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化外刀(十九)
他想知道劫鍾、銀月輪、還有那許多他沒見過的靈山之魂是誰的口舌、誰的意志。
自古有養狗的,沒有養狼的,這個余嘗太不是東西,帶著靈相黵面都敢背叛主家,什麼事干不出來?
「寡言可靠的老父親」離開破法鐲才算鬆了口氣,憋死他了。
現在想來,那小半仙當時是故意在余家灣亂轉,引他用含沙蜮對付她,就是為了將他的手段展示給太歲。也就是說,太歲能控制某種雖不在她身上,但她所經之地隨處可見的東西,還能通過那東西給她傳簡單的信號……是轉生木?
余嘗眼神微微一沉,詐道:「你我境界相仿,我做沒做手腳,難道你會看不出來?」
他看著破法中逼真的布景,因為此時此刻余家灣是陰天,破法中的「壽星峰」也是陰天。
目睹這樣的掙扎,沒有人會無動於衷,哪怕那是一條食腐肉的鬣狗,哪怕心知肚明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雖然都是神識,但複製的余嘗掙脫了黵面,本尊卻被差點走火入魔折騰得筋疲力盡,本尊余嘗終於難以為繼,能屈能伸喊道:「血契書拿來,我簽!」
趙檎丹眼眶一紅——可其實她早發現了,這幾年,父親的背已經不知不覺彎了。
反正他沒有道心。
他還想知道,為何叩問天地的資格這樣難拿。
余嘗虛偽慣了,張嘴自動就是這調,被噎了一句才回過神來,一想也是,都圖窮匕見了,誰還不知道誰。於是他也三下五除二地剝下了人皮,一邊打量評估周遭環境,一邊反唇相譏:「你之所以藏頭露尾,怕不是一出門就被人追殺?」
最終,野狐鄉里的太歲從鼻子里嗤了一聲:「關你屁事,滾。」
他剛一說完,便見半空中飛來一塊轉生木牌子,上面還沾著他的血,正好替他擋下了複製品的一擊。
自己最了解自己,下一刻,複製「余嘗」二話不說,掉頭就要往破法外跑,同時他先下手為強,一道符咒拍在了本尊身上。本尊余嘗全屏本能地擋了開,當下便要去追,就聽那太歲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悠然道:「靈相黵面就一個,這也不夠分啊,哎,要麼你倆自己商量商量,看給誰唄。」
奚平若有所感地提前收了琴,等著余嘗調息,順手將破法鐲中的陳設換成了余家灣壽星峰頂的小破驛站——一個他倆都熟的地方。
天降破曉的時候,余嘗拯救和_圖_書了飛瓊峰主的耳根,轉生木里傳來余嘗有些疲憊的聲音:「這就是余家灣老宅。」
「血契書」是一種常見的黑市交易契約,黑市上的邪祟們彼此並不信任,遇到大宗交易或者僱人做什麼事,交易雙方便會簽下血契書,違約者遭反噬——一般來說是修為高的佔便宜,畢竟同等反噬在築基和半仙身上的效果可不一樣——好在他倆修為差不多。
余嘗吼道:「我的身份就是走狗階下囚,誰愛要誰拿走!我要有倆,買一送一都行!」
慷慨赴死固然壯烈肅穆,但磨牙吮血的求生同樣驚心動魄。
余嘗沉默片刻,喘勻了粗氣:「容我問一句,太歲,你想要什麼?」
他想知道這天是什麼,虛空外是什麼,踏碎虛空的聖人們為何一去不回頭——
唉,天生麗質,怎麼好呢?只能自己多留神。
余嘗迅速復盤了整件事,發現他最大的失誤就是輕視了余家灣那個小半仙。以他的修為,一眼能看出那小姑娘骨齡不過二十許,就是個一把捏不起來的小鬼,影子又被他下了含沙蜮,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在他監控內,難免掉以輕心。
趙檎丹震驚地打量著周遭:「這是一處秘境嗎……照著京城裡那家崔記造的?」
余嘗:「……」
隨後轉身要走。
