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利弊
祝纓道:「好了,人都有脾氣,我也不要你們都不發脾氣。氣過了,記得自己還有正事要做。事有輕重緩急。馬上秋收了,不久又要種宿麥,梧州之外都不擅種宿麥,這是一件大事!山外驛路還早,安南自己的驛路還沒通到西州呢,哪一樣不要緊?來,分活兒了!」
張仙姑信以為真,念叨著:「他們都是好人哩。」
西州草創,也沒有什麼娛樂,西州城百姓最常乾的就是聚眾唱個歌、吃個飯、打個架。晚間,外面的歌聲飄過來,裏面的人也在吃著晚飯。
「西番,恐怕更是個威脅。」
然後她就閉上了嘴,這三個畢竟不如他們的父親,看到這個樣子也不敢再堅持,都對自己說:有這句話就行了,下次有事,還是找上阿蘇家與塔朗家一同。
難得有「故人」來,張仙姑有些傷感,陳放走遠了,她還站到城樓上遠遠眺望遠方的小黑點兒:「這就走了啊!以前認得的人,都不在眼前嘍。」
但祝纓沒停手,西州城內的房舍、挖渠、修路、準備宿麥的推廣等等,都在進行。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同樣用力,人手根本不夠,只好先做重點。西州官員的官邸先不造的,都暫住在幕府里。把普通人的房子先給蓋了,兌換掉契書。
陳放道:「西北?番人么?」
休整一天之後,祝纓就又帶著他們往關隘進發了。這一趟,祝纓沒帶上張仙姑,留她和花姐在家收拾屋子,隨行的都是輕騎。
祝纓道:「這是自然的。你回去之後,讓丹青把你的奏本帶過來,我給你遞上去。」
不想蘇鳴鸞又在此時殺了一個回馬槍!
今天分派任務註定好事多磨,蘇鳴鸞走後,郎錕鋙又來。他看了一眼在座的人,並沒有避諱,而是直接說:「姥,阿發在家裡淘氣得很,能把他送過來學些東西嗎?」
「那裡位置好。」祝纓說。
蘇喆道:「梧州的榷場還不夠哦?」就有點生氣,安南,她們經略下來的!現在這是來分好處了?也沒點別的表示!
挖渠也先只拓寬乾渠,剩下的只好等明年。驛路也只修幹道,連接各大「城」,剩下的也只好往後排。
蘇喆的眼神再也藏不住擔心了:「阿媽?」
祝纓道:「就是要有一點危險。真當安南是什麼洞天福地?只要出了力就能有回報,只要有本事,無論什麼人,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頭人還是奴隸,都能出頭?進了娘懷裡只用吃奶睡覺就行了?娘有老的時候,兒怎麼辦呢?跟著一起死?出了這兒,看一看,世卿世祿的,父祖一朝中了進士科、子孫受之無窮的……比比皆是,還都是男人。現在不去看、不去管,不去試深淺,等著別人打到家門口嗎?
祝纓樂了:「行。」
至此,才終於消停了。
祝纓看了看商人的服色,用了西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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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問了一遍,商人才答:「一點茶葉、硃砂。」張仙姑又心疼起女兒來:「也別太累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讓她們學著干點兒。」
張仙姑道:「沒有,這兒就是咱家!京城啊……也就那樣,不自在哩。你在京城我就擔心。」
要永遠記著,我們的背後有刺刀頂著。」
「好。」祝纓說。
「以後,說不定有機會回去呢。」
祝纓抬起手來,制止了蘇喆接下來的話,她很和氣地說:「這個,要等到路修好,再議。朝廷那邊兒還沒有回話,現在在紙上畫個餅也沒意思,吃不到嘴裏。先把安南自己的事情辦好,有事的時候,不會忘了你們的。」
他輕輕地說:「前輩要治理安南,殊為不易啊!」
五人這才辭出。
「哎!我不會讓青君、小妹她們閑著的。」
祝青君蹭地站了起來,其他也呼呼啦啦跟著站了起來!
