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選擇
卻說山城這裏,祝纓對學校師生只說了一句:「行了,上課吧。」就率先離開了。
「三叔」明知道該閉嘴的, 還是忍不住說:「我們三媒六聘,正經當家主母……」
「他們的子侄……」
祝纓道:「都是老把戲了,一點兒也不新鮮。叫他們進來吧。」
月娘這回更猶豫了,她伸出了手在兩隻茶杯上拿不定主意,最終選定了一隻。翻開來看,裏面是空的。祝纓翻開了另一隻杯子,下面靜靜地躺著一枚銅錢。
趙蘇道:「可是,雖說要審時度勢,也最忌朝令夕改。已許出去的承諾,再對頭人們妥協,恐怕……」
她抬手摸了摸月娘的頭,問道:「你想回家嗎?」
他試圖從祝纓身上看出點局促來,卻又完全沒有。
祝纓嘆了口氣:「我認不認,也都是這樣了,對不對?」
趙蘇道:「江政呢?」
當頭兒的,本事可以略次一等,可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嗜好、毛病,絕不能自亂陣腳,哪怕沒主意,也得沉得住氣,這樣下面的人才能不慌,才能有轉圜的餘地。一旦慌張, 就容易亂, 人心就會散, 人心一散, 就什麼都沒了。
「你說那些小崽子發癲的事兒么?」
邵書新看著她,這人與上次在京城的時候竟沒什麼變化,也沒換回女裝,氣度竟也沒減,還是個「丞相」模樣。
花姐道:「你與我說實話,究竟是個什麼癥候?!旁的我或許不知,這婦人的病症,你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祝纓拽過一張桌子,趙蘇要幫忙,被她揮開了。她從上面拿出一隻空茶杯來,又從腰間摸出一枚銅錢展示給月娘看,然後將銅錢放在桌上用茶杯扣住,道:「找到銅錢。」
祝纓對他:「噓——不是對你說的,我教我的學生呢。」
趙蘇道:「一月一集,現在還不是時候,估摸著暫時察覺不到,我派人去問。那、那這些?」
難得見花姐嚴肅,周圍的人也不敢七嘴八舌。祝纓指了「三叔」:「這還能上來?你有路引?」
只好清清嗓子:「您可夠會給大伙兒出題目的。」
祝纓拆了信一看,邵書新同意見面了:「我去見邵書新去,山上交給你了。項漁我帶走。各縣那裡,知會一聲,讓他們稍安毋躁,半個月必有交代。」
我可以給解釋的機會,別人恐和_圖_書怕不會聽了!對了,陳萌也被陛下罵了,你這老鄉也夠倒霉的哈。邵書新派過去了,他的事兒,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江政不干我的事兒,也沒覺得他能怎麼著你,但是請你記住了,他的背後是朝廷,別玩得太過火。
趙蘇自然也知道這些事,他一向有城府,臉上不大顯,但嘴角冒了一串小水泡。好容易接到了邵書新的回信,急匆匆來尋祝纓。
趙蘇緩了一口氣,道:「是。」將信遞給祝纓。
祝纓道:「江政未必比我高明,鄉親們卻比我在福祿的時候厲害得多。去吧。」
邵書新道:「我已弄不明白您是怎麼想的,也不想弄明白,您該對相公們解釋,他們信不信,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即以福祿縣為中轉,「走私」。邵書新需要穩定產量,包括平抑鹽價、打擊鹽商之類,祝纓這裏需要貿易,交易一些必需品。雙方繞開江政,由邵書新做山外的後盾,把江政這個能幹的、為朝廷著想的人給架空。
那一邊,蘇喆也看到了蘇藺帶來了她的侍女,忙拖過去,讓她們分頭去探聽消息。趙蘇也去派信使發信,約邵書新見面,見面的地點是阿蘇縣與福祿縣交界的地方。
月娘是山下進山來學習的女孩子之一,上次考試她沒能考中,四娘等人已經去辦差了,她還在學校里學習。這個時間、下面路還封了,派人來接女孩子回家,由不得人多想。
祝纓又將銅錢扣在茶杯下,再取一隻空杯扣在桌面上,兩隻杯子在她手上舞得眼花繚亂。停下之後,祝纓鬆開了手:「找到銅錢。」
西卡、吉瑪這裏,利誘是沒有的,不打算給他們分利,奴隸一下就空口要放為平民,還分「頭人家的」田。且也沒有什麼「朝廷大軍」,只有梧州自己的兵馬。
江政派回塔朗的說客也不是生人,是仇文。仇文此人,如非必要,是不想與山中有什麼聯繫的,偏偏官府有事,必要他做這個橋樑,總也洗不去身上「獠人」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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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相公怎麼說?」
祝纓似是對他解釋:「西卡、吉瑪聯軍不散,多半是因為釋放奴隸戳著他們肺管子了!」
