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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睿大長公主：「蘇管事說的？」

反正封魔印破碎后，靈相上打過黵面的，靈台都隨那黵面一起毀了，沒給玄隱山剩下一個活人。

「是。」周楹虛心受教，見端睿要走，又叫住她道，「不知晚輩離開仙山之前，能否替外祖母見士庸一面？他五年沒寫過家信了，老人家十分挂念。」

掀開蓋的錦盒裡是一打避塵符咒。

世上沒有人聽過周坤的心裡話，於是他到底是個負荊的聖人，還是個罪孽深重的瘋子，恐怕都要九泉之下的鬼神去評判了。

周楹一拂袖，袖口風從窗縫裡飛出去，穩當地托住了傻貓。

庄王一低頭對上貓瞳，臉上好似刻印上去的笑容就消失了。

冥冥中，他是否已經預見到了周氏命中注定的敗局？

大長公主常年閉關，二十三年前，周坤偷走的心魔種不可能種在她身上，但眼下連她都受了影響，可見那魔種在仙山上長起來了。

周楹氣定神閑道：「這些人間接因我入歧途，也跟我一樣無處容身，這不是緣分么？仙門要是放心，可以交給我來安置。」

否則金平電閃雷鳴的那個夜裡，周坤好端端的，為何要將周氏的秘密對永寧侯和盤托出呢？

才把這卷問天發出去，他就聽窗外「嗷」一聲慘叫，黑貓從院牆上一腳踩空，翻滾了下來。

把貓逗下來的青鸞鳥撲騰著翅膀跑了，屁股後面留下一串彩虹。黑貓奓著毛跑進來，急赤白臉地告起狀來。

論血緣，端睿大長公主是他姑……不知多少輩祖母，但周楹從來不其他周家人一樣喊她「老祖宗」，也不叫「師叔」，口氣就像個平輩論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隱門下。

玄隱內門何等森嚴，王子皇孫尚且要為一張徵選帖搶破頭；天機閣對門下資質要求極高，藍衣半仙們越級殺築基修士都不稀奇，當年梁宸等人就是因為能力不足才當的駐礦管事；以前這些不知道幹什麼用的修士都是放在南礦，結果南礦出了這麼大的事，玄隱山可不敢再讓外門修士瞎攙和了，直接將駐礦辦裁撤，以後由玄隱三十六峰輪流派專人監礦。

然而人死如燈滅，真相究竟如何，已經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ｗww.ｈeｔｕbook•ｃｏｍ.ｃoｍ離的生離、死別的死別，他不親妻子，也談不上心腹，只有永寧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倆老男人也不聊天，話都在酒里：永寧侯願他早日暴斃。

周楹搖搖頭：「不曾，是我能感覺到它與殿下氣息相連。」

趙隱問道：「你想留在外門？哪一門？」

筆法稚拙，一看就不很熟練，保存得十分精心，靈氣一點也沒流失，同五年前一模一樣……在常人看來。

這五年來，大宛雖經內亂，卻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換上了科舉出身的文臣，新皇是個寬忍仁和的守成之君，聽得進勸，人也勤勉，一點也不像他那老瘋子父親——繼位的是太子周桓。

五年來，各地商會換血，幾乎成了一些人私產的漕運司大權收歸朝廷，「南廠法」、「土地法」等一系列法、稅改革雷厲風行地推行開——這些都是現成的，是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後卻都不了了之的政令，文稿幾經修繕已經十分完善，稍做調整照抄就行。

收容更是不可能，往哪收？

失地農民未必能拿回地，祖墳總歸是保住了；廠房中勞工未必能居者有其所，但因不捨得填靈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暫時沒人敢幹了；小商小販在商會裡自然還是沒有說話的份兒，不過好歹能混進去有個座。

他是周家最後一個走火入魔的伏魔人，是註定了要圖窮匕見的一位。

五年前，無渡海陰謀破產，周家幾十代瘋子們籌謀了八百年，落得個功敗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隱三長老聯手打散，重新鎮住，無渡海里最後一具靈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二十四年後，他送走了胞姐，徹底捅破了天，把礙事的人都帶走了，讓玄隱被迫出面打掃殘局，他一生看似徒勞的嘗試，死後居然都成了。

說完，他起身迎出來，一推門，端睿大長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門口。

於是「開明」之外，周楹又一手建立了「陸吾」——混在逃亡國外的邪祟中，悄悄往周遭滲透，比天機閣那些不做偽裝根本出不得國門的藍衣們方便隱蔽得多。

可是法不責眾，hｔｔｐs://ｍ•ｈetｕｂｏｏｋ•cｏｍ•cｏm這回卷進來的人實在太多。而那些吃靈石入邪道、帶頭叛亂的人，在民間被視作英雄，要是把他們都一杆子打成邪祟，那些渾水摸魚的真邪祟可樂得接收他們，剛勉強壓下去的民怨又得起。

