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地足印
「我父母死得早,是在姨媽家長大的,得到過很多人的關心和幫助,所以我很想也為孩子們做點兒什麼。後來聽說這兒缺老師,就來了。聽人說以前您是個醫生?」她連忙認真地回答完,又問道。
初秀剛被孩子的父母熱情地送出大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就迎面跑了過來。初秀跟大家告別後,剛一轉身,那女人猛地撲到面前,一把掐住了初秀的脖子!
她下意識地一抬頭,目光遠遠地跟一個男人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另一側是淺淺的河堤。
初秀回到屋裡立刻關好門,她定了定神,才呼出了一口悶氣。
漸漸地,屋子裡的各種物件似乎都開始活動起來,從各個角落裡傳來一些細微得需要仔細辯別的聲音,「悉悉簌簌」連成一片,再側耳一聽,又沒了。
小門被推開了,那個瘦高白凈的男人一低頭鑽了出來。他似乎正在裏面忙著什麼事兒,臉上帶著一些匆忙的神情。
「好了,法老,安靜!」男人嚴肅地沖它命令道,那畜生立刻溫順地夾起了尾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雪地上來回踱著步,不時偷眼瞪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初秀有些窘迫。
「你一直在等我嗎?」初秀心中一熱。
今晚是怎麼了?初秀心裏埋怨著,她像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引導著,目光慢慢移向了窗外……
「噗通」一聲,女人突然跪在雪地上,然後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一雙枯瘦的臟手一把拽住了初秀的褲腿,仰起臉沖初秀嚎啕大哭:「老師,求求你找找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啊……」
可憐的母親,她一定還在找她的孩子。那麼……昨天晚上難道就是她的臉印在窗戶上?不會!當然不會是真的,不過是夢魘罷了。
此刻,那隻每天晚上把老榆樹當作表演舞台的貓頭鷹,尚未粉墨登場,因為沒有聽到它的叫聲。
在車燈的光線里,已經能隱隱地看到村子了,初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體。
「快了快了,馬上就到醫院了,到了醫院就好了,快好了……」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迷惑,她苦苦地冥想著什麼,慢慢朝初秀走過來。
走進教室,初秀打開門就立刻開始生火爐。天太冷了,她想讓孩子們一進教室就感到溫暖。
醫生沒講話。
初秀興奮地想著,轉身去屋角找掃帚,想把門口的雪清理一下。
不知睡了多久,初秀又朦朦朧朧地聽見了什麼。
她一路凄慘地呼喊著,慢慢走遠了。
小心地打開衣櫃的一扇門,初秀驚訝地看見裏面掛著幾件女人的衣服,都是非常淑女化的樣式,從衣服的款式和色彩的選擇上面,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溫婉美麗和淡淡的冷漠。
初秀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它,她拉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看了看。
「我爺爺說,以前冬天一下雪,山裡的野獸找不到吃的,就會下山叼小孩兒。」
「老師早!」他看見初秀,連忙舉手敬了個隊禮,初秀這才看見他胸前那條皺皺巴巴的舊紅領巾。她想起這孩子就是班上的小班長,不由得笑了: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陶凡不以為然的說。
「是誰報案的?」
「快給我閉嘴!」
初秀看著那些衣服,想像著那個穿這些衣服的女教師是什麼樣子,覺得她一定很漂亮,大約是溫柔中帶著一絲倔強那種女孩子。
一路上,初秀已經顧不得和醫生說一句話,她被孩子的痛苦折磨得比自己得了病還難受,但只能一籌莫展地抱著他,嘴裏胡亂說著一些安慰的話:
「你們知道他是怎麼丟的嗎?」
初秀掙扎著往前走,一進屋就仔細鎖好門窗,坐下來喘著氣。
初秀正想聽聽下文,可是醫生好像故意躲避什麼似的,立即轉移了話題:
「怎麼丟的?」
「是陶醫生,我叫初秀。」
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這場大雪帶給她的喜悅立刻煙消雲散了。
初秀一時愣在那裡,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跟他說句什麼。那男人看著初秀,一隻嘴角突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算是跟初秀打了招呼。
「初老師您沒事吧?哎呀,你看這可真是……」孩子的父母連忙幫初秀拍打著衣服上的雪和塵土,帶著幾分歉疚地不知說什麼好。