「總有幾年休養生息的時間,只是我五十歲了,再不把路劃得明白些,我怕後面會來不及。閉門造車,不是幸運。你們的先祖,閉塞山中多少年,強盛了嗎?比中原朝廷能幹了嗎?都沒有!我雖討厭它的禮法,但總有些可取之處,不能統統拒之門外的!我不希望我死之後,有一天,你們把自己活成盆景。」
接著,路丹青的哥哥又來了。他看到在座的人,顯得有些扭捏。祝纓擺了擺手,蘇喆等人退開,他才說了來意——他親爹死了,拿到祝纓給的任命但沒有朝廷的敕封,終究不美,想要。
兩人居然把對話說得像模像樣。
修驛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包含了種種作業,祝纓干工程是有經驗的,安南也聽她的,陳放也有一點經驗,但朝廷不一定聽他的安排,他得回去請示。於是,兩人又帶了祝纓給皇帝的謝表,以及一些禮物,原路返回。
嘀嘀咕咕,還是把事情上報給了祝纓:「姥,這個事兒還是得辦,但是如何甄別是個麻煩。再來,另頒契書人手也不夠。得您調人。」
王允直驚奇地發現對面山上居然也有一個小小的關卡:「他們也設卡?」在他的印象中,凡與蠻夷相交的地方,都是朝廷這兒設「某某關」,攔著外族進入。
蘇喆嘟起了嘴,林風沒有開罵,臉色也不好了起來,祝青君倒開了口:「他們也是為了自己家,做頭人也算盡責了。」
「坐不住,」郎錕鋙解釋道,「埋怨西征沒能來,又說西番一定會有事。讓他來看個門也成。」
王允直和陳放顛得臉色發黃,陳放道:「明明是平地。」
過個關又得爬山,騎馬也比較危險,大家又都下山步行,爬到關囗,王允直兩腿發抖。祝纓再給他們指著對面,講著風土人情:「兩邊是有貿易的,這邊有穀物、布帛、茶、鹽等m.hetubook.com.com等,那邊牛羊皮草馬匹也有鹽等。」
安南缺人,只要是能幹活的,無論是體力腦力,都缺。當然也包括了書吏。發契書的時候,工程、稅收等等都還沒有啟動,書吏人手勉強夠手,現在這哪兒夠啊?
蘇鳴鸞無奈地道:「你們想聽也行——修驛路,可不全是好事啊!你們這些小崽子,才見過多少世面?都看著貿易是好,又哪裡知道當年我們有多麼的害怕通路、通商?姥,當年你說過,只是貿易,你有許多辦法讓寨子敗亡,這些年我多少明白了一點其中的意思。如今為什麼要通往京城?這很危險的!不是誰聰明不聰明,您固然有智慧,但是勢力的強弱是放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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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點了點頭:「過了西州,就與西番接壤了,那邊一道山口,山頂上冬天已常能見著雪了。過去之後又是群山綿延,越往西越冷,也是苦寒之地。人一苦,就容易悍勇。當年與西番議和也沒想著能夠永遠太平,你們都是年輕人,看一眼西番,沒壞處。」
蘇鳴鸞道:「但是,西征之後,安南疲弊。恐怕……」
陳放的臉更黃了:「還能更顛?」
開口就能知道是什麼意思。
「過兩天,就要上山了。」
林風道:「就是蠢了點兒,以前姥待大家太好了。」越想自己,越覺得自己以前也挺不是東西的。他又閉了嘴。
陳放又開始擔心衣服帶得不夠厚實,南下並不需要帶太厚的皮裘之類,所以就沒有準備。現在要去冷的地方,弄得他和王允直就有些狼狽,想派人去外面買,外面一個大工地,哪有賣這個的?
張仙姑狐疑地看著她,祝纓道:「真的真的,你瞧,這兒一片稀爛,房子也沒蓋好,田種得亂七八糟。傷兵安置,孤兒也得養,哪樣不得操心?我沒那個功夫。」
「既然不累,想不想再往西北折去瞧瞧?」祝纓又問。
「有用的也沒幾個,」蘇喆道,「就單列出來也記得成,編個別的也成。」
去年秋天,祝纓把「普生頭人的」莊稼都給收了,奴隸們心裏也是難過的——頭人丟糧食,奴隸吃糠。但是冬天是祝纓在放糧養他們,他們也就含糊著過了。給飯吃,讓幹活就干唄,誰也沒拿發給的地契,以及「憑券支領房屋一所」當真。
蘇喆搶先道:「我要聽!」林風、路丹青等人想了想,也默默地坐住了。
二人一路疲憊又新奇,此時既盼望早些回京,又想多看些東西,心情十分矛盾,道別的話都說得十分勉強。陳放明知修驛路的提議是祝纓的,又不能當著王允直的面將話說得太直白,只好同張仙姑說了好些:「我爹娘都很想念您。」之類的話。
依舊是忙,但是去年冬天是能吃上飯了,今年冬天是不但能吃上和_圖_書飯,還能有個像樣的房子住了。衣服也能穿上一點新的了。這個時候再徵發冬天修水渠,便也沒有什麼怨言了。
祝纓問其餘三人:「你們也是問這個?」
好在祝纓搬家,庫里好些歷年從京城帶過來的東西,揀好的皮袍給他們準備了兩件。她自己倒無所謂,梧州的山裡冬季的氣溫也比較低,冬衣她是盡有的。
今年,祝纓親自安排秋收,西州的倉庫已然竣工,倒不耽誤收貯。西州收取什一稅,因新建城池,力役稍多。直到此時,祝纓真的只抽取了十分之一入庫,餘下的讓百姓自己收取,才有人信實了她之前說的「分地」。
聽得眾人頭皮一緊!
