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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蒼茫之中，一座山拔地而起，坐落在原先紅星大劇院的位置上。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這把劍的名字叫作萬仞。

被他們這麼一弄，我都不好意思在古戲樓上唱戲了。

他應該想起來了，他當時是如何計算周易的，我現在也是如何計算他的。

我還沒動，山魈已經先我一步掉轉過頭，對我的身後發出低吼。

老書記說：「不是我兒子叫我來，我也要來勸勸你，你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你一個大學生，有手有腳的，就算日子一時不如意了，那也比大多數人強多了，人只要活著，就有盼頭，你別跟你叔學，成天一個人待在這破戲樓上，什麼都悶在心裡，那是要悶出病來的，你有什麼困難你跟黨說么……」

我又回到了古戲樓上。

但我很快就看清了，來的人是村裡的一個老頭，我已經記不起他到底是叫啥名字了，他兒子是村書記，平時大家都管老頭叫老書記。

但是我主動找上了張家，張家就沒有理由再放過我了。

我身後的冰天雪地里，悄無聲息地站立著無數猖兵。

萬仞脫手飛出，插落在五老爺身旁的雪地上，五老爺掙扎了數下，卻始終無力起身拔劍。

我沒有再唱下去了，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小叔叔從來不在古戲樓上唱那些古曲了。第二天古戲樓周圍的河面上仍然開滿蓮花，一天後才被完全凍死，河面上漂浮著殘葉和鳥屍。村子里出現了大量的蛇屍和死掉的青蛙，也全都是被凍死的。

我也看著五老爺。他腰腹間纏了幾圈白繃帶，在寒風中挺露胸膛，顯得更加胸寬背闊，魁梧奇偉，氣派軒昂站在雪中，高高地俯視著我。

天上仍然在不停地下雪，整個縣城完全被雪給埋了起來，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平地，所有的街道和樓房都埋入雪裡消失不見了。

這段時間里，誰會跟張家動手？又有什麼人能傷到五老爺這樣厲害的巫統？

我就在古戲樓上等他們來找我。

我說：「如果不是我出了紕漏，就憑我叔的安排，你們根本沒機會打開陰關。」

我不再說話。五猖從我的身後立了起來。

我不再多想了，雙手舉起萬仞，準備向下揮落。

這正是當時在劇場里釘住周易影子的那把劍。

難怪她要我https://m.ｈeｔuｂｏｏk•cｏm.ｃｏｍ帶她走，我帶她走了，放棄去找張家，就不會發現她做的事了。

白師爺張開雙手，攔在五老爺面前，對著我手裡的劍，說：「你不能殺他。」

五老爺在一旁負手而立，說：「看來你已經進入過鸞祖宮，你的本事又長進了，倒也沒有完全枉費你叔的這番布置。」

張家的人還是沒來找我。我身上最後一點錢也用完了。我去了一趟榕樹集，把小叔叔留給我的大羅馬錶拿去換了二十塊錢。我已經用不到這塊表了。但我在把表交出去的那一瞬間，仍然感到了一絲不舍。這是小叔叔留給我的最後一件東西了。他的活戲本，我怕被張家的人搶去，早在我離開紅星大劇院之後就燒掉了。

山上張燈結綵，到處都是花燈，到處都是戲棚，一條古路從半山腰開始，穿過戲樓底下的山門，一直通往山頂上的古廟。

但萬仞應該也是五老爺最後的底牌了。

五老爺說：「哦，原來你也知道是你自己身上出了紕漏。」

我也沒打算去避他的這一劍。

所有的人也都不見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偶然鑽出幾隻黑相公在跑竄。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了來自背後的極大威脅。

我現在才意識到，自打我第一次見到五老爺開始，我就一直被他給捏在掌心裏，是我自己一路引著他找到了陰關，害死了周易，最後還把活戲本給送到了他的手裡。

陰船出巡的日子越來越近，張家的人卻始終都沒有出現。

沒了白師爺吹笛控制蛇煞，五老爺只能親自上陣，沒法像剛才那樣悠閑看戲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終於可以為周易報仇了。

古代八尺為仞。山高萬仞，八萬尺之遙，萬仞一劍斬之。

猖兵無窮無盡，蛇煞的數量越來越少，五老爺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緩緩地從腦後抽出一把式樣古樸的長劍。

我向五老爺走去。

一雙巨大的手從雪裡伸出，握住了五老爺的雙腳，將他狠狠摔了出去。

我並不著急。我不知道張家的人躲著我，是在暗地裡謀划什麼對付我的法子。但是我很清楚，陰船出巡的日子就是下個月初一，我現在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唱出陰船來的勾雲m.hetubook.com.com呂，我唱出陰船來需要張家主持儀式，張家也需要我來唱出陰船。他們終究還是要來找我的。

