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風雲起(二)
默不作聲的陪伴中,永寧侯睡醒了午覺,只覺全身煥然一新似的,每寸筋骨都年輕了起來。
「我想看南海秘境長什麼樣,有沒有辦法弄到個類似的。」奚平道,「這些大邪祟都有秘境,就我沒有,無渡海跟三岳山都不是我的地盤,天天到處蹭飯,邪祟的臉都被我丟光了……」
永寧侯府不摻和軍政大事,衣食是從來無憂的,仙丹要多少有多少,侯爺身體還算硬朗,吃得飽睡得香,就是左邊膝蓋陰天下雨容易疼。
修翼人擅長驅使大獸——金甲猙那種,蜀國皇族李氏就是修翼人。修翼人拜的是南蜀凌雲的開山老祖天波真人,身形與楚人、宛人相仿,相貌和鄰國楚人有點像,只有他們自己能看出區別。
除已經滅國的南闔,主流上,四國對邪祟的態度都是很明確的,手段不同而已:崑崙的「重典」就是鎮壓,直接砍死;玄隱的「重典」文雅不少,會先給邪祟冠上十惡不赦之罪;三岳因懶政,長期與邪祟共存……不過那也只是內政問題,打心眼裡,他們是不把邪祟當人看的。
周楹手僵似的,緩緩摩挲起自己手心,以防他忍不住一巴掌把那狗拍扁了,語氣還算冷靜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阿響啊?我找她做什麼,她窮得叮噹響還得拖家帶口,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哎,這不重要。」
他像是沒醒盹,靜靜地在小榻上坐了一會兒,注視著窗外退下去的陽光,不知在想什麼,直到門外守著的小廝敲門問侯爺要不要伺候。
「對,都是三哥打岔,」奚平道,「成勢的邪祟們準備跨國結盟。」
周楹:「……」
周楹道:「我說怎麼四大仙山圍剿下,居然還讓那三個邪祟跑了,原來這裏面又有你的事。」
玄隱山那邊一直沒吭聲,緣由挺複雜的。
天理與族理狠狠撞了車:是應該幫靈山除魔衛道呢,還是在一眾修翼面前袒護自己族人,捍衛蜜阿的聲名?凌雲仙山裡的蜜阿人兩種意見攪在了一起,「漏水」是正常的。
奚悅和*圖*書試著在侯府栽過轉生木,隔日就接到了龐戩的暗示,過幾天果然發現樹沒種活。侯府園丁摸不著頭腦,這種隨生隨長的樹怎麼到了金平倒水土不服了?百思不得其解很久。從那以後,奚悅就知道轉生木在永寧侯府是種不活的,也再不敢隨便把木牌從芥子里拿出來。
濃郁的雪釀香味頓時熏得人要窒息,白令早有準備,把自己貼在了窗戶外面,輓聯似的與不遠處的白紙燈籠遙相呼應。
他有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蟬蛻,玄隱未來的一個支柱。
周楹一頓。
如今玄隱內部大洗牌,趙隱已死,司命和新的司禮態度都很曖昧……再加上奚平本人嘴上說不能與玄隱善罷甘休,他也不是孤兒——他父母、家大業大的外家都在金平,哪怕再過百年,塵緣斷得差不多了,還有周楹,還有支修。他要是真想作亂,靈台里的照庭也未必只會袒護他。
周楹剛喝的兩杯雪釀直接從七竅里蒸出去了,眼不花耳也不聾了,一巴掌把那狗拍成了蒸汽。
「王格羅寶牽的頭,原話是『把背負著大山站起來的民間鬥士聯合到一處』,給他找得到的大邪祟都發了請柬,我也有——他們埋在蜀北一棵轉生木根里了。」奚平說道,「五月初,就在南海秘境,我估計很多人都會去。」
侯爺這才應了一聲,整理衣冠,凈手喝茶,去見庄王。
奚平當年先是在西楚,把懸無項榮和濯明等人挨個迫害了一遍,反正那幾位死得死、逃得逃,就算看見了,也暫時沒法找他的麻煩。然後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也覺得不大成體統,畢竟靠造謠報仇的升靈可以說是開天闢地獨一份了。
奚平毫不意外,三哥猜不出來才不正常。
細密的針腳和配色一看就是崔夫人的手工,荷包里有一枚平安符。
於是他將「花邊草紙」這種聽著都臟耳朵的神物強買強賣給了三哥,自己根據阿響的線索,帶著化外爐心火跑去了百亂之地,尋找秋殺當年苟過的秘境。秋殺和圖書留下了不少瀾滄舊典籍,在野狐鄉里跟著一幫邪祟「自學成才」的「太歲」總算有機會惡補玄門正統了。
周楹先是一愣,隨後垂眼道:「把你自己那點破事擺平就不錯了,少管我。白令,侯爺年紀大了,不必費心應酬那些閑人,請他老人家到客房休息……把這盆草搬過去。」
與其他在仙山壓迫下苟且偷生的邪祟不同,南蜀這位王格羅寶背後很可能有凌雲仙山的蜜阿人,這人的資源和野心不可估量。雖同為升靈,但魍魎鄉里的鄉巴佬升靈跟這種人物可不能相提並論。