周楹聽完，哪個也沒選，只是很平靜地問道：「晚輩被困無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執狹隘，寬和仁愛的明君肯定做不成。況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應為江山穩固封靈脈，百年後野心膨脹，難保不去尋些旁門左道延年益壽，到時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麼辦？怎麼，仙山這樣放心我嗎？」

周楹客氣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仙山當然是不放心的，可是大長老道心在上面看著，逼他不得不言出必行，答應了奚平讓庄王選，也只能捏著鼻子擔這個風險，以後再想辦法嚴加監管罷了。

他眼裡，憨態可掬的因果獸擺件和高不可攀的端睿大長公主一樣，身上矇著一層清清楚楚的陰霾。

幼貓嚇得要死，尿了他一套前朝大儒手注的四書……凈糟踐東西。

「不必，這裏面本就有我的因果。」端睿道，「周家的事，與小輩無關，你回去好自為之，仙山會秉公處事。」

五年後，端睿大長公主檢查過他靈骨的情況，終於將全部的骨釘收回了：「你靈骨已經歸位，可以下山。」

周楹幹什麼都不著急，在潛修寺住了將近兩年，沒有靈骨的身體快崩潰，他才不慌不忙地開了靈竅，端睿大長公主親自下山幫他護法融合靈骨，穩得連窗前新長的花苞都沒驚動，可把潛修寺一干管事感動壞了——他們提心弔膽兩年，都做好再把丘字院重修一遍的準備了。

十四年前，他掙脫無渡海，九死一生，肉身在人間大病一場，有個小混蛋以己度人，以為他是為死了條老狗傷心，不知從哪撿來了這隻小東西，偷偷塞進了他書房。

庄王周楹不愧是碧潭峰一開始就看上的皇位繼承人，人在潛修寺養靈骨，也不見他怎麼忙，光靠「問天」遙控，便將大宛境內的民間修士整得清清楚楚，無數趁內亂瘋狂擴張的邪祟組織一夜間沒了容身之處，一兩年內幾乎被天ｈｔｔｐs://wｗw•hｅtｕｂｏoｋ.ｃom.com機閣除了根，能跑的都跑了。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這一把掀牌桌帶走了一票人，黃泉路上他老人家可不寂寞——光是死在暴民叛亂中的就不計其數，這回仙山也壓不住朝野動蕩，事後為了平民憤，只能捏著鼻子將自家不成器的後輩推出來挨刀，又倒下一大幫。

「多謝端睿殿下，」周楹道，「這些年有勞您親自護法。」

一是因為碧潭峰穩穩噹噹地在玄隱山上鎮著，端睿大長公主這個半步蟬蛻還支撐得起周氏；二來是無渡海事發時，大宛民怨已經積攢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開，將各大世家諸多齷齪炸到了檯面上，玄隱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這樣少數幾個幾邊不靠的，就沒有不灰頭土臉的。大夥一起丟人現眼，烏鴉哪有臉嫌豬黑，追究周氏也就沒了底氣。

當年三大長老將周楹靈骨帶回來，司禮長老趙隱親自在玄隱山主殿見了他，給了他兩個選擇：要是他想繼位，就得在開靈竅拿回靈骨后封住靈脈，終身不得動用靈氣，半仙之體只是讓他能活下來，自此過凡人一生；要麼他脫離凡塵入仙門，與朝堂再無瓜葛，只是靈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去沒有先例，他將來能在仙路上走多遠沒有人知道。

趙隱也確實讓他問住了。

「頂級靈感么，」周楹一挑眉，搖頭道，「與生俱來，晚輩也無從比較。沒什麼稀奇的，也就是比普通半仙耳聰目明些吧。若是有很強的因果紐帶——譬如這因殿下而生的小把件放在您身邊，我能感覺到一點。」

周楹回道：知道了，不日下山。

十四歲的老貓多少能聽懂一點人話，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端睿大長公主腳步一頓，轉頭看了周楹一眼，罕見地主動問道：「你眼中所見，是什麼樣的？」

這始作俑者還真有臉問！

這時，端睿大長公主忽然瞥見窗台上擺著只木雕的因果獸。

「把你託付給蘇長老吧。」周楹一俯身抱起貓，「在靈山上你能多活幾年，我不用你陪了。」

黑貓湊過來，本想蹭他的腿，一抬頭看見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往後縮了一步。

不過大宛沒有因此改朝換代，目前還姓周。

要是依大宛前ｈttps://ｗｗw.ｈｅtuboｏk•cｏm•cｏｍ律，都得按邪祟拿下。

「至於入內門，」周楹笑了一下，「端睿殿下天生靈骨，入了清凈無情道，我除了靈骨外，靈感也異於常人，仙門又打算怎麼安置我呢？大長老，任誰從生下來就被押在無渡海底，都不想再受拘束了。」

