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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聖月滿，玄隱落成，到如今已有千年。」章珏緩緩說道，「一千多年的太平盛世啊，靜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支修這才收劍入鞘，隔著丈余遠，恭敬地喊了章珏一聲：「師父。」

凡人的一生，也能有一時片刻，是可以不聽天由命的嗎？

龐戩作為總督，雖到得早，卻沒有立刻上去，他守在那圈銘文邊，等手下同僚們都走了，才轉身往「燈火通明」的輿圖裡看了一眼。

迴音里千萬個聲音同時說著，然後許多人為了糾正他，一人唱了一支不同的調給他，奚平也不知道原版應該是什麼樣的，太歲琴跟著東跑西顛了幾段，越發荒腔走板。

支修面不改色：「司命長老。」

奚平捻散了準備「打狗」的符咒，籠罩在他身上的劍光卷了回去，重新撤回他靈台，變回有一點破損的斷劍殘片。

他二話不說，直接往廢墟上一躺，借自己穿牆土遁的神通鑽土裡去了。

支修一抬手打斷他：「玄隱山和我，不是還有幾十年么，我會安置妥當的，請司命長老回星辰海。」

「……諸君或居環堵，或徘徊市井，引天光鍍凡鐵，以寒窗報往聖。背負高堂鬢髮連霜雪，膝頭弱兒骨肉細如柴，生逢此世，夙興夜寐，豈敢片刻偷閑？

形如閃電的因果獸一個接一個地將人間行走們送回金平，停在金平那棵在龍脈破口上打了個結的轉生木樹下，因果獸的分身戀戀不捨地將背上的藍衣們放下，回歸本體。

奚平忙將神識放出去，在地面和輿圖裡分頭查看，此時涌動的靈氣已經恢復了常態，緩緩地隨著地脈和靈風散往各地，沒像他擔心的那樣被黑龍吸走，黑龍影好像「死」了。

「不要耽擱了。」這時，趕回來的聞斐落在他身側，「此地不宜久留。」

大宛九州，南腔北調，沉甸甸地粘附在轉生木上，一遍一遍地在奚平耳邊念著趙檎丹化名的「徐書生」散出去的文章。有人識字會hetubook.com.com背，但大部分人不太懂，他們聽著別人解釋——像平日里追著先生們聽草報上的花邊逸聞那樣，吃力地追問著自己的故事，記下隻言片語。

再照看我了。

因果獸作為聖獸，從來是又可靠又威武，這輩子「丟獸」都是因為這小子，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支修笑了一下：「靈山放下三十六峰的身段，用這種方式慢慢散入地脈，自此與山河同在，這算毀了靈山嗎？」

話音沒落，他便將龐戩一推，兩人一起沒入銘文。緊接著，奚平從轉生木樹身里走出來。

說因果獸是「書畫中行」，其實只是宛人窮講究的臭毛病，它壓根沒那麼多事。藍衣們忙起來召喚因果獸，都是隨手拿碳棒在牆上畫條線，還不如野生青苔長得別緻，與其說要「書畫」，不如說，它要的是人跡。

聞峰主那腳丫子跟開過光似的，一步就把氣氛踩得不對了。接著，奚平真身現身在轉生木上，翹著二郎腿斜在樹梢，帶著點譏誚的笑意，盯住了章珏。

對，師父還等著封龍脈，奚平不好耽擱，帶著重重疑慮，他轉身鑽進了支修用銘文撐開的通道里。

「不對……」

「好了好了，」龐戩拍拍它，「近來不太平，等閑了去壁畫里，我給你梳毛。」

沒有了林宗儀，再沒有人能強行固定住龍脈，金平的大地裂出了一條龍形。彷彿是感覺到故人來，半坍的古城發出一聲悲鳴。

有人聽急了，有人聽笑了。

此地是方才三大長老斗輿圖的地方，別說人間行走，升靈也不敢靠近，於是除了兩位蟬蛻，就只有剛從輿圖裡爬上來的人。

南聖當年封輿圖、將因果獸放在裏面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輿圖中，沽州附近立刻起了迴音。