「妹子!你這是幹什麼?你嚇死人了!先回家穿上棉衣裳,啊?我們正幫你找呢,快回去吧,看凍壞了身子!」有個婦女出面勸告著。
剛才遭遇的這件事,讓初秀有一種不詳的感覺。
燈光大亮,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
「我看大概是急性闌尾炎,不要緊的,很快就到醫院了。」醫生安慰著大家,轉身跳上了汽車,越野吉普快速朝山坡下駛去。
「……不知道。聽我媽說,蘇老師可能是因為沒看好自己的學生,趙小柱丟了,她呆不下去了。」
「報了。到現在也沒個動靜兒……」
學生們陸續來上課了,教室里開始熱鬧起來。
「孩子丟了?」
炕上和地下擺著的那幾件老式傢具也「嘎嘎」地響了幾下。大概是冬天空氣太乾燥,加上房間里一燒火,木頭都乾裂了的緣故吧?初秀不停地安慰自己。
初秀想弄點兒水擦擦灰塵,可是看了看,屋裡的水缸是空的。
「好了,我們走吧。」
「我的孩子……」女人站起身,茫然地撇開初秀,轉臉朝四處喊著:「柱子啊,柱子啊!快回家吃飯吧……天都快黑了,媽再不打你了,你快回來呀!」
「真是見鬼了!」醫生沒有回答初秀,只是神情恍惚地嘀咕著。
「躲開!別碰我!我的孩子在哪m•hetubook•com•com?你快把他還給我!」那女人聲色俱厲,揚手甩開了拉著她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兩隻冒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初秀,神情十分可怖。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陣「嘁嘁嚓嚓」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神秘地竊竊私語。辨別不出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似乎就瀰漫在整個空間,無處不在。接著,耳邊又隱約傳來那女人找孩子的呼喊聲,那喊聲慢慢低了下去,變成嚶嚶的若有若無的哭泣。
門前的那條小河,早就結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大清早的,已經有幾個早起的孩子在滑冰車了,他們快活的尖叫聲在冰面上傳出很遠。
「你沒回答『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說『不知道』,看來你已經被那些故事迷惑了。」
初秀終於陷入朦朧狀態,剛剛要墮入夢鄉,就覺得屋子裡好像存在著另外一個有生命的活物,正站在地上無聲地盯著自己,可那東西卻又是虛無飄渺,捕捉不住的。
「村裡人都說那院子不吉利,說以前在那兒住過的人都遭到了厄運。」
「……」初秀認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經過醫院的緊急搶救,孩子順利地做了手術,脫險了。
「陶醫生!」初秀轉臉一看,身邊沒人,四周靜悄悄的。
路兩邊的樹木雜物在燈光里一晃而過。它們黑乎乎、直挺挺的立在那兒,一動不動。陣風過後,初秀覺得它們剛剛還在隨風搖擺、活動,這時卻好像在車燈的光暈里突然靜止了下來,詭異得很。
沉默了好一會兒,初秀實在被這種氣氛壓抑得受不了了,只好先開口說了一句禮節性的話:
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初秀想著他蒼白的臉色和怪怪的眼神,搖了搖頭,在心裏給醫生下了個評語。不知為什麼,她暗暗地希望能夠再次見到他。
「走吧!我估計你回去沒有車。」醫生只簡短地說了一句,就打開了另一側的車門,他的眼神兒里透著一種不由分說的霸氣。
院子的圍牆是大塊兒的石頭砌成的,有的地方已經快要坍塌了。房前屋後有五六棵參天大樹,只是全都光禿禿的,一派肅殺,使那院落在冰天雪地中顯出幾分衰敗的景象。
「你跟村裡人不大來往吧?我看你好像很少出來。」
初秀跟在老村長身後朝小學校走去。她剛從村長口裡知道,整個學校只有一個複式班,而且之前的那位女教師因為受不了這裏寂寞的環境,剛離開不久,自己就是來接替她的。
房子里安靜了,初秀崩緊的神經實在疲勞了,不由得漸漸鬆弛下來,居然慢慢在這叫聲中睡了過去。
「我真是個笨老師,連火爐都點不著。」初秀尷尬地笑著,有些生自己的氣。
「叫趙小柱,他跟我最好了,平時總跟我一塊兒玩兒……」小石頭低下頭,明亮的大眼睛暗淡下來。
「對。一個人。」
初秀悄悄聳了聳肩,適時地住了口。
初秀撫摸著脖子,不安地在屋子裡來回踱著,她突然覺得餓了,打開冒著熱氣的鍋蓋,裏面的熱水上溫著一小盆雪白的餃子。
炕頭上還鋪著一床花被子。那被子保持著一個掀開的樣子,就像睡在裏面的人剛剛出去上趟廁所,隨時隨地都會推門而進。
「真的嗎?」
火炕被燒得熱哄哄的,連屋子裡都暖和多了。初秀把頭蒙在被子里,想把那些聲音擋在外面,很快就捂出了一身熱汗,但她還是不敢露頭。她一下一下地數著自己沉重的呼吸,想強迫自己趕快入睡。
