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幽谷鳴玉溪
他猛然從火堆旁起身,衝到我的面前蹲了下來,探手捏在我的下頜上,他的力道很大,直捏到我的骨頭裡。
我回望著他的目光,與他良久凝視,他手上的力道漸漸鬆了些,火堆驀地爆出「啪」一聲乍響。
他怔忪地看著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彷彿一尊神祗佇立在我的面前:「我乾脆殺了你,也免得你活得如此辛苦,分明是你害了我,可我怎麼卻總覺得該愧疚的那個人是我才對?為什麼我看著你就會不安?就想逃得遠遠的再不回來?可任我再怎麼躲,你還是戳在這裏不離開!」他指了下心口的位置,狠聲叫道,「我逃不掉,也甩不開,我恨你!恨你將我推進深淵,讓我嘗到了人生中最悲苦的滋味!」
君亦清的目光始終未離開我,從我坐起,穿衣,到靠在壁上狠狠喘息,他冷眼看著,唇邊的笑意絲毫未減。
再睜眼時,火堆旁有個人影,手裡拿了根樹枝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火星。那人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甩了件衣服丟來,剛好落在我的身上。
君亦清手中的刀鋒顫了下,我微皺下眉,脖子上又是一痛。時間無聲地流逝,他一直沒動手,我平靜地睜開眼望向他,他茫然地盯著我身後的石壁,手中的匕首撇到一旁。
「我是自私,冷血,壞了心腸,你從來都沒認清過我,也不再需要!」
他扭頭,看了幾眼石洞一頭躺在地上的簡荻,又轉回頭求懇似的望著我,等待我點頭承認。他的目光斑斑點點盈滿乞冀,我的心頭驀然銳痛,像被細針扎在柔軟的角落,捏緊雙手,最終輕輕搖了搖頭。
自雲空谷有佳人,
「君……君家哥哥……」我囁嚅了句,聲音顫抖不已,在波濤洶湧的江面上
www.hetubook.com.com微弱得幾不可聞。
「或許在你眼裡,這個世界原本就燦爛美好,你是堂堂君家寨的少主人,天生來就該活得眾星拱月,被人捧在掌心裏呵護。可惜我討厭完美的東西,我只喜歡破壞,我不要看到那些沒有經過努力的人輕易就得到幸福,而我哭求著,卻只能求來憐憫。」
我隨他說完,唇角微翹,勉強擠出個笑容:「君家哥哥,你恨透了我,是不?」
「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再將你丟進江里喂那些魚蝦,你還是不是當年那個花家寨里的野丫頭了?我都快要認不出你,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你!?黑心的?狠心的?冷心的?還是……你從來就沒有心呢……」他一雙眼緊緊鎖在我的臉上,口中喃喃自語著。
川源花海中的少年郎,早已墮入無邊地獄化身修羅……
一滴淚,緩緩從他的眼眶中滾落,十年相識,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我拂開他的手,擦了擦乾澀的眼角,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江水喝得太多,這下肚子里恐怕要熬開鍋了,君家哥哥,你餓了嗎?」
他,還在恨我嗎……
「高貴的君家寨少主人?綠川岡地的希望和榮耀?只要你吩咐一聲,便會有無數人為你鋪好路搭好橋,而你只需抬起腳踏上去,你從來不知道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你的命好,而我不行。我的爹娘將我扔了,我只能靠自己。君亦清,沒嘗過痛苦,沒有努力過,你憑什麼總是坐享其成?如果你對這世間有所求,就要付出同等的代價,有人告訴過你這個道理嗎?夢裡面是多麼美好到荒唐的世界,夢醒后的世界卻殘忍冷酷,對於這個事實……至少現在的你還沒和-圖-書有資格指責我。」
「你多謝我?」他也跟著笑了下,只是那笑容里並沒有多餘的溫度,「我可是從上到下把你看光了,難道你也不介意?」
「你笑什麼!?」他喝道,口氣中透出些許惶惑,「你笑我不敢殺了你嗎?你已經不是當年的花丫頭,我自然下得去手!」
風穿林谷而過,帶起陣陣凄清的夜梟嚎哭。
我緩了口氣,將肺中的寒氣擠出胸腔,勉強沖他一笑:「這可……多謝你了。」
他走近了幾步,將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寒氣瞬間透膚而入:「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是狡辯!你見不得旁人過得幸福無憂,便要想盡辦法在你的手裡毀個乾淨,你不是欠我條命嗎?現在我就取走,從此咱們兩不相欠!」
「既然要殺我,剛才又何必救我,你下不去手的。」
……我是誰……好冷啊……
拚命遊了好一陣子,我們離沉船越發遠了,現在已經聽不到嘈雜的人聲和船體破裂的「嘎嘎」聲響,但是眼前依舊是望不到盡頭的滔滔江水。
君亦清的神色一凜,他的手摸到懷裡,取出那柄匕首,短刃的刀壁極薄,透著火光流過冰晶光澤。
我呵了聲:「總比丟掉性命要好多了,不過一具臭皮囊,你愛看便看……」
「衣服是我給你脫的,你全身濕透了,在荒郊野外凍出風寒會丟掉性命。」君亦清坐在火堆對面,冷冷開口。
不知道他是否還留著一口氣,估計那條小命也丟掉一半了,如果我們有命熬到岸邊,我一定要……一定要……
他的目光閃了閃,將短刃叼進嘴中,一手拽住斷木,一手向前劃開浪潮,我看著他奮力遊動的背影,雙腳也跟著用力踩起水來。