奚平真身脫困，最後一縷補天劍的劍光「流」進破損的龍脈中，滿目瘡痍的金平安靜了下來。

奚平嘆了口氣：「師父，我就算劍不太行，和-圖-書該會的也都會……不單挑蟬蛻問題都不大，您其實不用……」

「是支將軍。」一個天機閣的人間行走輕聲說道，「十幾年前，他在天機閣主持大選，我見過。」

至此，奚平終於清晰地將整個輿圖盡收眼底，可是一眼掃過去，他卻愣住了——人都走了，那融融的光卻沒消散，地脈中的封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奇怪的變化，輿圖的邊緣好像正在那光里融化，輿圖和地脈好像在慢慢融合！

輿圖中，騎著因果獸奔波在大宛各地的人間行走們眼前亮了起來，一道柔和的白光沿著地脈飛來，指向金平方向。因果獸好像不用吩咐就明白了什麼，撒歡似的，它用眾多分身，蹦蹦跳跳地載著藍衣們沿著光跑了出去。

「靈山百里，煙塵無片縷可及；大道無邊，庶民無一錐之地。」

那浮上地面的龍影被生生壓了下去，漆黑寂靜的輿圖中，人聲鼎沸。

他嘴太慢，沒來得及解釋清楚，拿到樹苗的是一位恰好回金平述職的陸吾，捧著包著冰渣的樹苗正摸不著頭腦，就被一個飛奔回來取傷葯的開明司同僚撞了個滿懷。

「一時風起，命如紙紮。瓊芳催業火，廣廈驅荒墳，呼號無人應，唯惹妖鬼問……」

支修：「把人送走，快回來吧。」

「那是誰……」

此時輿圖已經完全安靜了，奚平將神識沉入轉生木，修士們的神識已經自行撤走，他便像引江流一樣，將凡人們挨個從轉生木中送出去。身在人潮里，奚平輕車熟路地穿過了無數人的悲歡，他本想道謝，轉念又覺得多此一舉，遂沒有開口，只沉默地撥響了太歲琴——彈了一首賀秋收的鄉野小調。

支修平靜地回道：「當年金平城龍脈破，我陰差陽錯，被龍脈和封在其中的輿圖穿身而過，自此有幸與這兩位息息相關。承蒙師……司命長老引路入玄門，只要我歸於靈山，就能讓靈山通過我收服輿圖，除掉這個千年的隱患，我讓靈山失和*圖*書望了。」

不知為什麼，章珏臉上的皺紋深了許多，良久，他低聲說道：「按我玄隱規矩，升靈就是出師。」

他年少時遊歷，偶然在沽州聽一個車夫唱過一次。

白令不用說，奚平一露面，他就風箏似的飄過去，把自己掛在了轉生木主人身邊的樹枝上，唯有人間行走們茫然無措，視線齊刷刷地望向龐戩。

章珏驟然打斷他：「你能作保嗎？你將大宛江山放在一個有私慾之人手上，支靜齋，你……」

「支靜齋，」章珏聲音緊得發顫，「你要毀了玄隱山，毀了大宛千年基業嗎？」

照庭「嗆啷」一聲出鞘，還沒從林宗儀殞落中回過神來的章珏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便見支修猛地將照庭釘入地下。

先聖座下聖獸英勇無畏，一點也不怕區區升靈，趁別人都走了，它俯身蓄力，打算跟這混蛋後輩好好乾一仗。然而縱身撲過去的時候，它忽然從奚平身上嗅到了什麼氣息，因果獸猛地剎住腳步，呲出的牙縮了回去，好一會兒，它不情不願地噴出口氣，背對奚平做了個刨坑埋屎的侮辱性動作，跑了。

黑龍影好像當頭迎上洪水的蛟，四爪無處著力地亂刨，這一次，輪到它見天地了。

本來死狗一樣靠在轉生木上休息的聞斐忽然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背對支修，往他那邊挪了一步。

他那雙破障的眼依稀看到了人群後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龐戩覺得那白光將輿圖的邊緣照得模糊了。

支修路過的地方，開裂的地面重新合上，脫力的開明修士被靈風托住，眼前一花，就會有一顆開竅級的療傷丹藥落在眼前。

龐戩只覺自己好像飛奔在一條燈帶上，融融的白光纏在他身邊，盯著看也不至於晃眼，只是因果獸移動太快，他有點看不清。那白光里，無數張人臉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銅牆鐵壁似的鎮著黑龍。