車燈在雪地上掃射著,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使初秀更加感到緊張過後的疲勞,她半閉著眼睛,被車子搖晃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初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在陳家聽老人講的故事,「恨呼」一叫,就會有一個人橫死……
初秀精神為之一振,大口地呼吸著,放眼遠眺,天地間一片潔白。室外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厚厚一層白雪,村裡人家的一座座小房子看起來溫婉圓潤,就像聖誕卡片上的圖畫,帶著一種稚拙的清新和可喜。
「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說著,隨手把小佛像塞了進去,然後將灰塵擦拭乾凈,把衣服放在裏面的擱板上。
她起身穿好衣服就去開門。拉開插銷,推了一下,房門沉甸甸的,推不開。怎麼回事?
老村長弓著腰,縮著脖兒,雙手抄在棉襖的袖口裡,胳肢窩下夾著一把小斧頭,帶著初秀來到學校北側的一間孤伶伶的小房子門口。
事實上,那並不是什麼聲音,而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無聲無息的悸動。
這間二十平方左右的屋子,四四方方,一鋪大火炕佔據了屋子的一半兒。牆角立著一個燙了花的木頭大衣櫃,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炕上擺著一張做工樸拙的小飯桌,上面還帶著天然的木頭癤子,讓人聯想到森林中度假用的小木屋。
一轉眼,突然發現雪地上有一串凌亂的腳印,被仍在繼續飄著的雪花薄薄覆蓋了一層。
遠遠地,看到小屋的煙囪里冒著細細的一縷青煙,表明有人來給她燒過炕了。想象著裏面熱乎乎的火炕,初秀突然覺得渾身癱軟,恨不能一步跨進去,倒在炕上好好睡一覺。
窗戶上赫然印著一張臉!
難道人沒在家?
初秀立即急不可耐地上了車,她坐在他的身邊,才感覺到一股健康男性身上特有的強悍硬朗的氣息撲面而來,不由得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盡量離他遠一點兒。
初秀說到這兒,沒有聽到對方的反應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過頭去看了看,發現醫生的心情好像突然低落下來,此刻一聲不吭。他似乎不太喜歡交談,也許他在後悔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卻惹出來對方一大堆話題。初秀想,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於是自覺地打住了話頭。
「是。您能不能……」初秀一臉焦急,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初秀站在門口先向屋內環視了一周。
隨著敲門的響聲,大門裡面傳出一陣瘋狂的狗叫,伴著一陣鐵鏈子發出的「稀里嘩啦」的撞擊聲。
初秀覺得這裏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打掃一下就可以住了。
「是什麼病?」
「報警了嗎?」
初秀驚懼地一步一步朝後退著。
初秀的驚叫被扼在一雙鐵鉗一般堅硬冰涼的手掌里,她眼睜睜地看著女人青色的臉越逼越近……。
初秀一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心情不由開朗起來。
是那個瘋女人,她又來找我了!初秀不由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脖子。
「有時候,不同版本的傳說,在一些細節上驚人的相似。所以我總覺得有些事情也許真的發生過。比方,狼人的傳說。有一種人隨著環境的變化,心理跟行為也會發生質的改變,他會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內心有時也很痛苦,但卻無力控制。龍山村的傳說,大概也跟這個情形差不多。」
初秀衝著老村長的背影笑了笑,轉身拎著行李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門軸處發出「嘎吱」一聲怪叫,房門就黑洞洞地敞開了。
初秀在男人面前站住,突然愣了。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蒼白的,稜角分明,只是眼睛里透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她想起了墨綠色的越野吉普和裝著「易碎物品」的紙箱,原來他就是那個在雪地里開車進城的年輕男人。
急於了解醫生更多情況的初秀,對他的突然反問一時反應不過來:
來了新老師,孩子們高興了,聽課、練習都挺專心,第一堂課很快就過去了。下課前,孩子們靜靜地低頭寫著字,初秀在地上來回走著,不時低頭小聲地給個別學生指點著。
大雪封門了!
