腳下,你看不開,便有看不開的苦楚,心結尚需自解,旁人幫不上的。」
待小二離開,他復又站起身湊到大櫃前,向掌柜打聽道:「您老可知道這附近有個虎跳峽?聽說就在落霞江的岸邊上。」
「你不敢?我遊歷大川南北,可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比你更有膽有色呢!不過本公子倒覺得你的色心比膽氣更大著些和*圖*書,你說是不?」他將身子從成堆的錦墊中拔了出來,沖我促狹眨了下眼。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危險……
……老天啊!你莫非是故意派這小屁孩來人間整我的!?
簡荻嫌惡地皺起眉,扔下一錠銀子拉起我便走,經過那人桌前時,他突然叫住我倆,說道:「兩位且請留步,俺這裏還有些販剩下的棗子,全送給小姑娘吃個新鮮吧。」
「誒喲,我的客官,知道知道!這虎跳峽就以個險字著稱,住在這裏的人誰能不知道呢?據說那峽口就在江水靠近下游的地方,人若是落進江中,漂到那地方就凶多吉少咯!」掌柜的連說帶比劃,聲情並茂,「客官您若是走水路,可千萬當心點!」
「我本性薄涼無情,身後的名聲在我看來更是糞土。公子覺得,丫頭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公子,這個世間就如你所說,無人可信,那麼我圖個安身立命的所在,難道還要整日里裝那滿口仁義道德的虛偽假道學?人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手上不沾血的清白之人,我這輩子還沒見過。」
隔壁那兩人越說越是下流,我懶得再聽,心裏暗罵了句為老不修,伸筷子專心吃飯。
他,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簡荻尋著我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臉上露出個極彆扭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而過。
簡荻沒片刻工夫便將整壺梅子酒喝了罄凈,他面前的各樣菜色卻只略微動了動,我夾起一大塊兔肉丟進他的碗里,沒好氣地說道:「空腹喝酒傷身,公子還是吃些飯食壓一壓吧。」
車行數個時辰,終於在午後時分駛入一座城鎮,車轅上的隨從隔著車簾對公子荻稟告,這小鎮坐落於醒月,東皋和櫟煬的交界處,屬於三不管地界,時常出沒些神秘人物和江湖好手,一切須得小心謹慎。
飄零如絮更思歸。
我被他一句話說得懵在當場,一時忘了回嘴。
公子荻漫不經心地看著手中的捲軸,我早已坐得雙腿發麻,屁股僵硬,恨不得立刻下車疏散疏散筋骨。
「什麼醒月神女!?自古以來白虹貫日,天顯異象,必然是妖邪降世!」黃姓老者不屑地冷哼一聲,將手中酒杯重重擲到桌上。
我將窗幔放下,縮回頭不再觀望車外的景緻。坐正身子時,剛好對上公子荻一雙戲謔眼神,他一手扶頭靠在車壁上,一手撥弄著車室正中矮桌上擺放的鎏金香爐。
「朋友?」他艷若春花的容顏上浮起不屑,「這世間除了你自己之外,誰人可信?朋友,本公子以為現在車轅上那小子並不以你為友,你可切莫過分自作多情罷!」
「丫頭,你餓了嗎?」他突然問了句和*圖*書,目光凝視在捲軸上,未曾抬頭。
「公子說得很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公子年歲雖小,卻有看破世情的豁達,不語在心裏很敬佩公子的這份胸襟。」
爐中焚著上好的百合香,煙靄從鑄獸口中輕裊升騰到空中,慢慢散了開去。他兩指夾著銅撥挑了下香灰,唇邊挽著淡若無物的淺笑:「丫頭,出了含章宮,你今後便是本公子的人,可莫再一心一念想著柔蘭閣中的人物啦。」
少年郎如玉雕琢的臉龐匆匆晃過我的眼角,再回眸,他的身影已消失在眾多隨從的肩膀之後。
「原來丫頭還在記恨著那件事啊,本公子倒差點給忘了。」瞬間,他收了佯裝的惶恐,一隻手更是老實不客氣地纏到我的腰上,「你的心眼兒可真小,怎麼不記得本公子救你性命的恩德呢?」
「古人曾經雲,惟女子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都怪公子平日太過親近我,讓我悍遜難化,不如從此後公子遠著點我,讓我徹底做個深閨怨婦吧。」我笑嘻嘻地說完,立刻裝作一副哀怨模樣,提起那塊沾了油的手帕湊到臉上揩眼淚。