周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林大師快把真正的導靈金做出來了。」奚平沉下聲音,「剩下幾步,他自己打磨了成千上萬遍,不敢隨便出手,怕引出異象,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陶縣固然好,但畢竟人多眼雜——三哥你以後想做點什麼不方便的事也可以去,省得連使幾塊靈石都有八百個人盯著。」
周楹:「……」
「上次以為百亂之地三不管,那三位仁兄腦子一熱就去挑釁了仙山,差點入土,這回算知道厲害了。而且最近有可靠消息,出了上回的事,四大靈山好像準備聯手把百亂之地清一次……」
轉生木里傳來奚平的聲音:「嘖,要不也得打坐日課,修葉子跟打坐有什麼區別,不都是磨心練志嘛。三哥你拘泥了不是,唉,一看就是平時也不用功。」
周楹道:「你在想什麼?」
反正基於以上種種,玄隱山乾脆黑不提白不提,對外假裝沒這回事,只暗中在永寧侯府附近設了不少眼線。
照庭之所以必須要化外爐才能修復,一來是照庭碎得太特殊、現存的煉器道沒人有那麼高修為,還有就是它少了一塊。這種級別的神器掉個渣、裂個縫都無比兇險,何況是直接缺個口呢?而最後,哪怕支將軍明知道本命劍修復失敗自己必死,奚平真身也已經脫離無渡海,那塊碎劍隨時可以回收,照庭碎片依舊不肯出來……幸虧點金手靠得住,最後成功修復的照庭比原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的尺寸薄了一分。
「嗯,」周楹道,「他不好好閉關到處打聽事,應該也猜得出來。」
白令怕主上一怒之下再把盆景薅了,玄隱山不允許金平重地長轉生木,到時候又得讓他跑窮鄉僻壤的棺材鋪里找,忙從窗外插話道:「那世子在百亂之地,可聽說什麼要緊的消息了?」
主島上修翼人口稍多,南海三島上則幾乎全是蜜阿人。修翼人自以為是蜀國主流,認為蜜阿是不開化的蠻族,歧視蜜阿;蜜阿人覺得自己才是南蜀正根,修翼人是外國流進來的雜種,敵視修翼。
唯有在有頂級靈感的庄王府,那些視線不敢刺探太過。於是這些年天生冷淡疏離的周楹就像轉性一樣,好起了走親戚,逢年過節必去母舅家拜會,也時常請侯爺來小坐。
南蜀不存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他們就一條行事規則:我族人有理。
奚平得意洋洋:「我埋的樹種都長一人高了。」
奚平:「……」
奚平狗——因為凍上了,搖了一半的腦袋和尾巴只能彆扭地偏著,用落枕的姿勢說道:「我去他們老巢蹭靈石了。真身躲在轉生木種子里,在其中一位的秘境里找了個牆角紮根。這些升靈的大邪祟,太有錢了,攢那麼多靈石,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不是,湧泉相報嗎?」
臨走,他似乎不經意地輕輕一拂小桌上的盆景,廣袖過處,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錦鯉荷包在花盆裡。
奚平趁他小睡,小心地將一縷細如蠶絲的靈氣穿入侯爺膝蓋骨中,替他驅寒健骨,也想他娘。
至此,支修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
奚平謙虛道:「舉手之勞,不算什麼。」
然而這次真沒理了——南海出的邪祟升靈就是個蜜阿人,非常神秘,自稱「王格羅寶」。
周楹:「百亂之地那幾位升靈高手孤陋寡聞到這種地步,難道沒聽說過不馴道已經有主?」
只是坐,花盆裡的「樹」和袖中木牌是不敢隨意開口的……畢竟凡人在仙長們面前是透明的。
這狗東西就和_圖_書是能把一切冷嘲熱諷理解成是對他的稱讚。
周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懷疑是自己醉雪釀醉得耳鳴:「你只好什麼?」
周楹隨即似乎略帶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點了點一桌狼藉:「把這東西收了吧。」
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升靈的不馴道翅膀硬了,已經沒那麼容易除了。根本抓不到他不說,就算抓到了,弄不好也得請鎮山神器,奚平罪不至此,再說玄隱也丟不起這個人。
秋殺雖然死了,懸無師徒,以及從陶縣背走無數鐵鍋的余嘗還活著,轉生木在該知道的人那裡,都已經不是秘密。
唉,還是得交代。
蜀國有兩族,一個叫「修翼」,一個叫「蜜阿」。
再一個,至今在明面上,奚平依然是正經八百的飛瓊峰弟子。
他修行個屁!