十六年前，小叔叔在活戲本中所記的鸞祖宮廟會，就在我的眼前重現了。

我走過去，從雪裡拔出萬仞，五老爺看著我，口中不斷咳血，說不出話來。

他在同情我被一個婊子給賣了，白白浪費了我小叔叔犧牲性命給我換來的機會。

他們不需要我這個勾雲呂，也有辦法能唱出陰船來。

我心裏明白了，便不再找人了，找了條船，一個人上了古戲樓。

以張家的神通廣大，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裡。

五老爺也是算準了這一點，我不可能避開他的一劍。

我也唱夠了。我前陣子唱出的異象，只要張家眼睛不瞎，就應該知道我在古戲樓上等他們了。

我一個走神，菜明不知從何處沖了過來，撲到我的身上，把我拚命廝打，想要搶下劍來，被幾個猖兵按在地上，嘴裏仍罵個不停。

我還一心想著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想到了這個時候張家所有的人會待在什麼地方，但是當我趕到縣城的時候，仍然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給震撼住了。

大雪紛飛，猖兵和蛇煞廝殺在一起，黑色的血灑滿白色大地。

我來到洪崖，就是死路一條。

就跟當時我和周易在劇場里想要通過拿下控制蛇煞的人來克制數不清的蛇煞一樣，五老爺也想用萬仞直接將我拿下，來克制我所召出的無窮無盡的猖兵。

一個五猖突然出現在五老爺的背後，從風雪之中憑空抓住了一個人影。

我跟自己說，已經沒關係了，只要我把律呂給帶回來，小叔叔就能回來了。

村子里的人都說，李家又出了一個戲瘋子。

我閑來無事，就把在鸞祖宮裡得來的古曲一首首拿出來唱。小叔叔留在古戲樓上的四個假人也被我弄活過來了，在一旁給我撥鼓弄弦。古戲樓外大雪紛飛，無數的猖兵肅穆地立在古戲樓對岸的荒地上，靜靜地聽我唱。我一邊喝酒一邊唱涼州，心中又是悲涼又是快意。我開始唱清角，我唱了開頭幾個音，古戲樓下結冰的河面上便鑽出了無數荷葉蓮花，每朵蓮花上都站一個古人打扮的鬼魂，手裡或捧琴wｗw•ｈｅｔuｂｏoｋ.coｍ.com，或持簫，齊齊向我跪拜。天空中開始電閃雷鳴。

我突然明白過來了，他們是以為我專門跑到這古戲樓上來待著，是跟我小叔叔一樣要上弔鬧自殺！

張家不來找我，只有我去找張家。

我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恨他。

我的心裏越來越不安，我意識到事情有哪裡出了差錯。

整個縣城已經變成了洪崖。

我莫名其妙地提著酒和饅頭回到了古戲樓上。那隻老貓還活著，也湊過來跟我要肉吃。我掰了一小塊臘腸放在地上，老貓叼了就走，頭也不回。它終究還是分得清，我不是它真正的主人。

五老爺的臉上沒有任何得意張揚的神氣，看著我的眼神里反倒有幾分可憐。

萬仞揮舞，所斬落的不是實物，是時空，所以才能定住周易的影子。

我心裏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小叔叔那麼恨他那四個老同學了，這種被自己信得過的人給出賣的滋味，真的是錐心刺骨。我原本應該早就想到的，五老爺撤了那些蛇煞和賴子，是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活戲本上的內容了。

一個巨大無比的山魈從雪地里站了起來。五猖合而為一，身高萬丈入雲，周身厲鬼浮動，昂首向天發出長嘯。

我已經分不出最初跟著我的到底是哪只小話皮子了。只要我開口唱戲，就有無數的小話皮子飛來跟著我唱，小話皮子又帶來了黃鸝、柳鶯、綉眼、蠟嘴、白眉、銀喉……各種各樣的鳥兒，不顧寒冬臘月，就在古戲樓周圍的天上一圈圈地盤旋。

我不想跟白師爺這種人廢話，劍尖向前，一點點刺進白師爺的胸膛里，白師爺跪在我面前，一動不動。

白師爺摔在地上，手中的笛子滾落一旁，狼狽不堪地被五猖踩在腳下。

一輛大紅旗沿著公路緩緩開來，停在了我的面前。

五老爺說：「這也沒辦法，你跟你叔都是殺兔仙的命，都被老同學給賣了。」

萬仞揮舞，大片猖兵從我的面前消失不見了，五老爺瞬間出現在我的前方，舉劍向我刺來，身姿瀟洒，劍勢凌厲，劍尖直指我的脖頸。

到了第二天，遠遠地有個人撐著船往古戲樓划。我以為是張家終於來人了，頓時站了起來，五猖也從古戲樓對岸的荒地上站了起來，龐大的身軀就要跨和_圖_書進河裡。

無數燈籠從戲樓上垂掛下來，照亮了山門上的牌匾，赫然是鸞祖宮三個字。

五老爺不僅是個厲害的巫統，還是個練家子。他為了用萬仞，專門練過劍。

我知道了村裡的人原來是怕我自殺，一個個都來勸我，給我送吃的穿的，很是哭笑不得，但心裏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我說：「我今天就讓你見見我的本事。」