一定是那瘋女人在外面到處亂跑呢!
它的確有小牛一般大小,長長的四肢,碩大的腦袋,灰色的短毛油光水滑,凸顯出渾身健壯的肌肉。
整個過程似乎只有一秒鐘的時間。
他對初秀的話沒有作出反應,而是直盯著初秀的眼睛問道:「你就是那個新來的老師?」
「她兒子丟了,當媽的都急瘋了,也怪可憐的。」
初秀用力點著頭:「我的一個學生病了,聽說您是醫生,能給他看看嗎?或者,用車幫我們把孩子送進城裡醫院去也行……」
周圍的人尖叫著,衝過來掰那女人的手,可她的力氣大得驚人,直到幾個小夥子衝上來才把她制服了。
「我比較忙。」醫生冷淡地閉上了嘴。
「沒關係,這活兒不用老師干,我最會生爐子了,咱們教室的爐子每天都是我生的。我是班長嘛。」小石頭憨厚地笑著,搓著雙手伸到爐子前,「好大的雪啊!我的手都凍麻了。」
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上自習的一個學生突然肚子疼,很快就堅持不住地「哇哇」哭叫起來。初秀本能地想到了那個醫生,她越過小河,一路飛奔,跑到了老宅子的大門前,氣喘噓噓地拍響了黑色的大鐵門。
走訪完最後一家,天色已暗淡下來。
一整天,初秀走訪了她班上的所有同學家,受到了村民們的熱情接待。孩子們都非常可愛,他們一個個羞怯地躲在大人背後,偷眼打量著新來的年輕女老師,禁不住流露出一絲歡喜的神色。
「那……你們以前那個老師是因為什麼走的呢?」
初秀簡單安頓了一下,就立刻出了門。
她拿過小鏡子,抬頭察看著脖子,脖子上還印著清晰的幾根紅色手指印。瘋女人冰涼的手好像依然在死死掐著自己,她那粗糙的手掌磨礫著皮膚的感覺,還停留在身上,讓人依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兒來。
「石頭,你覺得趙小柱能到哪兒去呢?」
「恨——呼——!」
初秀禁不住驚叫一聲,與此同時,醫生下意識的一腳踩在剎車板上。車身在結了冰的路面上猛然打了個旋子,掉頭「砰」的一聲直衝到了河堤下。
快醒過來呀!快醒過來。初秀不住地命令著自己,可無論她怎麼掙扎,手腳卻癱軟了,一動也動不了。
老村長把兩手又****棉衣的袖口裡,邊悶著頭往回走,邊小聲嘀咕著:「唉,誰在這鬼地方也呆不長啊。」
「我姓陶,陶凡。」
「古戰場和渤海國古墓群的事兒都是真的,而且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了。」醫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就在拐彎的一剎那,只見車燈前有一個白色的影子,猛地一晃,就輕飄飄地撞了上來!
一路上,她新奇地東張西望,一眼就看到了對面那座古老的大院兒,不由吃驚地想,這一定就是陳家老頭兒故事里講的那個老宅子了!