余嘗倏地一愣,沒能躲開那複製品一掌,好在那一瞬間,奚平及時將複製品送出了破法,掌風隨人一起煙消雲散了,破法中只剩下一個余嘗……和一地四面八方飛來的花生瓜子皮。
對余嘗來說,真正致命的,是那靈相面具上的符咒。暗算得很巧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符咒是張「升靈級」的,而且靈線穩極了,絕不是剛邁過升靈關的「升靈初期」所作,更不可能是這還沒升靈的太歲所作,一定是他事先從別人那弄到手的。
他才剛從走火入魔的邊緣掙扎回來,實在不想再來一次,遂深吸一口氣,合上眼冷靜了片刻。
那地方據說是全金平少女的夢想,一進門廊就能聞見沁人心脾的香氣,四季都有別緻的造景,裏面有一個一個供貴賓休息小坐的屋子,花茶和點心永遠是新鮮溫熱的。他不知道趙小姐去過沒有,反正阿響沒有,阿響在金平南郊住了好幾年,都不知道什麼叫崔記。
余嘗聽不見自己的曲,只覺那似乎有點單薄的琴聲清泉似和-圖-書的流入耳中。
這麼多年,她總算見到了廬山真面目,對方比她想象得還要穩重一點,雖初次見面,卻好像認識了很久。
余嘗心說:還挺謹慎。
這也是當年葬在安樂鄉的陳白芍、南郊外數屍體的少女阿響……還有許多或光風霽月、或面目可憎之人想問的。
那本「去偽存真」古卷是余嘗的本命法器,聞言他額角跳了跳,躲過另一個自己一記殺招:「可以。」
複製的「余嘗」難以置信地落下,發現困了自己幾百年的靈相黵面憑空不見了,隨後對上了本尊同樣震驚的眼神。
他以侯爺和潛修寺的蘇長老為原型,將那二位老大爺的模樣融合了一下,塗塗改改,去掉兩人過於打眼的個人特徵,一轉身,就成了一個神色平和的中年人,身上籠著一層薄霧。
兩人一在明、一在暗,一時間誰也沒主動說話,余嘗臉上神色有點複雜。奚平心情也有點複雜,並懷疑自己也被這滿口妖言的老狐狸蠱了,里裡外外地檢查起自己靈台來。
這「太歲」沒準年紀真的不大,在這跟他虛張聲勢呢。
良久,余嘗清了清嗓子,沙啞地說道:「罷了,我不會將神識交出來任人複製,也不會再打你的主意,這靈相黵面我會另想辦法……今日之事,不會向他人提起。」
然後奚平想了想,一拂袖把滿地垃圾收拾了,將破法鐲中的陳設換成了金平崔記的小院。
余嘗倏地抬起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找死。」
是了,動手時,對方看似琴中帶劍,相當唬人,其實細品……劍意鋒銳歸鋒銳,好像沒什麼變化。變的只有高高低低的琴音,掩住了他只有一招來回車軲轆的事實。
阿響帶進來的樂聲跟他想象得差不多,節奏略快,乍一聽不太正經,根骨里卻透著股穩重氣。趙檎丹依舊有些茫然,然而跟她上一次進來相比,不過一兩天,曲聲卻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在奚平看來,這簡直太有可能了。所以他方才總共說了倆字,還特意讓破法鐲幫他加了迴音,不可謂不謹慎了。
再說話不投機半句多,他討厭這個人,沒必要長期聯繫互相礙眼。
一時三刻,破法中不祥的銹鐵摩擦聲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遠,最後被太歲琴生生壓了下去。
「十年之內,在我有要求的時候,替我辦三件事。」奚平改口道,「不要和-圖-書你命,不妨你修行,不動你道心……」
「有緣。」他意味不明地撂下這麼句話,只留給她倆一個清癯的背影,瞬息間已經到了秘境邊緣,消失了。
暗處的奚平一愣,倏地閉了嘴。
奚平仔細聽完,沒發現不該有的刺耳雜音,這才現身在了破法中。
余嘗后脊無端一涼,便聽見了一段詭異嘈雜的琴音。不是每個人都精通音律的,余嘗只覺得難聽,還沒品出味來,便見一個「自己」落到了面前!
