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凝晶雕碧樹
「姐姐果然還是個聰明人,比我看得更透。姐姐可知道嗎?當年東皋皇世子大婚當日,世子妃在金殿之上瞬息華髮,夜裡暴斃于太平館中。瞬息華髮,想不到她竟然和凝晶雪的經歷如此相似,可惜紅顏薄命,無緣得見這百年開花一次的雪蓮了。」
蘇沫一副憐憫的神色看著我,無限感慨地嘆道:「誒呀呀,我一直以為姐姐是個少有的聰明人,想不到原來竟是……凝晶雪百年造化,花開剎那,一旦被採摘下來,必須在十二個時辰內煉化入葯,是幾可起死回生的挽命絕品啊!」
蘇沫神秘一笑,淡淡回了句:「那可不一定哦,姐姐不知道這天下間,有多少人想搶了姐姐去呢,阿蘇如果不趁早下手,把那生米煮成熟飯……誒喲姐姐怎麼又動手打人!?」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卻只看到滿眼白霧,變幻不一的雲海層層疊疊在山岩下繾綣流蕩,被山風吹得飄搖不定。再凝神細看時,從這落腳的山崖下伸出一根玄黑鐵索在雲煙中時隱時現,直插入蒼茫天地。
他有時看著我發獃,眉宇間凝著淡淡的愁容,我便裝出憨態逗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眉目含愁,為什麼他總也開心不起來,為什麼在別人暢懷大笑時他會露出寥落清寂的神色。
自從他翠衣白馬在東皋林外自甘毀容追隨我,到如今堪堪幾年相處,他對我照顧的無微不至,平日里也總是縱容多過苛責。我於他曾是伶人的身份之字不提,怕觸到他的過往,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那邊是什麼?」
窗格上咚咚響了幾聲,我應了句,窗縫開處,蘇沫一張臉探了進來,笑嘻嘻地望著我說道:「姐姐一個人躲在這裏好清凈,和阿蘇出門走走可好?」
蘇沫笑著躍下窗棱,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沫搖了搖頭,笑道:「沒事,是我造次了。」
「你不在前面招呼,跑我這裏來做什麼?」我招手讓他進來,他雙手撐在窗稜子上,反而示意我過去。
蘇沫的話說完,我心中驚詫萬分,一時間無語地望著他,揣測著他和我說這番話究竟是什麼目的。
蘇沫屹立在山https://m.hetubook.com.com崖上,低睨著我,開口說道:「姐姐也曾說過,天若不讓你延命,無須掙扎。我相信姐姐是得天命之人,這朵凝晶雪非姐姐莫屬。」
「阿蘇,你說三個月後我的病就可藥到病除,難道你是指望著去摘那朵凝晶雪嗎?」我轉回目光,不再看向那片霧繞雲封的未明,「你都說那花非有緣人不可得,又如何知道自己定可得手?只怕到時也是徒然而返,於我的性命沒有半分助益。」
一時間誰都不再說話,沉默地向前走著。拐過一道山麓,蘇沫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伸手指著前方一片被氤氳霧氣纏繞的地方說道:「姐姐快看那邊,這整座無缺城的命脈就在那裡。」
「你別背著他亂編排,當心被他聽去了抓你下廚做成人肉燒包。」
蘇沫的目光流轉在我的臉上,他的話說完,我抬手擦去了潸然而落的淚水。
我停下腳步,回首望向山下的來路,蔥鬱的林海遮擋住了視線,我只能看到極小的一片藍天在枝椏的縫隙中顯露出來,而腳下繚繞著淡薄的白霧,人就彷彿踩踏在雲間。
雲層被風撕開一道裂縫,萬丈金光傾泄而下,耀白了忘途川頂的封雪,冰晶萬丈橫亘在九天長空之下。蘇沫臉上的笑容模糊在金光中,我眯起眼抬頭眺望向遠方。
「當無缺城還不是無缺城,忘途川也還不叫忘途川時,一個白衣素雪的劍客來到這座雪山之巔,他長久地站在群山頂峰,遙望著矗立在中州之境的迦蘭神木。那個化身為樹的女子,曾是他的戀人。他長久地站在這裏,直到滄海變為桑田,也誓要等到那個女子回來。」