「是。」
祝纓道:「誰要改了?不改!耗唄,看誰耗得過誰!派人,去幫著青君收對面投過來的和_圖_書奴隸。」
趙蘇才想到了「走私」,他家的位置就很方便走私,聽到這一句,答道:「沒有了,可別再有了。」
月娘不明所以,所有人都很是疑心,懷疑這是什麼奇怪的考驗,預想著茶杯拿開了下面一無所有。月娘還是乖乖地上前翻開了茶杯,只見下面赫然是一枚銅錢。
邵書新也不以為意,等著祝纓走了過來,也上前幾步說:「好久不見。」
帳內,邵書新道:「您是怎麼想的?把那樣的……給那群……」
祝纓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讓江政自己玩兒自己的,繞過他,」祝纓指了指帳外,「你要動鹽政,鹽的產量一定會波動,我的鹽場,可以幫你調節。通過他們——」
江寶道:「這算什麼退路?」
「要我做什麼?」
「不礙的,是該回家醒醒腦子了。」
江珍便問:「什麼後路?」
「江政要封山。」
這事兒堪比扒了這些人的祖墳,不炸才怪!當年,喜金、路果等人就很不滿這個舉措,但當時祝纓背後有朝廷,是拿著一個不可能出動的「朝廷大軍」做靠山,又以利誘,才辦成的此事。也不是放為良民,這幾縣的奴隸至今大部分還是部曲、奴婢之類。
「三叔」道:「大人,家母病重,思念孫女……」又將理由說了一回。
「不用管他!他還不是棋手,理會他沒用的。不過,此人倒也有些能耐,你要閑得慌,就去會一會他也無妨。」
祝纓一來,「三叔」忙行禮,祝纓問道:「怎麼了這是?」
趙蘇的腦子瘋狂地轉著,也在思索破解之法,這四件事它就不應該同時發生,尤其是第一件不能與其他三件同時發生。本來戰爭的準備就不足,對面來敵又出乎意料地多,這就很吃緊了。
「三叔」的臉色變得十分的精彩,竟當地跪了下來:「大人明鑒!確是偷偷上山來的,刺史大人法令嚴!虧得關卡都是咱們自己人,這才能偷著上山。這位刺史大人,他不是自己來的,還來了兩位校尉哩!原先府里的駐軍被調防了。」
祝纓道:「宦遊之人,多年不見也是常有的。你這一路過來,可受累了。」
當下分頭行事,蘇喆還沒來得及離開,江珍又跑了過來:「姥!山下來人了,要接月娘回家,說她阿婆病了,想她。人到了學校,大娘子讓和-圖-書我快來告訴您。」
祝纓道:「不對,不簽路引,困住的可不止是我,各縣呢?他們與山下也是有交易的,派人去探探有什麼反應。」
祝纓擺了擺手,與邵書新先進了大帳,顧翁等人要入內,卻被攔了下來。
蘇鳴鸞在家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真是要把南士的祖十八代都給罵完了。她在家裡罵,她姑母、趙蘇的親娘在福祿縣裡罵,直將顧翁等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
祝纓把一枚銅錢放到了月娘的手裡:「去吧,不要為難。給她備一份儀程。」
祝纓拆開信一看,鄭熹信中口氣並不激烈,但斥責的味道還是溢了出來:你也太狠了,安排南人搞事,是見不得朝廷安寧嗎?我不管你手裡還捏著什麼陰私把柄,但是別玩過了。把柄這種東西,有時候可以帶來利益,有的時候反而會讓人魚死網破!
「三叔」大急:「這男婚女嫁……」
蘇喆趕緊小跑著又跟上了祝纓的步伐。
他試圖拆解眼前的局面,給祝纓提供一些備選方案,方案好不好的另說,他得拿出來供參考,不能擎等著祝纓下令。腦子不用會生鏽,最後容易變成京中顧同等人那樣,凈出臭棋。
到了邊界上,只見邵書新已經在那裡搭起了一座大帳,不但有他,又有顧翁等人灰頭土臉地在帳外等著。
蘇喆與趙蘇也同前往,蘇喆在府里就抓到了蘇藺,讓她去營里找自己的侍女:「叫她們幾個到學校里來找我,就說我有事要她們辦。」
祝纓翻開一隻茶杯,往下面塞了一把銅錢,扣上,按在左手下。又隨意翻開一隻茶杯,往裡再放入一杯銅錢,扣住,再拿了兩隻空杯與另一隻空杯放到一處。右手隨意地彈著這幾隻杯子,語氣輕鬆地說:「只要按住了最該按的那一隻,就算有十個八個杯子,又有什麼關係?要是按不住呢?就在這些裡頭, 翻那一個銅板吧, 興許, 能翻著。」
他們一個個苦哈哈的:「大人。」
郎錕鋙聽他說的:「無論什麼人與各族交往所倚仗的都是朝廷,當年朝廷在祝刺史背後,如今朝廷在江刺史背後。」就覺得這味兒不太對,提醒祝纓,一定要留意江政。同時又說,江政好像要封山,問祝纓有什麼應對的法子沒有。真要這麼幹了,影響還是挺大的。
祝纓取出第三隻杯子,又依次扣上和-圖-書,再將三隻杯子在桌面上滑動挪移,再示意月娘去選:「你又多了一個選擇呢。」
「唔,鹽政不好做呀,朝廷鹽場不是沒有利潤,是利潤進不了朝廷的口袋,都被人分了。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咱們不必多說,都明白。我可以幫你把鹽政的事兒順利推行下去。」