難得風調雨順一整年，快秋收了，江河偏要在這時決堤。廠房著了火，急忙去救，ｗｗｗ.hｅｔｕbｏok.com•cｏm不防身後攢了三年才修好不漏雨的屋子一下坍了半邊。癱在床上的老娘沒見得最後一面，妻子離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因果獸撒嬌似的叼住了他的衣角，大腦袋輕輕一頂，把龐戩撞個趔趄。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驚奇地望向地面，許多細小的銘文自動從裂縫中爬出來，蔓延向四方，被銀月輪和輿圖震碎的龍脈一寸一寸地自行修復——不過轉瞬，支修已經來到了司命長老跟前。

龐戩：「……」

章珏的眼角劇烈地一哆嗦。

他沒有御劍，只是拎著照庭順著龍脈走，腳步不大，動作似乎也不快，就是不知怎的，每個人都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一眼過後，那人影便會消失無蹤。

支修「噓」了一聲打斷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道：「我知道……但是雪山上太冷了。」

當年支將軍也是這樣徒步走來的，穿的淺灰長袍都是同一件。

捏著丹藥的開明修士仍獃獃的：「傳說支將軍半步蟬蛻閉關，那他現在已經是……這樣的大能怎麼有這麼多開竅級的丹藥？」

章珏駭然變色，連龐戩也忍不住從土裡鑽出半張臉——這會兒他都聽明白了，假如支修是正統蟬蛻，放下私心歸順靈山，輿圖就會變成靈山的附屬，被靈山轄制。可支修這蟬蛻在靈山上種了伴生木，他不肯馴服，輿圖自然與靈山是平等的……這一相融，誰說了算？

「你為何背叛師門？」章珏眼中陡然閃過別人都看不見的灰氣，「你可知因你入邪道，輿圖已經徹底落到邪祟手裡，倘若他……」

四大高手涇渭分明。

因果獸聞言哼唧了一聲，這才不甘不願地鬆了嘴，一直目送他走。龐戩心裏忽然有點難受，只覺那巨象一般大的身體孤獨地站在空曠的輿圖裡，看起來寂寞極了。

奚平一驚：這意味著什麼？

然後那些聲音漸漸遠了，被他輕柔地托回人間。

「不，應該說，輿圖不會再作亂了。」支修輕聲說道，「因hｅtuｂooｋ.ｃｏｍ.cｏｍ我蟬蛻，輿圖和龍脈已經融為了一體，幾十年、多不過一代人，二者就能消解隔閡，這不也是『輿圖歸於靈山』的一種嗎？」

連「輿圖拓本」本身——奚平的神識都淹沒在聲浪中，這一刻，趙檎丹的聲音比他大。

兩百多年前守過金平城的支將軍從那雪白的樹身中走出來，朝那兩個呆住的半仙一拱手，人已在院牆之外。

這次真的只要沉入地下，就能扛住天災嗎？

此時黑龍影已經毫無反抗餘地，被億萬人的神識按進了地下，支修留在輿圖裡的神識與真身相接。

奚平一愣。

章珏：「你別忘了四境之外……」

奚平和聞斐同時愣住了，兩雙眼睛看向支修。

那棵頂天立地的轉生木周圍，有一圈帶著劍意的銘文，穿過去就能回到人間。

「長老，」奚平壓根不管這有沒有他說話的份，放肆地開口打斷司命，「用得著我的時候，就允我位列三十六峰主，現在我又成『邪祟』啦？」

劍身上似有枝葉閃過，隨後，四方修補地脈的銘文漸次匯聚過來，順著劍身探入地下。

「士庸，先出來。」支修道，「我稍後與你細說。」

「士庸，不得無禮。」支修不痛不癢地呵斥了他一句，又對章珏說道，「輿圖不會在他手下作亂……」

龐戩忽然想：輿圖拓本是地上人能觸碰到輿圖本體的「橋」，「人跡」彷彿就是因果獸的「拓本」，能把獨守黑暗地下的聖獸帶出去看一看天光。

一股腥臭氣息撲面而來，遭瘟的無心蓮把金平城的下水道都鑽破了，要不是有聞斐在，怕是得有疫病。

通過破法，林熾將一棵新生的樺樹苗傳給了金平開明司。

地脈是靈山的「經脈」，那張牙舞爪的黑龍影剛才好像想把靈山吸干來著，好不容易把它降伏了，要是它跟地脈融為一體……那豈不是給它往靈山上插了根吸水的秸稈？

「跑調啦……」

樹苗落了地，便在開明司的院中生根，筆直的樹榦拔地而起，眨眼間便有數丈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