祝青雪輕著腳步走近了:「姥,頭人們求見。」
如今真能分到糧食了,這才有人想起來一一壞了,我那張「花紙」放哪兒了?!
「我沒有別的問題了,我明天就啟程。」
祝纓問陳放:「今天累著了吧?」
大家都不識字!你畫的什麼鬼畫符?都看不懂的。而且聽說是「分給你種,地不能買賣」也聽不太懂,只當是領的種地的任務。
自此之後,整個西州更加繁忙了。秋收,今年不用給朝廷繳糧,祝纓緩了一口氣。此外她又有鹽、鐵、金、銀、碳等,眼看這個冬天應該過得不錯。
祝纓問蘇鳴鸞:「還有事嗎?」
張仙姑偏過頭來蹭了蹭她的臉:「莊稼長得真好。」
一片歡樂之中,快馬驛路送來消息——駱皇后死了。
南方的稻田熟得早,祝纓前兩天還想自己也該準備這事兒了,點了點頭:「好。你們結伴而行,我也能放心些。你們家的孩子在我這裏,我會好好教他們幹活的。」
張仙姑道:「快去瞧瞧他們有什麼話要說吧。」
蘇喆大驚:「姥!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必須得說,祝重華看事情,眼光是毒的。
「沒有一道山攔著,這邊怎麼能這麼暖和?山外有山,再外就是苦寒之地。」祝纓比較耐心地給他們解釋,西番人南下東進,會遇到一個比較大的問題,也是氣候,也是容易生病,而且生活不太適應。不過吉瑪族裡據說有部分人,先祖就是越山而來的,漸漸地也被同化掉了。
阿發就是郎睿,郎錕鋙已經把小兒子阿撲送了過來了,現在居然要把長子送來。祝纓問道:「他怎麼淘氣了?」
「好說。」
五個頭人結伴而來,卻是來辭行的。
祝纓道:「所以啊,你們回去,儘早上表說說驛路的事兒才好。」
郎錕鋙這才笑了出來:「我明天就離開了,回去就讓阿發過來。」
祝纓道:「好了,小妹記著,識字碑以後不用刻第一篇了,上面的字……」
陳放與王允直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興趣,陳放道:「還請姑姑多多指教。」
蘇喆接到外面的通報的時候吃了一驚:「https://m•hetubook.com•com還有扔了這東西的?凡事憑契,他說丟了就丟了?萬一是個假冒的,給他補了,本主來告,又怎麼說?真是的!不拿教令當一回事兒,就該吃個苦頭!」
陳放笑道:「路雖走得多些,但看著一派欣欣向榮,倒不覺得累。」
「你要幹嘛?」張仙姑掙脫了她,震驚地看著她,「別出幺蛾子!」
祝纓抱著她的腰,問道:「想家,還是想京城?」
「一路小心。」
春天了,讓種地,那就種,因為給飯吃,也不怎麼挨打,還管一管小偷小摸之類,種地比給普生頭人家用心不少。
所謂簡單整理,是指,路中間有什麼大坑之類的,填填平,路上不知怎麼的長了株灌木,拔一拔。剩下的就比較隨緣了,都是千百年來人和牲口的腳踩出來的,當然也有車轍壓的,車轍印就多是近來留的痕迹了。
商人低著頭,只管不說話。王允直又問了一遍,商人還是不說話,他也不尷尬,只微笑著對祝纓道:「前輩,興許是我沒說明白?」
祝纓道:「現在正在收稅,交稅的,我才認。記稅的時候順手就辦了。不是有底檔嗎?比著底檔來,如果有不符的,說得清情由,就在檔上備註。如果補辦的時候發現底檔記錄有疏漏,就手改過來——記得留檔。」
蘇鳴鸞沒理會女兒,而是對祝纓道:「姥,有件事,我想了這些天了,想問個明白。」
蘇喆發現自己不懂這個「當年」,她很快換了個位置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些。之前,她凡想貿易的時候,都容易將自己放到一個「朝廷」的位置上去,哪知蠻夷竟是她自己!