邵書新給了祝纓一封信,臉上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卻見祝纓還在氣定神閑地寫信,看到他來,放下了筆,道:「小妹那兒兵練得如何了?再抽五百給青君,連同糧草,押解上去。」
邵書新道:「不愧是您。」按著他的死穴了,他得把鹽政給辦好。
祝纓道:「給邵書回信,約他見面,就在山下。我給他寫信。」
祝纓道:「罷了,這事兒,我已經給了你們解釋了,信不信的,各憑心意。這些崽子,活該挨打,是該長記性了。說眼前的事兒吧。」
月娘這回不伸手了。
蘇藺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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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問月娘:「這也覺得這是正途?」
「三叔」哭笑不得,以為這倆黃毛丫頭是故意安排來為難他的,他卻不知,這兩個丫頭自己就是這麼想的,他愈發誠懇了:「大娘子,這怎麼不是個正途呢?」
郎錕鋙的信是由郎睿代筆,其中很有些感慨:要是山雀岳父還活著就好了,他老人家對朝廷是最警惕的。
「行。」
蘇鳴鸞也發現了封山的事,所以她詢問的是另一件事:梧州會館。山都封了,不做貿易了,會館呢?散在各地的會館怎麼辦?
「三叔」忙道:「家裡不會不管她的,女孩兒總有後路。」
月娘左右為難。
看到祝纓,顧翁等人不由生出親切之感,不等吩咐,已有人往前跨了一步,參差不齊地邁出步子,又覺得不對,訕訕地往回縮腳。
邵書新道:「說好的,各自安好,您這對吏部侍郎下手,是不是不太好?」
另外三件中的「貿易」更是與「準備不足」相呼應,放大了負面的影響。
月娘被她三叔帶走了,雖然是疑心祖母病情的真假,也不覺得家中就會將她輕易發嫁。畢竟福祿縣的風俗,女子也能出來做些事,女孩兒也讀書,卡得沒有那麼的死。但祖母終究是「心裏的坎兒」,月娘心裏堵得慌,還是跟著「三叔」走了。
祝纓說:「除個逆子還要開祠堂,休個老婆只要寫張紙條。月娘啊,hetubook•com•com回家看看吧,祖母生病不歸,你過不過心裏的坎兒。但是呢,這個,給你了。」
蘇鳴鸞早早在路上迎候,也帶兩百人護送祝纓下山。
祝纓道:「看看去。」
祝纓的反應卻比他快得多,祝纓問道:「還有嗎?」
師生們也都聽懂了,江寶忍不住道:「她回了家去,又能怎麼樣呢?學得好好的,就要能考過了!來年考試,大好的人生前途!回去就廢了!」
直到家中才知道,新刺史把路給封了——這是后話了。
月娘有些無措。
趙蘇勉強笑笑:「現在誰有功夫理他呢?我只擔心他會對鄉親們不利。」
一行人到了學校,見花姐正與一個中年男子說話,一旁月娘急得眼眶通紅。中年男子穿著綢衫,月娘叫他:「三叔。」
祝纓環顧四周,看著圍觀的師生們,將目光在女孩子們身上一一掃過:「路多了,未必是好事。路有很多,沒有那麼多的機會挨條試著走。」
「是。」
邵書新的回信未至,蘇喆的消息已經來了——江政確實聯絡了郎錕鋙、蘇鳴鸞等人。由於他兩家扼守在最外圍,連同往山裡別家的信,也被截獲了。郎錕鋙的信使與蘇喆派出去的人在驛路上遇到了,順便跟著來了。
「三叔」一看倆一樣的姑娘說話,雖眼暈,也不甚在意,他的目光很誠懇地看著花姐,說:「大娘子明鑒,月娘回去,我們也不虧待了她,必說一門好親,給她安排好退路。」
月娘不同與項家又或者四娘,項家與祝纓捆綁太深,四娘家又與項家是姻親。月娘家與山上的關係就遠了點兒,家中想接她回去,竟是還多了幾分骨肉情,不肯就把她陷在這山裡呢。
對方不來打一下,那才真是傻子了。
「隔太遠了,反正我也用不著了,索性給他們留著傍身,」祝纓說,「反正,大理寺最早是鄭相公手裡的,他也不用我這個,就留給小崽子們了。」
趙蘇最佩服的,就是祝纓這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慌的本事。
蘇喆聽了一陣兒,聽出了門道,主動說:「姥,我去聯絡各家探問吧。舅在這兒給您幫忙。營里有人看著。」
小崽子們的爹不由自主地縮脖,他們是臨時被邵書新給「請」來的。江政不能給他們所有人都扣押了,他們一回到家,又被邵書新給薅了來。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現在明白了,怕是眼前這人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