兩個余嘗異口同聲:「你缺不缺德!」
那仙風道骨的中年人卻只是擺擺手,一開口,小院中便疊加了無數迴音。
奚平回道:「哎嘿,是啊,你來打我唄。」
他抹了抹嘴:「早這麼痛快不就好了——願賭服輸,老兄,你棋差一招,你那本缺德的『破書』我就先扣押了。」
奚平暗忖:好么,人活了,賊心爛肺也活了。
可是沒辦法,他認識魏誠響的時候太莽撞了,跟她說話一直用的本音。趙檎丹是跟他一起在潛修寺待過的同窗,雖說沒什麼機會說話,而且人對聲音的記憶也遠沒有相貌那麼清楚……但萬一呢?
顧影自憐片刻,他把過剩的傾訴欲轉給了支修,對著靈台里的照庭「嗶嗶」地得意了小半個時辰。
都是叱吒一方的大邪祟,余嘗怎會不明白太歲在想什麼,聽了這要求毫不意外,一把將那木牌抄在手裡,他想也不想咬破自己中指,逼出心頭血在血契書上重重一按。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余嘗才緩緩睜了眼。
「含沙射影得長期施加才有效果,一兩句話只能讓人生出『一念之差』,半仙自己入定調息一會兒就沒影響了。我從來不對女人使陰損的手段……」余嘗說到這翻了個白眼,他現在知道「太歲」是男是女了——此處秘境里響起來的應該就是那太歲的本音——想想也是,給大美人抹得鼻青臉腫的,這就不是一般人能辦出來的,「不像閣下那麼猥瑣。」
「哎喲好怕怕,看這滿天的大黃牛,也不知誰吹上去的。」奚平嘲諷道,「我說余兄,咱倆現在到底是誰落到誰手裡了?這故事里總共倆人,這你都能算錯,怕不是歲數大了?」
「嘖,說誰呢,」奚平「叮叮噹噹」地讓小寡婦上起了墳,「怎麼烏鴉還嫌豬黑啊?」
半夜三更,多虧支將軍脾氣好,沒讓照庭碎片把他捶成柿餅和_圖_書……當然也沒理他。
他少年時遊手好閒,沒事就去給歌舞伶人伴奏,此時輕車熟路地和上了余嘗神識中鎮著道心的那兩句曲,切入處平滑如江流入海。
奚平「呸」一下,把一顆瓜子吐到了破法里,見鬼了破楚國,瓜子怎麼還有辣的!
「一幫蟬蛻排隊呢,你且後面等著去吧。」奚平懶洋洋地撥著不太高雅的楚國小調,說道,「余家灣那倆姑娘身上,你還做過什麼手腳?」
奚平:「你可以用那塊木牌聯繫我。最後再說我剛才救你一命的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得赴湯蹈火,你認不認?我要你……」
余嘗腦門上的青筋「突突」的,這瘋瘋癲癲的太歲既然半步升靈,怎麼說也該有幾百歲了,怎麼跟個討人嫌的熊孩子似的?
萬一因他俊俏,給趙小姐留下的印象格外深呢?