沒有人再敢靠近古戲樓，我走在村子里，也沒有人再敢靠近我，叫我戲瘋子。

我的手開始發抖了。我從沒殺過人。我恨五老爺害死了周易，我能發狠殺五老爺，但我殺不了白師爺和菜明。我雖然成了勾雲呂，但我心裏還是個普通人，我還做不到這一步。

我這才看到他船上有個大包裹，鼓鼓囊囊的，像是衣服被褥之類的東西。

在我的身後，蒼茫大雪之中突然出現了一條極其乾淨平整的柏油公路。

早在曾曉琴在紅星大劇院門口等我的那一刻，我就該想到的。

老書記硬逼著我把他帶來的那包被褥衣服搬到古戲樓上，親眼看著我換上他兒子的舊衣服，左看右看，非要我說穿得暖和合身，他才滿意地走了。

我從榕樹集往回走，一路上很多人家已經在做臘肉了。我心裏很饞那個肉香，但我走到了美美飯店——就是原先小鐵梅開的那個小飯館，仍然把二十塊錢全部換成了酒。我拿了酒正轉身要走，老闆娘突然喊住了我，給了我一袋剛出蒸籠的饅頭，裏面還有兩根臘腸，我遲疑著，老闆娘說：「年紀輕輕的，哪能光喝酒不吃飯呢？有什麼事，肚子吃飽了就想開了，拿去，都拿去吧。」

我低下頭去，看到五老爺腰腹間的繃帶底下滲出一大攤血，這才意識到他這繃帶不是綁著玩的，他是之前就受了傷。

我的心裏一陣刺痛。我在來的路上就已經反覆想過了。小叔叔的安排原本是天衣無縫，他已經盡其所能確保我成為唯一一個能唱出陰船來的勾雲呂。但我卻辜負了他付出性命換來的這番布置，暴露了打開陰關，進入鸞祖宮的門法。

五老爺站在洪崖的山腳下，赤|裸胸膛，在大雪之中負手而立，黑色貂皮大氅像是一塊烏雲在他身後翻飛。他的身後是無數蛇煞，將通往山頂的古路給牢牢把守著。

五老爺背脊著地和圖書，魁梧的身軀重重砸在雪裡，噴出一大口鮮血，臉上神色震動，似是仍然不信自己的這一劍會落空。

五老爺能用萬仞，他確實是一個很厲害的巫統。

所有的蛇煞也已經被猖兵剿滅。

五老爺說：「你不該來的……但你終究來了，你還算是有種，沒給你叔丟臉。」

我明白五老爺的意思。張家不再需要我唱出陰船，他們沒有來找我，就是準備放我一條生路——雖然我還沒想明白，張家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最終決定放過了我。

張家最終還是發現了紅星大劇院底下的陰關，找到了鸞祖宮的影子，把它給再次召喚了出來。

五老爺譏諷地看著我，說：「你到現在心裏還在惦記著那個婊子？」

古戲樓上停滿了小話皮子。

我一直在等五老爺拔出這把劍。

我苦澀地問：「曾曉琴呢？她人在哪裡？」

我就算成了勾雲呂，打架的水平卻跟一個普通賴子沒有任何區別。

張家的人始終沒來找我，只有一個可能性。

張家的人始終沒有現身。我找遍了整個縣城，也找不到五老爺，就連那些被他驅使過的賴子，也說從來沒有見過五老爺這個人，似乎他們的記憶都被抹去了。

我只能回到村子，但所有跟五老爺相關的人也都消失不見了。小鐵梅的飯館倒是開著，但老闆娘變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這個飯館一直是她家開的，來店裡吃飯的客人也給她做證，一個個都說從沒見過我嘴裏頭的那個黑皮娘們兒。

老書記還在絮絮叨叨的，說：「你們有文化的都高傲得很，有啥事都不屑得跟人說，我也不多問你，你也別嫌這被褥衣服是舊的，總比你現在這身強，你要待在這個破戲樓上，我也不勸你，你身上要穿暖了，不要作踐自己，等你想通了，你就下來，踏踏實實過日子……」

五老爺說：「你不該來的。」

我的心裏反倒有些奇怪：我故意控制著山魈，沒讓它把五老爺摔死砸爛，好讓我親自動手報仇，卻沒想到五老爺外表威猛魁偉，這人卻會如此不堪一擊。

無數蛇煞也從雪裡鑽出來，昂起頭對我齜出兩排尖牙。

我把五猖給收了起來。老書記看起來也不像是來給張家傳話的樣子，上了古戲樓，四下看了看，就叫我下到船上去跟他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