「嗯,這地方風水好。」
當下有哭的有笑的,不但有拿著「花紙」求問「現在還住帳篷里,他們有屋了,我們的屋也能有么?」還有哭著說:「我那個地的『花紙』不見了,怎麼辦?」剩下的莊稼也無心收割了。
五人又道謝,又不起身告辭,互相看看,又是使眼色給蘇鳴鸞,讓她說。她也就說了:「姥,那個驛路的事兒,是給另開榷場么?是全安南抽丁,還是?要我們做什麼?」與此相關的還有各家的貨怎麼賣啦,怎麼分好處啦,之類的。
眾人乖乖低頭。
路上幾乎沒有驛站,只有幾個簡陋的落腳點。普生頭人在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東西,這幾個落腳點是祝纓拿下西州之後簡單搭建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是很好的驛路,只是經過簡單整理的土路。
如此下來,科役頗重,不過百姓幹勁還算足。用路丹青的話說就是,這點兒活計在以前頭人們那裡,算什麼呢?以前一年到頭沒歇的。命還給留著呢,也不斷手斷腿,還給吃飽飯。
「人都是要死的,我或許沒那個機會了。我希望,有一天,你們能把識字歌的第一篇撕了,燒了,灰都揚了,拿了剩下的教孩子和*圖*書,帶著自己鑄的刀劍,衝殺出去。讓他們,照咱們的規矩辦!」
祝纓道:「就快不是了。」
之前祝新樂等人的宣傳,大家是將信將疑的,反正也沒得選,也就含糊應下了。東西都是頭人的,頭人之間搶來搶去,與大家何干呢?更多是如祝新樂一般,「看到你倒霉我就開心了」。
張仙姑略略放心。
王允直以為,這是此行最大的收穫——他又有了新的認知了。
陳放道:「那是一定的!」
新府的大廳更大,能坐下更多的人,除了他們五個,蘇喆等人也都陪坐著。
「是。」
郎錕鋙道:「那阿撲我也不帶走了,他們兄弟相處得少,讓他們多處處。」他的語氣里有了一點兒乞求的味道。
陳放與王允直聽新鮮故事,漸漸聽得入迷,也不覺得路上苦了。不知不覺就到了山下,陳放仰頭一望:「這麼高?」
祝纓在西州為二人餞行:「阿煉也要回去博州忙秋收的事情,就讓他陪你們走前半程。到了博州,他會安排人護送你們到梧州,到了梧州有趙蘇繼續護送出山。進入吉遠府,我再管就不合適啦。自己路上小心,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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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錕鋙也說:「征西的時候我們沒能出上力,現在只要有用得著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如此到了新年,西州的年味兒也很淡,不過過年前後,勞役暫停一個月,歡樂的氣氛頓時濃烈了起來!今年家家有飯,戶戶造酒,有些人家還捨得宰羊。祝纓等人走到街上,常遇到有人家大著膽子推孩子到前面,邀她到家裡喝酒。
三人又是咳嗽又是摸頭又是摸脖子,但都是說了:「是。交易么,都想的。」
「誒?」
張仙姑笑笑,輕聲道:「可算安穩咯!」
普生家與西番的聯繫,並非偶然。
祝纓道:「對,他們也有城,只不過邊界模糊。」
祝纓從背後貼著她,將下巴擱在她的左肩上,與她一同望向遠處:「看啥呢?」
「要有麻煩了,」祝纓說,把邸報放到了一邊,告訴祝青雪,「過完年再發抄。」
祝纓笑道:「所以我帶陳放去關口轉了一轉呀,他們回去必會提到西番,朝廷心裡有數就行。」
王允直忽然醒悟:是語言不通!這些日子周圍的人都說官話,標準不標準的別說,好歹大部分能聽懂。實際上,在整個安南,大部分人口是不懂官話的。
對面有關卡,他們倆也就不再要求深入觀察,住了一夜又被祝纓帶回。回來的路上,又遇到一隊商人迎面而來,見到她們,商人忙下路避讓。王允直勒住了馬,問道:「你們販賣的都是什麼呀?」
凡見過近兩任皇帝的人,都很難去「頌聖」。
第一個說話的是蘇鳴鸞,她先起了個頭兒:「姥,眼看要秋收了,我們須得早些回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