「倒也不是沖他們,昭雪人的千日白被阿響宰了以後,這麼多年過去,百亂之地的勢力割據基本穩了,那三位要是因為得意忘形一次沒了,其他邪祟為了上位能把腦漿打呲出來,百亂民們更沒好日子過了。放心,我沒露面,也沒留下痕迹。」奚平道,「不過那秘境徹底暴露在人前,肯定沒法待了,我也沒辦法,只好跟著那三位回了家。」
「我不猜,你先等會兒,」周楹在那狗頭上彈了個符咒,雪釀凝成的水球立刻凍得結結實實,冰狗被他一指彈得在桌上打了倆滾,好歹不到處流湯了,「我以為你去百亂之地是找你那朋友去了,你到底在什麼鬼地方閉關,怎麼還耳聽八方的?」
白令依言將轉生木盆景送到客房,回來見主上對著杯中殘留的雪釀發獃,便輕聲說道:「內門想讓主上築基的事,屬下沒對世子多過嘴。」
蜜阿人則更擅丹毒之道、煉器之道……常常豢養一些不起眼、但有特殊用處的小獸,據說有的蜜阿修士還能溝通草木。他們多半身形矮小,偶爾有個子高的,骨架也都非常纖細,長不開似的,顴高眼大。蜜阿人內部還有不同部族,血緣龐雜得外人根本弄不明白,只能看出他們發色與瞳色有些區別。蜜阿hetubook.com.com人也崇拜天波老祖,但只是將天波真人當成個開國前輩,不同的部族各自有信仰,花、草、山水都可能是他們拜的神。
「散葉楊」是一種常見的樹,木質跟轉生木差不多,也軟塌塌的不成材。這種樹好養,而且名字吉利,能叫人聯想起「開枝散葉」,家有新婚夫婦的,一般都愛在院里栽上幾棵——不像「轉生木」,只能讓人聯想死球再投胎,牌位專用。
再這麼下去,百年後師父出關,頭一件事就得把他打出師門。
有個升靈說要「閉關」,既不封山也不做陣,每天在別人院里聽人家牆根剪自己的葉……還一片一片剪。
「說人話。」
當年玄隱三長老將奚平封印在無渡海,算是將「不馴道」和「周家養魔」這兩件不光彩的事勉強壓住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東海劫鐘聲瞞不住其他幾座仙山,有心人看著大宛國內的動蕩,多少都知道點什麼。
還自作主張地替他找起退路來。
唯一的問題是,散葉楊之所以叫散葉楊,是那樹葉會像花一樣分瓣,非常別緻,轉生木那傻大憨粗的爛葉子跟人家一點也不像。
「當然聽說了,方圓二十里的轉生木都讓他們薅了,」奚平道,「我又沒說我是轉生木,他們以為我是一棵歪脖子散葉楊。」
他倒是偶爾能見侯爺,卻很少能見崔夫人,深宅婦人不能總拋頭露面,奚平甚至不方便讓三哥給她帶一盒胭脂……她也早就不用胭脂了。
唯獨南蜀的情況有點複雜。
「那有什麼難的,」奚平道,「我真身就在樹身里,長了新葉我自己剪成小花不得了。反正我們軟糟木的樹榦都差不多,他們不是木匠也看不出來。」
不過那秘境畢竟是被秋殺破開過一次的,除了奚平,也有別人垂涎——沒多久,那三個差點建國的百亂升靈也循著一些線索摸了進去。
他說到這,想到了什麼,眉梢輕輕一動:「是南蜀凌雲內門傳出來的?」
「慢著,」周楹打斷他,「此事我都沒還沒接到消息,可見還是內門機密,怎麼傳到你們耳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