「可不是?」
初秀覺得他好像很年輕,又好像歷盡了滄桑,如果不是那黑黑的頭髮和挺拔的身材,可以是任何年齡的人。他就那麼帶著戒備的神色,一聲不吭地盯著初秀,口鼻里飄出一團團白霧。
「是村長。來了兩個警察叔叔,他們問了一些事情,然後就走了,後來趙小柱的媽媽就瘋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腳印朝前走,一邊注意著四周。腳印一直下了坡穿過結了冰的小河,在河面上跟另外一些雜亂的腳印混在了一起。https://m.hetubook•com•com
這回出現在初秀眼前的是一尊陶瓷描金的小佛像,就擺在衣櫃里的一塊橫木格子上。那是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佛像前面一個小香爐里積滿了香灰和燒剩的香頭,旁邊的一隻盤子里還盛著幾隻發了黑的桔子和蘋果。
初秀幫家長辦完住院手續,已是傍晚。她走出醫院大門,正茫然四顧,不知怎麼辦才好時,一輛墨綠色越野車突然停在了她的身邊。
那男人站在老宅子的大門口,雙手拄在一把鐵鍬柄上,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看來他在打掃門口的積雪。
狼狗一看到初秀,情緒立刻興奮得像一匹即將上陣的戰馬,吼得更凶了,它一邊叫,一邊「嗚嗚」地威脅著,身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動。它躍躍欲試地用飯碗般大小的兩隻前爪刨著地,直刨得雪屑翻飛,一張肥大下垂的嘴巴往外滴著白色透明的粘沫。
初秀朝他瞟了一眼,莫明其妙地覺得醫生的脖子似乎不會轉動,總給人僵僵的感覺。
氣氛比剛才更壓抑了。在這麼小的空間里,面對著一個異性,兩人都各懷心事,一聲不吭,實在令人渾身不自在。
那男人的臉色比她第一次見到時還要蒼白,眼周透著一層青暈,這種臉色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但他那稜角分明的臉龐和眼神里的冷漠,強烈地吸引了初秀。他身上有一種隱隱的氣息,像磁場一樣環繞著她,讓她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圓圓的滿月已發出鑽石一樣又硬又冷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剛才的黑暗已經不復存在。
他用斧頭朝著掛在門上的一把小鎖頭砸了兩下,那鎖頭就掉到雪地里去了。
看來這男人一定就是城裡來的醫生了。那麼英俊的一個人,怎麼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呢?他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兒嗎?住在老宅里竟然不害怕?大雪天開車往城裡跑,還小心翼翼地帶著一隻紙箱,看樣兒他城裡還有一個家,至少還有讓他牽挂的親人。說不定,他背後就藏著一個什麼故事呢!
「對了石頭兒,今天早上沒發生什麼事情吧?」初秀突然想起了雪地上的腳印。
那是一雙奇怪的腳印,因為依稀可以看出來其中的一隻腳是光著的,有些小巧,好像是個女人。另外一隻腳穿著鞋,鞋底有著清晰的紋路。那腳印看起來似乎透著慌張和遲疑,好像在初秀的門前徘徊了一會兒,然後就一直通向了坡下。
她划著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就是無法把火點著。正在她滿臉煙灰、一籌莫展的時候,班裡的男孩兒小石頭兒一頭撞了進來。
初秀鬆了一口氣,她上車坐好,又聞到了那股撲面而來的男性的氣息,心裏突然被一種寧靜覆蓋。她小心地坐好,本想好奇地問問醫生,他城裡的家中還有什麼人?可是卻沒有開口,她對眼前這個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想隨便說什麼,只想慢慢觀察他。
初秀眼前浮現出那女人青色的臉,狂亂的眼神,還有她單薄衣裳下枯瘦的身影……
這人的氣質完全不同於鄉村男人,甚至也不同於時下的城裡人,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黑色鴨絨馬夾,頭髮很短,修剪得整潔利落。
「啊!你來這裏很久了吧?」初秀不由舒了一口氣,她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這麼冷的天氣,她會不會……?
「什麼事兒?」小石頭一臉困惑。
是在做夢吧?可是一切又那麼清晰。
「沒有。大伙兒白天黑夜天天這麼找……」
「是這樣啊?那……你們喜歡蘇老師嗎?」
大概醫生都這樣,行為比較刻板。
初秀告別了幾個學生家長,心情沉重地走回了學校。
初秀這麼想著,就覺得他不那麼陌生而遙遠,也不那麼冷漠了,相反,甚至還有了些親切之感。
初秀焦急地想,我的窗帘呢?記得那個窗戶上有一個白底帶粉色小碎花的窗帘啊,它現在竟然不見了!