我挑了下眉,唇邊堆上笑意:「公子怎麼和奴家生分了?什麼你家我家,我現在可是公子身邊的人呢,旁人的事與我何干?」
他渾身抖了下,擺出副視我如洪水猛獸的神情:「你這……妖女!」
我和簡荻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他拂開肩畔的髮絲,單薄的肩頭上衣紋如秋櫻般絢爛亮麗。
「心裏餓得發慌,公子,這是什麼地方?」我老實回道,將盒子里最後一塊杏仁松子糖塞進嘴裏。
我揚揚眉,挑釁似的望著他:「公子怎麼說怎麼對,我色心自然是有,色膽更是大大的,公子今晚休憩時最好防衛嚴密些,否則丫頭指不定會對公子做出什麼無禮的事來呢!」
「你我孤男寡女,同桌而食,不是夫妻是什麼?」他咧嘴一笑,不安分的眼神在我身上瞟來瞟去。
簡荻伸筷子夾起兔肉送進嘴裏,邊嚼邊說:「多謝娘子費心,讓為夫好生感念。」
「黃老,沿著這落霞江坐船到下游,可曾聽說在那煙花之地新近崛起個叫『清吟』的歌舞班子?據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只可惜門檻高得嚇人,平日里接洽的儘是些豪門貴客,平常人連門前的台階都不能踏上。」
他極力壓低嗓音湊在我耳畔輕語,我揚起手掌,他飛快地閃到一旁,我順勢捋了下鬢角:「多謝公子誇獎,令不語汗顏。」
我大窘而特窘,這小屁孩愛佔便宜成癮,這會子又拿娘子夫君的言辭來調笑我。為了我清白的名譽和不太崇高尚有殘存的人格,我https://m.hetubook.com.com面上維持著優雅淡然的微笑,裙底腳飛踹而出,正中他的脛骨。
簡荻嘴裏的兔肉「啪嗒」一聲掉到桌上,瞪圓了一雙鳳目看著我,我努力憋笑,假意驚叫道:「誒呀!夫君吃飯怎麼恁地腌H,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徵兆?」
「四色爆兔肉,火腿糟鵪鶉,醋溜玫瑰牛肉,銀耳蓮子羹,老鴨白切,梅子酒一壺,下酒菜你看著置辦四樣,都聽清楚了嗎?」簡荻沒等他開口,已經利落地點出菜名,伸手夾著一小塊碎銀丟過去,那店小二看他出手闊綽,立刻狗顛屁股地邊喊著菜名邊跑進後堂。
我立刻點頭表示同意:「彼此彼此,禮尚而不往來,非君子也。」
我點點頭,望著爐中青煙飄搖,靄影橫斜。
我和他鬥了幾句嘴,隔壁的對話便漏聽了不少,再回神看去時,他們卻聊起了風凌鎮哪家的酒更香,誰家的菜更美。
浮生不知身是客,
他的語氣唯唯諾諾,我忍不住探身向前,隔著桌子逐漸逼近他,故意在臉上漾起一抹惡意的微笑,捏著嗓子說道:「否則公子要怎麼懲罰丫頭呢?是吊起來打一頓,還是也賞給手下人找些樂子?」
進房裡梳洗完畢,換了條樣式簡單的月白長裙,腰間繫上水綠織錦玉帶,長長的絞絲流蘇鴛鴦絛貼在裙幅上,對鏡攏鬢,往髮髻里挽進根細巧銀簪。
那漢子說了句多謝,轉身回到自己座上,等面的工夫,他扭頭看向窗邊,見我恰好在看他,不由地沖我笑了下。我點頭示意,收回目光,那人看起來一副木訥老實的模樣,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沾了多少塵土。
我推開他的手,撤身退了回去,淡淡地應了句:「凡事不可相提並論,公子助我出含章宮,我感謝公子仗義援手,但公子叫人輕辱我的朋友,不語也銘記於心。」
驛道兩旁的參天古木飛馳著向車后倒去,綠影婆娑,車輪滾滾捲起無盡塵煙,皆被拋到遠方。
我?光天化日下?勾引爺們?
公子荻在眾人的衛護中步履翩然地踏進大門,我走過君亦清的面前時,抬眼朝他看去,他低垂著頭,瞧不清臉上神色,但整個人壓抑得彷彿無形。
「照此說來,那清吟竟是個清雅去處了?可惜老夫兩袖清風身無半分余錢,否則必要去見識下。」
「他不以我為友,那是他自家的事,我也不來強求。何況我並非憐香惜玉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將來如何還要看造化罷了,我害了他,他怨我心狠手辣我無可辯駁,如若他有本事反過來再害我,我也甘心情願受苦。」
他屁股剛沾椅子,小二便湊上前問道:「客官您吃點什麼?咱們店裡只有您想不到的,沒有咱們做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