「你又說大話了,我怎會是得天命之人……」低聲呢喃了句,我擇了塊崖石坐下。
流年彈指,瞬息華髮,如今我在天南地北的冰川之巔遙想,而他已是東皋萬人之上的明君聖主。
「姐姐,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犯了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是不是只要無悔地等待,總能盼來轉機?」他認真地看著我,收起了平日里嬉笑的面目。
「迦蘭紫藤,凝晶雪蓮,從和圖書此後流傳在無缺城中,而這座雪山也被叫做了忘途川,因為那個男人已經忘記了歸家的路途,再也不會回來。」
樓角初消一縷霞,
「掉下去我也拉著你一起,阿蘇盡可放心。」我轉過頭,笑道,「況且這冰川的龍王是公是母誰也不知,萬一水晶宮裡正缺個小女婿呢?」
放下手裡一字未看的書,我走到窗前,他燦若星曦的眸中映出我的身影,綸起的長發擦過鬢畔。
「你就算把我拆零了賤賣,恐怕也沒人願意買呢,何況我這身毒肉,能看不能吃,買去做什麼?」我瞪著他問道。
我躲在小書房裡,手中握著卷書,眼瞅著鋪了滿地滿案的墨畫發獃,這些春情圖,充其量是無聊時用以遣懷的戲作,若真的拿到無缺城中散賣,恐怕丟的還是我花不語的臉。
「姐姐在想什麼,這麼入神?」肩膀上被拍了下,我回神間,蘇沫一張無限放大的臉正在眼前。我下意識地推了他一下,他踉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
「姐姐,剛才那個關於迦蘭紫藤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說完可好?」蘇沫的嘴邊綻出絲笑容,我默默頷首。
蒼茫天地,千里冰峰,眼前的景緻波瀾壯闊到讓人只想落淚。身處這片極靜的千山暮雪之間,褪盡心中塵囂煩擾,惟覺身而為人的渺小,竟覺得如能立刻化身為風,為雲,逍遙在天地之極,化為氤氳,為飛鳥,展翅鵬程,便是最幸福的歸宿。
「蘇沫對姐姐一見傾心啊,多時不見心裏記掛得很,趁姐姐身邊那隻鎮獸不在,想帶姐姐去個地方散散心。」
他望著我的眼中,閃過華彩,彷彿是一瞬間明透了世間至理。人生短暫,如果只是用來等待,豈不是辜負了年華虛度,於人於己皆無益?
無塵啊無塵,現在倒是你讓我看不透摸不清了,本該心中不染塵的你,究竟是在為什麼事而煩憂困頓?
忘途川的巔峰之上,坐落著一座巍峨的山莊,站在山腳下向上仰望,只能看到藹雲繚繞,偶爾幾隻大雁飛過雲端,扯破了濃厚的雲層,傾灑下金色的日華照耀在遍布積雪的山麓上。
我撲https://www.hetubook.com.com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無塵此刻若是聽到蘇沫叫他[鎮獸],豈不是要立刻就抓起大帚將他掃地出門?
我點點頭,說道:「好聽。」
「此心不死,此情不渝,問世間情之為物,惟有凝晶雪花開無語。」
我低頭想了想,再看他時,眼中一片清明:「蘇沫,如果一味地等待,人生到死終究只會後悔,因為很多人或事,並不會主動回頭來找你。山不就你,你就當去就山,如果千百年前的神佛有知,實在不該拆散了那對摯愛如斯的戀人。」
「姐姐好笨,忘途川的頂峰上就是望舒山莊的所在,而望舒山莊千年來一直守護著凝晶雪,那條玄黑鎖鏈直通的地方,姐姐倒猜一猜會是什麼?」蘇沫的唇角一挑,望著我說道。
「姐姐別只顧著看風景,當心掉進忘途川的山澗里,給龍王爺當了媳婦。」蘇沫說著,臉上露出壞笑。
我跟著蘇沫迤儷徘徊在山路間,邊走邊聽他念叨些關於無缺城和忘途川的傳說解悶。
千千萬萬次的等待,只為了一生無悔地守侯……
這世間,有多少事,多少回憶,到頭來終是一場空?