初秀的手指慢慢從衣服上劃過,這一定是之前那個女教師的。看來她走得非常匆忙,部分衣服還沒拿走。
過了一會兒,老榆樹上那隻貓頭鷹突然發出一聲大叫:
初秀慢慢地走近去,她心裏有一種強烈的好奇,想認識這個曾經出現在陳爺爺故事里的神秘人物。
「我沒事……她剛才說什麼?」初秀驚魂未定,面色蒼白地目送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抬上了車,放進了後座上,由初秀抱著。孩子的家長也滿頭大汗地跳上了汽車。
遠遠看去,雪地上還有長長的一串腳印,過了小河,直通向對面老宅子的方向。
鄉村的夜晚寂靜得讓初秀覺得像在醞釀著什麼。她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越聽越覺得不安。
「你相信嗎?」醫生突然神秘地微微一笑,臉上還帶著一絲譏諷。
「你當初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那座老宅院里呢?我聽村裡老人講,那幢老宅子從前經常鬧鬼。」
男人把一輛綠色的越野吉普車開出了大門,他跳下車把大門鎖好,又替初秀打開了車門:
生病的學生已經被幾個村民抬到了路邊,正疼得大聲尖叫。
初秀從那兇猛的叫聲和鐵鏈子的響動可以聽得出來,那是一隻被拍門聲刺|激得極度亢奮的看家狗,而且個頭兒肯定不小。它因為被鐵鏈轄制而憤怒地跳躍著,在原地焦躁地打著轉兒,嘴裏在狂吠的間隙發出恐嚇的咆哮。
那棵老榆樹就黑鴉鴉地矗立在離河岸不遠的村口上,枯枝凜冽,直指天空,看起來高深莫m•hetubook•com.com測。
初秀心裏嘀咕著轉過頭去。她看著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陳爺爺講的故事,又忍不住好奇地問:
初秀聽到有腳步聲往大門走過來,一直走到大門左邊的一扇小門附近。
「你一個人在這裏,不覺得悶得慌嗎?」
當他看到初秀時,不由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她,一側嘴角向上扯著,微微笑著說:「你找我?」
對呀,這麼冷的天,屋裡如果有水還不早就凍成冰坨兒了?連水缸都得凍裂嘍。這麼想著,她拎起臉盆,走到門外裝了一盆雪,想等它化了當水用。
初秀睜大了眼睛。
學校對面,隔河相望的就是那座孤零零的老宅院,背山面水,高大威嚴。從學校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門和圍牆裡露出的灰色屋頂。
「嗯。她對我們可好了,我們惹她生氣,她也不罵我們。有一次她都叫我們氣哭了,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不淘氣了。」
大門裡突然傳出一聲嚴厲的斷喝,那隻狂叫的大狼狗立刻老實了。
四周黑漆漆的,整個村子一片寂靜,那女人的叫聲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初秀忍不住又胡亂找了一個話題:
「好了,初老師,你先安頓一下吧,回頭我叫人給你送柴禾來,幫你把炕燒上。先前住在這兒的那個姑娘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好些日子沒燒火,屋裡八成兒都涼透了。」
小學校就建在村西頭的河岸上,只不過是三間稍微大點兒的磚房。
初秀純凈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對方。醫生突然溫和地問:
門開處,初秀立刻看見了那條兇猛的大狼狗。
「哎呀!快起來,快起來!妹子,快起來吧,嚇著人家老師了!」初秀後面的學生家長連忙上前去拉那個女人。
「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嗎?」
她直起身來的時候,不由得又朝窗外瞥了幾眼。對面的老宅子院門緊閉,早晨那個醫生的影子又浮現在她眼前。
醫生一言不發,只沉默地開著車。
「不用客氣,應該的。」醫生眼睛看著前方,似在微笑。
她一邊走著,一邊扭頭看著老宅,回想起老人昨夜講的故事,忍不住老想回頭……
初秀急得出了一身熱汗,她盲目地繞著圍牆跑著,院后的那面牆上有一個坍塌的豁口,像半睜半閉的怪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那個不辭而別的女教師,在初秀的心目中越來越神秘而不可琢磨了。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年輕人,竟然還供奉著這種東西!
