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陵崩(十五)
修士築基時必須有道心,因為這一步,人要脫胎換骨,原本存著神識的靈台一定會被引入體內的靈氣衝垮,直到這些靈氣重新聚合成靈基才算大功告成。這個過程中,修士必須保持清醒。
支將軍活了兩百多年,頭一次這樣摸不著頭腦。
可他管不了別人怎麼想,入門不到一年築基,四大仙山中從未有先例。所有奇迹都是異類,未必能為世所容。
玄門歷史悠久,間或也會出幾個二百五,為防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麼的玩意兒誤食,所有不溫和的丹瓶封口都會設有禁制,築基丹尤其是。理論上,只有那些將靈氣控得爐火純青、經脈靈骨都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的開竅巔峰,才有能力破開築基丹瓶的禁制。
這笑臉……支修腦子裡陡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他在哪見過這張面孔——這是南聖的臉!
「兩百年的升靈劍修,這樣的劍意,你若早生幾千年,月滿神位當有你名。」
劍氣潑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渦外的水龍驚得騰空而起,衝撞起自家船隊。
那麼奚平在返魂渦意外掉進無渡海,真的是「意外」嗎?
「你入門的時候說,『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問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煩死了』,」支修的聲音似乎帶著一點笑意,「稚子無邪,說得沒錯,反倒是我們這些人走太遠,時常忘了來路。」
海水輕輕地震蕩起來,水波在他面前拼出了一張百丈高的人臉,垂目注視著渺小的人。
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顆牙把丹瓶啃開的?!
「為什麼?」
「元洄的道啊,每往上爬一步,就要粉身碎骨、拋卻前塵一次。粉身碎骨的時機必須准,否則破繭重生與身死道消也就是一線之隔。那時機是什麼,除了他自己,怕是沒有人知道。他的遺骨在無渡海底與我作了這許多年的伴,我從未看懂過他的道。」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門的,對因果線極其敏感,聞言悚然一驚:難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機緣巧合地撬開築基丹瓶禁制!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劍,將成千上萬頭魔物死死堵在東海之下。百忙之中,他還迅速探了奚平的傷……然後飛瓊峰主差點被一口海水嗆進肺里。
他目光悠遠而寧靜,像是在回應自己的道心:「且顧當下能問心無愧就不錯了,無暇後悔來路,也無力周全結果。」
支修立刻知道他說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帶走了半具隱骨,還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築基了?」
禁制落下,隱約的劍意從奚平那瘮人的白骨上掠過,蓋住了他身上略顯詭譎的氣息,https://www.hetubook.com.com奚平給人的感覺立刻像個正統的劍修了。
有那麼一時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神不穩。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內,上半張臉驚怒交加、目眥欲裂,下半張臉上卻凝固著一個扭曲又釋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頸與雙手上布滿陰森的銘文,像骨頭縫裡透出來的刺青,將周氏這最後一個弒親獻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於眾。
然而來不及跟庄王報平安,奚平那口氣又吊了起來——他方才分明感覺到師父了,人呢?
奚平膽大包天,毫無常識,因為師父還沒教到那——哪個師尊也不會在弟子千字文都沒背完兩行的時候講《四書》。
奚平小半個身體都是沒長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點不穩,他扎著四肢,艱難地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心卻忽然漏跳了幾下。
南聖的臉上浮起懷念,像是在追憶一個老朋友:「元洄是個妙人,修為堪比月滿真神。他沒有月滿,是因為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不為天地所容。」
水龍獸靈直接就地消散,被這聲心跳震回了法陣。
「士庸,」他聽見支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通過那仙器傳來的,師尊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求道一節,我還沒跟你講過。這麼多年,為師自己叩問天地並無結果,實在不好貿然誤人子弟。」
「『死道』?」那被封了數千年的魔物果然被他勾起了談興,笑聲揚起了海波,「這是誰起的名字,可太失格調了。」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靈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經脈詳解》的德行,他知道築基應該怎麼引靈嗎?
支修瞳孔驟縮。
就算魔神隱骨特別神秘,這回短暫地容留了他神識,那築基以後呢?
「為師沒有什麼能傳授你的,只有一點彎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車之鑒。」支修沒理會,徑自說道,「不要問天地,哪怕你的道不為天地所容——問你自己。還有……」
某種無形的壓力將玄隱山最出類拔萃的劍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時有種錯覺,好像浩瀚東海都壓在了他肩上。升靈那雪山一般堅硬的脊梁骨發出不祥的響動,竟彷彿要被壓碎了。
支修眼皮一垂,知道師門收到消息趕來需要時間,便有意拖延,問道:「『元洄』就是那位修『死道』的前輩嗎?」
支修一抬頭收回全部思緒,好一會兒沒吭聲。
一同徹底崩裂的,還有返魂渦下的封魔印。
那柳葉形的仙器展開到一丈見方,尾端流光過處,露出一個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m•hetubook•com•com靈品階的仙器。它蠶繭似的將奚平嚴絲合縫地卷了起來,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氣也好、劍氣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著奚平全速往海面衝去。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夢魘擊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驚跳而起。
「師父不著急,咱們回去再講,」奚平喉嚨乾澀起來,「先……先放我出來好不好?」
這供養著無渡深淵的靈石,當有一半記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隨過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麼下場?