周楹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說道：「士庸之前在潛修寺，不懂事討來玩的，是殿下所作吧？」

「哪一門也容不下我，」周楹道，「我聽說這場亂局裡，許多平民百姓受邪祟蠱惑，吞吃靈石成了半吊子邪祟，仙山打算拿這些人怎麼辦？」

然而頂級靈感的眼睛里，避塵符咒上，那個人的氣息早就消失了。

除此以外，開明修士也是修士，真逼急了有渠道「上達天聽」，再要有借仙門勢力無法無天的奸佞，怎麼也得顧忌他們，算是父老鄉親們的一道保護符。

周楹眼也不眨地笑道：「都有同源的中正無塵之氣。」

大世家一手遮天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開，再也沒人攔著騰雲蛟滿地跑了。

太明五年，周坤將親生兒子的靈骨放在祭壇中，偷走了心魔種，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之後不久，玄隱山就發生了一場內亂，四長老之一閉關，一位升靈峰主被剔骨。當時尚且年輕的太明皇帝趁機在朝中掀起了一場腥風。

它老了，在貓里已經算很高齡，眼周嘴邊的毛稍有褪色，表情看著嚴肅了不少。隨主人在潛修寺住了五年，它泡在漫山的靈氣里，如今還算硬朗，也許能活個小二十年。不過它活三十年也沒什麼長進，依然是只戰鬥力旺盛的缺心眼，滿山的祥瑞沒事都愛跑來招它——尤其那青鸞，天天扎著尾巴過來逗貓，風雨無阻。

玄隱山頒布新律，民間修士需登記註冊，身上打下玄隱靈印，成為「開明修士」，不再算邪祟。打了靈印以後，開明修士每打出一道靈符，仙山都能嚴格監控到，要是犯了事，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玄隱山刑堂一道符咒也能直接通過靈印打散其靈台。

周楹聞言垂下眼，很快又若無其事地起身恭送她，笑道：「是么，那不巧了。」

周楹彈指打出一道符咒，幾個稻童應|召進來，給他收拾東西。

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和*圖*書好像一直都在掙扎，一直都在找機會捅穿他頭頂華蓋。

於是就這麼著，有了現如今的「開明修士」。

一味打壓只會激起反抗，分而化之才是正理。

這些合法的開明修士依據其戶籍所在，分派到各地，由朝廷分派任務，做一些凡人力不能及的事——修補銘文、維護鍍月金熔金爐法陣、照看靈藥田、逢自然災害救人等等，每月可按勞領一到兩塊碧章石。

這樣一來，大宛境內不肯登記的「邪祟」就成了真邪祟，越發沒有容身之地，因為「開明修士」一旦同邪祟有牽扯，立刻會被靈印察覺盯死，以「邪祟」論處——千百年來，玄門終於紆尊降貴，給了平民修士一塊狹小而貧瘠的空間立足，太珍貴了，任何一個開明修士都不捨得拿身家性命冒險，到後來，他們反而成了對抗邪祟最積極的人，唯恐被打為同類。

周楹才要將它抱起來，手伸了一半，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豎在嘴唇邊：「有客來了，安靜點。」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

周楹打出生開始，身體就沒好過，與靈骨融合需要適應，端睿在他身上打了三百骨釘，隔一段時間拆一點。

他輕輕點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像司命一脈觀天象一樣掐算著自己的計劃：不著急，半仙的日子長著呢。

周楹點頭應是，目送著她的背影，笑容四平八穩，心想：「半步蟬蛻，道心蒙塵。」

他那時候，是不是已經不在乎東海大魔能否替周家討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這大宛的沉痾？

「別碰那個。」一個稻童端起桌上錦盒的時候，忽然被一道符咒打開，周楹冷冷地說道，「別碰有錦鯉的東西，收拾別的去。」

其實回過頭來再看，太明皇帝那個時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將自己唯恐天下不亂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處點火，倒像是預見到了這一切，有意為之。

這種拜年一樣的恭維話端睿向來不往耳朵里聽，只一擺手，囑咐道：「尋常修士靈感與修為相符，獨你不同。五感亂人心，靈感太強未必是好事，你雖拿回靈骨，不至於早夭，也比同等修為之人體弱，維養丹藥不可少。」

端睿大長公主一搖頭：「我來時途徑飛瓊峰，仍在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