炕上靠牆的另一頭,有一隻破舊的老式黑木箱子,上面擺放著一隻旅行箱和一些零碎的小東西。灶台上還有一些碗筷和生活用品。
一切物件還都在老位置上,沒有任何變化。牆角那隻黑木箱子好好地擺在那裡。灶堂里的火已經熄滅了。
「剛剛醫生說闌尾已經穿孔,幸虧來得及時……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話一出口,初秀由衷地流露出一絲感激之情。
「陶醫生!你在哪兒?」初秀慌忙去推車門,車門打不開。初秀連忙從破成黑色大洞的車窗里爬了出來,看到醫生正站在冰上盯著汽車發獃。
「你們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初秀伸手撫摸著他那一頭服服貼貼的小捲毛,小石頭頓時羞澀地紅了臉。
通向坡上的腳印,到了距離老宅大門前幾十米的地方,便連同地上的積雪一起被鏟掉了。
冷風正從車前空空的大洞里灌進來。她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立即覺得一陣劇痛,這才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是嗎?」
傍晚開始天色就陰沉沉的,月亮也隱進了雲層里,沒有一絲光亮。燈一閉,初秀立刻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
「嗯。」醫生的話很簡短,說完便沉默了,一直目視前方。
她從門縫兒向外一看,不覺驚訝地吸了一口氣。原來一夜之間,不聲不響地又下了一場綿綿的雪。
在回程的路上,車上只有醫生跟初秀兩個人。車子穿出鎮子,駛上了回村的小路。兩人都沉默著,誰也不先講話,好像在暗中較著什麼勁兒。
「不知道啊,這村裡從來沒丟過孩子。大夥覺著,可能是讓人販子拐賣了,可村裡也沒見有生人來過呀?」
「你為什麼要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當老師呢?」
「石頭兒早。」
這麼大的雪可真是難得一見,今天可以陪孩子們堆雪人兒了!
「不知道,肚子疼得滿地打滾兒,我們都嚇壞了。」初秀說著,擦拭了一下頭上的熱汗。
「她」?初秀突然發覺在自己的下意識里,這個活物是個女性的她!她立刻覺得渾身的汗毛就像無數長腳的小蟲子在遊走。
「老師,我來吧。」小石頭放下書包,麻利地三下兩下就把火生著了。乾乾的木柴「嗶嗶啵啵」地響了起來,竄出了紅紅的火苗。
她把行李放在炕沿上,猶豫了一下,就動手把炕上的被子捲起來,小心地放在木箱旁邊。不知什麼時候,人家就會回來取東西的,她想。
初秀顧不上害怕,她用力推了推大門,大鐵門被撞得「哐哐」直響。
那張臉被冰茬兒擋住了,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輪廓,一動不動,好像正隔著玻璃在往屋子裡陰沉地窺視。
初秀不解地聳了聳肩,抱著自己的衣服打開了另一扇門。
初秀四處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又重新躺下去。
初秀試著往上面爬了爬,又掉了下來。她又跑回了前門,拚命砸著。
北方的冬天,黃昏一旦降臨,一切就會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淵。
車子拐上了村口那條小路。左面的山坡是一片墳地,大大小小的墳堆被雪覆蓋hetubook.com.com著,連綿起伏。
它一叫,所有的聲音立即都安靜下來,似乎被這陰森的叫聲震懾住了。
初秀這才發現醫生的嗓音十分迷人,是她在譯製片里經常聽到的那種陽剛氣十足的男中音,渾厚而富有磁性,聽上去顯得說話人風度翩翩。
初秀從門縫兒里鑽了出去,天空仍有零星的雪片兒慢慢飄落,一股新鮮得誘人的空氣撲面而來。
「有些日子了。唉,一個****,本來就夠慘的,又丟了孩子……」說話的女人眼圈有些紅了。
四處靜悄悄的,那個撲向汽車的白色東西也無影無蹤,似乎從來就不曾出現過,或者只是跟他們開了個陰險的玩笑。
「沒什麼。」初秀覺得自己太緊張了。「嗯……那個丟了的同學叫什麼名字?」
一定是陳奶奶送來的!