腦子裡一片模糊,水hetubook.com•com很冷,將我緊緊包裹著,衣服已經全都貼在身上,正阻礙著我划動的腿腳,我想停下來歇口氣,哪怕只歇一小會兒,我的腳再也動不了,我的手指也沒了力氣。
我不想裝可憐,也不是那種以淚打動男人的女子,咬牙提起胸口的氣息,我吁吁開口說道:「你恨我吧,因為我也恨你,我還恨花家寨的飛雪和弄影,恨著我的爹娘,恨鐵牛腦袋上永遠可笑的衝天辮,恨著所有一切美好的回憶。」
意識漸漸恢復,朦朧中,我的耳中傳進劈啪作響的聲音,不遠處似有團火熱的光源。身子下意識地趨熱慢慢挪去了些,四肢僵直麻木,連皺一下眉頭也覺費力,眼下這種狀態,我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大吼一聲,朝簡荻撲了過去,我奮力站起來,一把拽住君亦清的衣角,「哧剌」一聲,他的袍角被我扯下半幅。
「我不同情弱者,也不要別人來憐憫,你只要記得這恨,記得我還欠你一條命。」
我要做什麼……來著……
「你是被逼無奈的,對嗎?你也沒有辦法,對不對?你告訴我是,我就不殺你了。我殺了他,然後我們一起走,你還是當年那個花丫頭,天不怕地不怕的鬼靈精,我們都不要變,好不好?」
刀光一閃,他在我的脖子上劃開一道小口,待我覺出痛,抬手摸去時,血已無法抑制地流了出來。
眼前還在奮力泅水的君亦清,逐漸模糊在我的視線里,他似乎正回過頭看著我,他說了些……什麼?他的目光,為何比這落霞江還要冷……
「為什麼!為什麼不要我殺了他!?」君亦清猛地將匕首抽出來,我痛得慘叫一聲,捧住受傷的手掌,「你!莫非你喜歡他不成?還是貪圖了hetubook.com.com他一身富貴!?為什麼包庇這個惡人!?為什麼看我受苦!!」
「你,你不能殺他!!」冷汗剎那而出,我探手一把攥住他遞出的刀鋒,鋒刃尖銳異常,一瞬間割開我掌心的血肉,血溢出指縫,緩緩流到手腕上。
衣料上溫熱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肩膀和胸前冰涼的皮膚立刻感受到了暖意,渾濁的大腦慢慢開始清醒。我摸了下自己的身體,除了貼身的肚兜和襦褲外,我幾乎是一|絲|不|掛地躺在樹葉鋪就的草墊上。
君亦清手中握著短刃,慢慢泅水朝我遊了過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突覺渾身更冷了幾分,下意識地拽緊了身邊的簡荻。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脖子上的傷口漸感刺痛起來,他剛才那一刀雖然劃得不深,但血也沒有凝固的跡象。
我累得幾乎喘不上氣,全身泡在水裡,仰起頭「呵呵」大口喘息,面前這條黑沉沉的水路彷彿永遠也到不了頭,我知道四肢正在逐漸麻痹,腦子也開始不清醒了,拼盡肺里的最後一絲空氣,我全身掛在浮木上,一隻手死死拽著簡荻的衣領。
氣質如蘭貴比金。
我已經感覺不到脖子和手心上的疼痛,他受傷的神情,倔強的緊皺的眉頭,還有那滴劃過我心頭的淚水。
我緩緩閉上眼,黑暗瞬間籠罩下來。
……我在哪裡……
他划動幾下,轉眼間身形已近在咫尺,我深吸口氣,目不轉瞬地盯住他的臉。許是因為慘白的月光,他的臉色看起來如罩冰霜,青紫的嘴唇間緩緩呵出霧氣,黑曜雙眸更是幽不見底。
念頭只在腦海里稍轉即逝,我略睜開眼,強烈的火光立時灼痛了我的視線,眼皮猛地又閉了起來。
「把你這一身沾染了污穢的臟血放乾淨,是不是就能變
和*圖*書回原來的花丫頭了?」他的手拂過我的傷口,沾滿了血。
他的目光冷冽冰寒,那眼神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凌遲在我的身上,火光時暗時亮,將他的身影拉成詭異的長度。
這裡是地獄,天堂?還是人間?
他眼中那抹受傷的神色,是沉痛,亦或惋惜,我眼下都無力深究,心被漲得很滿,儘是難言的酸澀,讓我覺得鼻子也被漲得開始發酸,直想將身體里多餘的水分擠出去。
「你竟當著男人的面就脫得一|絲|不|掛,半分不知迴避,」他的話里滿是嘲諷,雙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明亮,「含章宮裡的那些個公子們,是不是都被你這風騷勁兒給迷惑了,竟看不出你是個蛇蝎心腸的女子?」
人如果走到了絕路上,就不會再顧及身外之事,這是我從小謝身上看到的,學到的。她死了,而我還活著,坐在這裏面對君亦清的怨懟。
我確然將滿心疲憊和委屈都發泄在君亦清的身上,他無辜,但我又何嘗不是?這冥冥中翻手雲覆手雨指掌乾坤的人,又是誰!?
勉力支肘撐起身子,我慢慢坐靠到身後的石壁上,待手腳恢復了些許知覺后,我便將披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下來,仔細穿好。
我抬手壓住傷口,無言地笑了,君亦清舉起匕首,本想再補上一刀,目光轉到我的臉上時,驀地變了神色。
我將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被迫離開父母的恐懼,初見連真的驚慌,在含章宮裡步步為營的小心謹慎,身陷陰謀利用的彷徨和無奈,我耍陰謀耍手段,只為了能有一日活著走出含章宮,走出這座冰冷的神仙府。
心髒的位置,被我親手打上封印,卻在瞬間被撕得粉碎,過去的一切也被撕得粉碎,我埋葬了過去的自己,埋在了含章宮那層層樓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