憑我的眼力,根本穿不透眼前如此厚的白霧。蘇沫站在崖角邊,山風吹掀了他麻衣的結角,他眯起眼,額前几絲碎發在眉宇間翩飛。
沒等我作答,他繼續說道:「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以前的名字並不叫做忘途川,千年前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當時在天地之極修行的一位女子,心感生靈塗炭,於是在佛前許願,甘願化身為迦蘭吉祥樹,獨自支撐在中州境內,鎮守四方平安。佛祖感念她的一片虔誠,於是賜她萬年不朽之身,幻化為一株迦蘭紫藤,從那之後天下三分,太平安定直至今日。」
撥開的魚皮還攤放在卵石上,銀白魚鱗在閃閃發光,他曾緊蹙著眉頭吞下生魚,也曾笑著說起關於菩提樹下的一段美麗傳說。
我[啊]地怪叫了聲,怔怔望向鎖鏈那頭,心底不由不感服這天地造物的精華,竟然真的可以結出如此奇妙的神物。
我心中凜然,原來要取這花,並非等閑之事,恐怕真www.hetubook.com.com要有那得了天命的人物才能摘得如此絕品了。
我彎腰抓起腳下的一團雪,揉進掌里握成雪球,對準他丟了過去,他格臂一擋,雪渣四濺飛落,一點雪塵落在我的眼睫上,瞬間化為水珠。
蘇沫說,這座雪山在很久以前並不叫忘途川,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開始叫它忘途。
「姐姐若是不告訴給他,誰能知道我剛才的話?莫非姐姐真的是招徠客棧的老闆娘不成?」他促狹地沖我眨了下眼,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伸手在他頭頂拍了下,「誒呀,難道被我說中姐姐的心事惱羞成怒了?」
「姐姐這會子怎麼又心急了,我還沒說要帶姐姐去哪裡呢?」見我催促,蘇沫換了副閑在樣子,慢條斯理說道,「姐姐如此輕易就要隨我而去,不怕被我拐去賣了嗎?」
「這一生,即便是飲下千千萬萬次忘川水,也無法忘記她的容顏。這一生,即便是等過千千萬萬個黑夜白天,也無法等來她的留戀,那劍客就這樣等了千百年,而凝晶雪也就綻放了千百次。」
我收起笑容,咳了聲,說道:「蘇沫剛才不是說要帶我去個地方,趁著今兒個天好,咱們快走吧。」
玉人和月摘梅花。
「在他最初得知那名女子化身為紫藤的夜晚,他的滿頭青絲一夜換作白髮,後來他再也沒有下過山,城中的人也再沒有見過他的蹤跡。直到很久以後,聽說在這座雪山的極頂上,開出一朵冰晶雪蓮,以骨作瓣,以心作蕊,竟是那劍客的精魄幻化而成百年盛開一次的凝晶雪。」
我以為是他對於自己那張曾經美冠天下的容貌被毀,因此耿耿於懷,但是多次言語試探下來,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姐姐,我講的故事可好聽?」蘇沫與我相視片刻,開口問道。
下意識地伸手拉過鬢邊一縷髮絲,入眼時漆黑似墨,蘇沫絕不可能從我的發色里看出破綻,那麼他剛才只是隨口而言?或者,其中另有深意?
蘇沫的嘴一張一合,我卻什麼也聽不到,眼前望出去的景緻不再是落雪皚皚的冰川,我彷彿又看到了幽谷中的那角窟洞,那株名喚菩提的參天巨木。
「讓你再滿嘴胡說,我www.hetubook.com.com就先替無塵清理門戶,掃你出門。」我推門走了出去,從他手中接過一條天青緞子面的裘袍裹在身上,「再不走,等那隻鎮獸回來你我可都走不成了。」
「姐姐以為什麼叫作神物,難道是路邊任人採擷的野花嗎?這凝晶雪非活人心頭血不開花,玄黑鐵鎖只渡有緣人,任是武功再高本領通天,幾千年來也未曾有過一人將那朵雪蓮摘下。」
「凝晶雪!?」我脫口而出,驚詫之餘,問道,「難道世間真的有百年凝結百年開花的雪蓮嗎?我一直以為是世人杜撰出來的東西……」
他神色間怔了下,吃吃笑了起來:「姐姐,聽阿蘇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對……對不起。」我幾步走過去,歉然地看著他。
畫中各不相同的背影,襯托在紅梅,綠竹,湖光山色間,清一色的長發拖曳,翠衣翩躚。當年他還是名喚碧華的馳名艷伶時,氣度神韻已是傾國傾城,現如今褪盡一身浮華的丑容無塵,隱然成就一身脫俗氣質,比起當年更顯飄逸輕靈。
蘇沫拍掉了身上的落雪,笑臉盈盈地說道:「既然是已死之人,還怕人說嗎?姐姐又在顧忌什麼呢?」
蘇沫的話勾起了我埋藏在記憶深處一段遙遠的過去,幽靜的深谷中,少年站在紫藤樹下巧笑流曦,他的手中捏著一片紫藤花葉,落霞江畔的春花漫灑在水天一線,紫藤花隨風而逝。
「阿蘇你怎麼連死人的舌根子都亂嚼?死了那麼多年的一個皇妃,你提她作甚?」
無塵趁無人在跟前時,問了些關於蘇沫的來歷,可惜我對此是一無所知,只好一概搖頭回說不知。無塵看著我的眼神里,隱約帶些質疑,我對他勉強笑笑,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是一個屬於迦蘭和凝晶的傳說,屬於這片忘途川的傳說。
「既然凝晶雪如此神妙,為何附近不見有人守侯,而且無缺城中來來往往的那些江湖過客,怎麼也不見一個上來采那朵雪蓮呢?」
蘇沫在抱月樓中一住十數天,白日里無事,他就跑去招徠客棧閑坐,時常和華叔聊些天南海北的見聞,又幫著無塵打理採買進出的雜事,漸漸的眾人也就對他卸了防備,有說有笑親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