「可我爸說不可能。他說山裡野生動物越來越少,現在上山打獵,連只山兔子都不容易見著了。」
那人看著她過來,不打招呼,也不動,就那麼站著,靜靜地等著初秀一點點地走近。
初秀胡亂往嘴裏塞了幾隻餃子,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模糊的叫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個瘋女人,立即沒了胃口,放下吃了一半的餃子,走到院子里去。
初秀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眼前的風擋玻璃一瞬間碎裂成無數個粘結在一起的亮晶晶的小顆粒。它們以這種狀態只挺立了幾秒鐘,然後就像電影里慢鏡頭中的景物,緩緩塌落下來。
初秀在門外焦急地轉著圈,過了幾分鐘還不見他出來。她實在等不及了,看著緊閉的大門,忍不住抬起腳就要踢門,正在這時,只聽「噹啷」一聲,裏面的鐵栓被抽了出來,兩扇大門左右敞開了。
燈一閉,初秀就覺得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角落裡那些詭異的聲音再次出現,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初秀清醒過來時,只覺得渾身冰涼。
「我以前聽過不少版本的傳說,說龍頭山這地方是古戰場遺址,還有一個渤海國時期的古墓群,真有這事兒嗎?」初秀急於求證。
「我真蠢,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難道會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嗎?」初秀忍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壓迫,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伸手拉開了電燈。
「好吧,你稍等一下……不過我現在已經不當醫生了。」男人打斷了初秀的話,轉身鑽進了小門,又把它牢牢地關上了。
「沒有,誰也沒看見他。」小石頭兒連連搖頭。
初秀回到房裡,洗漱睡下,關了燈。
「你沒事吧?」初秀惶恐地小聲問。
汽車開出了山區,一上公路,醫生就加大油門,快速向鎮醫院奔去。這時,初秀心裏突然對這個怪怪的醫生充滿感激之情。
「不知道。那天下午,我們放學以後,小柱兒發現他的小狗不見了。那是他最喜歡的小狗,他就到處去找,蘇老師和我們都幫他找來著。可是沒找著,我們就回家了。天都黑了,他媽媽上我家來,問我看沒看見他,我們才知道他一直沒回家。」
「什麼時候丟的?」
汽車裡寂靜下來。
初秀睜開酸澀的眼睛,發現天色格外地亮。她急忙抬頭去看窗子,白底帶粉色碎花的窗帘好好地掛在那裡。
剛剛上任的初秀怎麼也想不到,那麼快就跟對面這個難以捉摸的醫生發生了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初秀不論怎樣說服自己,還是驅除不了這種感覺。她甚至感受到了那個生命的氣息,在空氣中靜悄悄地流動著,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她。
初秀重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細細回憶著昨夜的情景,怎麼也搞不清窗外那張嚇人的臉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禮拜一的早晨。
「嗯?啊!偶爾有一點兒。我看偵探小說來消磨漫長的冬夜。你也是一個人生活嗎?」她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些奇怪的緊張和擔心,似乎想聽到某種答案又害怕聽到。
初秀邊想著,邊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匆匆朝教室走去。一路上注意地觀察著四周,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初秀被大家從女人手下拖出來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她踉蹌地擠出人群,彎下腰,一陣乾嘔。
不知為什麼,初秀心裏竟有些慌亂,她想說點兒什麼,可是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只好強作鎮定地問候了一聲「早上好!」就不由自主地轉身往回疾走。
「呃……就算是吧。不過現在不幹了。」
現在,夜幕四合。在月亮和星光還沒有出現之前的片刻,曠野一度陷入了一片短暫卻濃重的漆黑之中。
「我去城裡辦事兒剛回來,正好經過。」醫生淡淡地說。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女教師為什麼走得這麼匆忙?連衣服都來不及帶走?
初秀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看見老榆樹上有一個東西驚得騰空而起,「恨……呼!」,大叫了一聲,張開兩隻黑色大傘般的翅膀,從頭頂上「呼」地掠了過去。
「其他的同學呢?」
初秀嚇了一跳,她抬頭看到的是醫生那張青白的臉,正從車窗里探出來看著她。
接下來的一段路,醫生一直沉默著。初秀只好閉了眼睛假寐。
初秀一邊走,一邊感覺到那男人複雜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的後背上,像蜘蛛網那樣。她手足無措,終於忍不住抬腿小跑起來,心臟莫名其妙地跳個不停。
「對了,我還不知道您貴姓?」
初秀注意地看了幾眼那緊閉的大門,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兒聲息。
「我喜歡聽故事,特別是比較怪異的。」
初秀心裏立刻惴惴的,來不及細想,用力向外推了一下,房門勉強打開了一條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