支修定了定神:「請教前輩,不叫『死道』,應該叫什麼?」
好像玄隱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會受傷、也會死一樣。
那一瞬間,支修有種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見諸天因果相連,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戰慄感。
冰船在鏡面似的海面上飛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將魏誠響甩到了海里,幸虧她一直沒撒手。
難怪他吞下築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應該引靈去哪!
所幸冰船與劍氣出自同源,劍氣沒有傷她,「嗆」一聲脆響,冰船被全須全尾地彈了出去,落在了海面上。劍氣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攪起的罡風猛地將那船往外一推。
「那個小鬼啊,」水中那張熟悉的臉輕輕說道,「命裡帶劫,合該他帶走元洄的道。」
那一刻,整個東海,所有活物都聽見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這小子哪撿來的道心?
隨著他心念一動,照庭劍洞穿了破損的封魔印,劍氣直接打進了那片轉生木林。上古魔神畢竟死了上千年,殘跡被照庭一劍掃了個灰飛煙滅。
趙譽腳還沒落地,就見一個內侍撲倒在地。這一跤摔斷了門牙,那滿臉血的內侍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那因他強行築基,提前撕裂的無渡海封魔印又算什麼?
所有禁制消失,劍修的神識盪開群魔,長驅直入,掃過千年不見天日的無渡深淵,他看見了已經崩塌的祭壇。
要早看見這一劍,她都未必敢直視那灰衣的仙尊!
所以……不是梁宸盜取了上古神魔的隱骨,是那半具隱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傳人。
這聽著是比平平無奇的劍道適合他那崩天裂地的逆徒。
支修:「什麼?!」
他看見了盛世背光處難以直視的斑駁污漬,與那些活活夾死在無渡海的金枝玉葉們挨個打了照面;看見了前仆後繼的瘋子,走投無路的祭品,白靈雕塑一般詭異優美的屍骨下、礦工的怨魂與奴隸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見了一個連符都畫不好的小小半仙,為了維護他,不知死活地單挑心魔。
就在和圖書這時,風起雲湧的海面突然凝固,繼而劍氣砸出的水溝與巨浪像被一隻手強行抹平了。
這時,照庭發出警告似的蜂鳴聲,支修驀地感覺到了什麼,一道問天打回仙山。
無渡深淵像是從未存在過。
他的聲音在仙器里震起了迴音。
支修:「……」
「因為此道沒有道心。」
那心跳聲宏大又清晰,彷彿從深海中傳來,又像響在了每一個人的胸口。
奚平此時已經飄到海面,那無渡海底近距離遭遇過一次的恐懼透過仙器,細針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應是伸手探入芥子,查看三哥的靈骨,見靈骨安好先鬆了口氣。
沒道心奚士庸怎麼築的基?
還是說,從他得到那隱骨……不,從他一念之差,沒有將那塊生辰玉交給天機閣開始,就註定了今時今日?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門下,竟出了個不看來路不論因果的!」
支修閉了一下眼:照庭!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悅,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他想:要是心魔還在,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難逃。
喊到最後幾個字,他聲音竟劈了。
這話怎麼聽著……
借半具隱骨開靈竅也就算了,半仙沒有道心的問題,別人最多說一句這後生命格奇詭。
「他的道沒有名,」海水中,與混沌共生的魔物用南聖的臉說道,「我倒更願意稱之為『不馴』。」
無渡海底,支修只見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體釋了定身法。
支修其實並不認為魔神道心會有什麼問題……所謂「上古魔神」,也就是爭奪月滿神位中落敗的大能罷了。既然達到了蟬蛻巔峰,他們的道至少不會比如今現存的絕大多數「正統道心」惡。
廣韻宮亂成了一鍋粥,幾個天機閣的藍衣半仙破空而來,越過燒成了煙筒的大殿,直闖宮禁。
「師父!」
道心就是在靈台碎裂以後,供神識臨時躋身的。
照庭還是照庭。
周氏布局八百年,將玄隱山星辰海都瞞得死死的,臨到最後被他撞破,以至於功虧一簣,難道也是冥冥中誰的安排?
支修對各種繁文縟節向來是禮數周全,隨便糊弄,各種參拜先聖的儀式祭典他壓根就沒走過心,哪天香案上神像換人他都未必能看出來。要不是方才那大臉低頭一笑的姿態跟玄隱主峰供的南聖像一模一樣,他居然沒認出祖師爺!
然後他緩緩笑了:「晚輩只是區區一個劍修,資質不佳,非神非聖,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顧大局?」
支修仰頭望向那張先聖的臉,直面了天地的拷問。
封魔印里的那個當年讓月滿先聖束手無策的東和-圖-書西……醒了。
你聽見他們夜以繼日的詛咒了嗎?