奚平還是沒說話,伸手指了指曲徑通幽的小院中,隱藏在花架下的「貴客賞花」堂。那裡已經備好了靈石丹藥甚至茶點,可供她們處理暗傷,然後他朝魏誠響微微一拱手:辛苦。
「你自己預備好反向紋印刺,黵面我幫你除,」奚平又說道,「你去海闊天空,把你在余家灣的身份讓給我,誰泄密誰道心碎八瓣。」
等等,熊孩子……
當下便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可難說。」
破法內兩個余嘗較量起來可太有看頭了,你來我往的符咒、陷阱、神通,彼此預判完全同步。奚平看到後來,連助興曲目也不彈了,手伸出破法外,他從蛇王仙宮裡抓了一把花生瓜子「咔咔」嗑,還抱怨道:「唉,齁咸。」
「等等,」趙檎丹猶豫了一下,對方修為遠高於她……甚至她們族中那位話事的大師兄,玄隱山甚至以修為論輩分,她不由自主地將大小姐驕縱氣收了,畢恭畢敬地說道,「多謝前輩相助,前輩有什麼要差遣晚輩的嗎?」
好,是這味了——聽這話說得,好像他完全是逼不得已,而不是打著殺人滅口的主意,想獨佔洗黵面之術呢。
說完,他一腳將余嘗踹出了破法,讓他自己去處理那燒成了七成熟的肉體。
魏誠響眼睛一亮:「前輩!」
奚平:「……」
奚平收起血契,美滋滋地榮升債主,這會兒看余嘗如看隨時可以收割的韭菜,無比親切了起來:「好啦,既如此,咱們就正午見吧,余家灣全靠兄弟你接應了。」
余嘗忽和*圖*書然想起一個傳說:上古時期高手林立,大能蟬蛻成神聖時,道心歸於天地,而那些道心不為三千大道所容的高手則叫做「魔神」,蟬蛻降世時,道心不上天,會沉進土裡,生出一種「伴生木」。
確定了兩人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奚平便將她們拉進了破法中——他其實傾向於相信余嘗那句「沒動過手腳」是真的,但保險起見,還是要查一下。
他想知道那些高人究竟高在哪,非得讓眾生沿著他們劃下的道來活。
他剛才其實抓心撓肝地想說話,並因為剛剛撬掉了余家灣最大的地頭蛇,非常膨脹,迫不及待地想跟大姑娘顯擺。
奚平本想脫口說「供我差遣一百年」,話到嘴邊,他又打住了。
那轉生木牌……有沒有可能不是通訊仙器,是伴生木?
奚平:「呵呵,龜兒子放響屁。」
奚平「慈祥」地沖她笑了一下,沒吭聲,略帶一點桃花形的眼睛卻把話都說完了。
余嘗是絕不肯放過任何機會的,藉著琴音,他開始兇狠地往人間爬。這是過去幾百年間,他走過了無數次的行程。
奚平拿到了「龍鳳呈祥」后,就大致知道了靈相黵面是什麼音,於是將余嘗帶進來的樂聲中刺耳的黵面那一段去了,成功複製出一個「乾淨」的余嘗。
是她想象中父親的樣子。
這二位互相暗算時,可謂一個能演一個會裝,這會兒短暫地休了戰,便不約而同地交代了自己的「英雄本色」:都是王八蛋。
一頭未束的長發雖白了大半,腰背卻儀態良好地保持著筆挺,淵渟岳峙,寡言而可靠。
他混亂的神識陡然一清,行將崩斷耗竭精神驀地被什麼託了一把。
奚平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對女子這麼手下留情,是因為你娘?」
便聽那「太歲」又說道:「哦對,還忘了告訴你,你的神識呢,已經被我扒清看光十八摸過了。你來都來了,也不用跟我太客氣,不就是想要除靈相黵面用的紙人嗎?」
那天低得像是壓在人頭頂,把每個人都壓出固定的高矮,壓進固定的軌道。
奚平一念閃過,順應了本心,他捻動琴弦,太歲琴聲立刻響徹整個破法之內。
他手太快,血契生了效,「太歲」才說完最後一句:「……不辱及你先人。」
余嘗:「崩不開你的臉。」
這「太歲」搞不好是機緣巧合得到了上古魔神傳承,修為境界沒有他看起來那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