方才送走徒弟,無渡海中的群魔就沸騰起來,搏命似的往照庭劍光上撞。
沒道心他以後叩問什麼去、打磨什麼去?下一步往哪走?升靈往哪升?
到底沒教會他瞻前因顧后運。
魏誠響腿一軟跪了,倉皇回頭看了一眼,她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無知無畏。
趙譽后脊涼意遍生,愣了半晌,驚覺暖閣中的人已經沒了氣息,忙從懷中取出一副護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然而那捲著他的仙器卻溫柔地託了一下他的頭。
圈著他的不知是個什麼,奚平東摸西摸也沒找到出口,只聽見仙器外的水聲:「師父?」
那張臉支修怎麼看怎麼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雲覆雨的暴君轟然倒下。
趙譽一把推開暖閣的門,帶著焦糊味的風先他半步涌了進去,將不應季的牡丹吹謝了一地。
「不要讓別人窺視你的道。」
支修將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脈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窺視」的禁制——從此以後,除非有人能壓過星辰海,否則沒有人能窺見奚平的經歷和來龍去脈。
沒有足夠完整的道心鎮著,神識會直接消散,人當然也就去見先聖了。因此那些道心因襲自師長的弟子們築基前,必須經過長輩「三叩三問」,確保其道心足夠堅定——這也是幾乎所有內門弟子都會跟隨師尊道心的緣由:自己摸索道心、或是在外門搜羅先人道心的沒有這一步,風險得自己承擔。
「慚愧,」支修腳下將海底踩出了裂紋,人卻依舊彬彬有禮,「剛送走一個入門不到一年的築基,晚輩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只差一點,我的魔魂只差一點就能完整,」 海中的南聖臉又嘆了口氣,「看來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過你玄隱也只是多了一線生機而已,你一個小小升靈,就不要螳臂當車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氣息,蠻親切,死在這可惜了,退下吧。」
然後他聽見東海里盪起一聲嘆息:「沒想到世間靈氣黯淡了這麼多,還能出你這樣的人物。」
飛瓊峰主劍在手時,身後永遠是懸崖。
大將軍,無數人傳頌你名,可你聽見百亂民們啃噬親人屍首時不絕於耳的哀歌了嗎?
怨毒澆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聖的臉看向他,心平氣和地說道:「劍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東海,人間就能因此清平了嗎?」
群魔之首為何要用南聖的臉?這裏面隱約的暗喻讓人毛骨悚然。
以升靈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靈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樣又查書又瞎猜的,只一掃,支修就將那些無名白骨掩埋在舊跡下的生平盡收眼底。
「他是被那隱骨上的假道心誘惑,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頭笑道,「這樣的心志,怎會被不馴之道接納?他不是帶走了半具隱骨,是那半具隱骨借他離開無渡海。」
支修輕聲說道:「此時人在東海,劍在東海罷了。」
拜入司命門下兩百年,星辰海只教會了他忘記瑣事的時候臨時觀天象,以免在後輩面前丟人現眼。
一道無形劍氣從水下溢出來,將大海一分為二,魏誠響眼前一黑,隨冰船往劍氣上栽去。
林昭理是最先感覺到的,築基劍修的靈感瘋狂示警。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打顫的牙,一拂袖將要往水裡跳的奚悅掃回來打暈:「找死的小東西……全速往南撤!」
但此時此地已經不容他細想,無渡海中的魔物們都瘋了,頂著照庭凜冽的劍光,悍不畏死地往外沖。
魏誠響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拋了起來,這方才自覺「握住命運,不配再向仙人許願」的新半仙瞬間給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風雨飄搖中的小螻蟻。
魏誠響睜不開眼,只能四肢並用地緊緊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亂滾。
「周家人來了又走,都以為那片轉生木林只是上古遺物。只有將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觸碰到轉生木林下的隱骨。九年前有一人,機緣巧合地進來,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讓他在絕境中遇見了隱骨傳承……可他沒抓住機會。」
哪跟哪這就能築基?他是一閉關不小心忘了春秋,睜眼已是百年後了嗎?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這玩意怎麼出……」
話沒說完,東海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拋起,腦袋撞上了仙器。
「你此時又待如何?」
時空一時靜止,東海不自然地平靜下來。
而就在她艱難地往冰船上爬時,胸口忽然一悶。
緊接著,他們像石板上的輕薄水汽,被絹布輕輕擦過,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氣、靈氣、劍氣……乃至於海底一眼看不到頭的神秘銘文、停不下來的返魂渦,也一起被抹去了。
築基?!
然後他飛快地從袖中摸出一片葉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飛瓊峰。」
當年你捨生忘死護住金平龍脈,自覺為國為民,到頭來,你是誰手裡的劍,又護住了什麼呢?
但在魔窟築基、還捲走了死道魔神的隱骨,就太過了。
隨後他握著照庭的劍柄,竟緩緩站直了。
向來面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顧不上在同僚面前掩飾自己的驚恐:「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