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尾聲(十三)
「士庸,你怎麼……」
奚平沒動。
支修轉向武凌霄:「陶縣內有飛鴻機,煩請修書一封到北歷境內,將夜歸人和北國境內剩下的修士聯繫起來,若我沒記錯,北方人口聚居的大陣都有防風防寒的法陣和仙器?」
「支將軍,」一個陸吾忍不住說道,「北大陸應急的仙器法陣就算全部能重啟,沒了昆崙山,也擋不住北原寒風——除非劍宗在世,否則連南大陸一起凍上也是遲早的事,這……」
奚平被飴糖黏住了牙,含糊地應了一聲:「什麼?」
「三日夢草啊,」奚平膽戰心驚地觀察著師父的反應,卻見支修笑了,「原來如此。」
「她說,『沒有分別,就沒有思念,不散場的宴席無人能盡興』。」支修抬起眼,平靜地看向奚平,「我入道無悔,但現在想起來,若是病死在三十歲的時候,未必不如現在盡興。世上唯你沒有道心,士庸,自己憋很久了吧?其實人築基時,就跟死了差不多,對不對?」
那琴從奚平骨中誕生,剛開始無跡無形,弦聲時靈時不靈,讓人都摸不著頭腦,和主人一樣懵懂不定性。
奚平沉默片刻,一轉念,他隔空將封在轉生木樹身里的太歲琴拿了出來。
「謝師父,」奚平嘆了口氣,「您可真大方。」
「吁——」凄厲的馬嘶聲打斷了混亂的人聲。
「我們還有導靈金。」支修說道,「林師兄,你跟武前輩去,看能不能用導靈金激活一些法陣,先給人暫避緩衝的餘地。」
見奚平搖頭,他便突發奇想似的在身上摸了摸,居然真從身上摸和圖書出幾枚銅錢:「壓歲錢,拿去對岸買一包回來。」
崑崙到北歷國都燕寧有三百多里,北原極寒風轉瞬就到,沒有劍宗守北境,來自極北的風會把五國都凍住嗎?
「行,當劈柴是吧,這鬼地方,弄得我像殘廢一樣憋屈。正好了,我師尊守了北絕山一輩子,這點破事我替他了結。」她冷冷地掃了再拿不起來的晚霜一眼,「可惜沒機會跟照庭一戰。」
奚平從樹里出來之前,他們方才接到消息,說昆崙山有變。
奚平挽起袖子,手指按在琴弦上,半晌沒動,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師父,我想不起來調了,換首奔喪的您湊合聽行嗎?反正紅白都是喜事。」
奚平猶豫半晌,將支修的神識帶進了破法空間,原本小心翼翼地想將化外爐中所見粉飾一下,不料也許是這些鬱結在他心裏堵太久了,才起了個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凡人車馬緩慢,思念長、壽數短,倏忽如露水,生離死別何異?
「將此事加急登報,讓各國百姓都做好準備。倘若事情有變,《陶聞天下》上隨時刊登消息。」支修轉向聞斐,「鳳函,替我應付一下,到時候各方勢力回過神來,都會要求轉生木行個方便。叫天機閣和潛修寺幫你,擬個章程出來,儘快。此事正好是我們規整亂局的契機,否則各國現在散沙一樣,哪怕解決山崩之危也難太平。」
「二手伴生木啊,」支修用照庭拍了他一下,嘆了口氣,「你沒注意到,元洄死時,真元沒炸嗎?」
「說了那是謠傳,」奚平勉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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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那是給朋友捧場,憑您徒弟我這天人之姿,拿花魁還用得著費勁唱歌跳舞?往那一站,誰不承認本人壓艷群芳誰瞎。」然而破法從深淵撈回了奚平真身,卻又再次將它困在禁靈之地。八年來,它始終獨自藏身於鄉野小院中的歪脖子樹里,只有一把《去偽存真書》複印的仿品陪在主人身邊。碎一把,重做一把,周而復始。
「有是有,」武凌霄一點頭,「但不都禁靈了嗎?那些廢物能幹什麼?」
「太歲!」
「風速雖快,但溫度降下去需要時間,北大陸常年天寒地凍,人們都有應急手段,不至於立刻凍死人。撐上幾天應該可以,替我聯繫開明司,做好將所有人都往南撤的準備——調度支應,白令能擺平。」
奚平擦著本命琴,靜靜地聽著,沒接話。
一個陸吾從《陶聞天下》趕來,下馬時踉蹌了一下,帶來了北歷最新的消息:「極寒朔風刮到燕寧了!」
支修伸手在太歲琴上勾了幾個音,不成調,便將琴交還給奚平:「我小時候學過一點,看來是都還給先生了,過來,給師父彈點什麼。」
直到周圍人都走光了,奚平目光才動了一下,周圍倒伏的轉生木重新站了起來,圍起一塊沒有人打擾的地方:「師父,我……」
即使禁靈,蟬蛻神識也遠快過其他,支修只一眼看完了來龍去脈。
支修:「還是那味,嘶……跟藤椒瓜子不相上下。」
崑崙老祖劍宗手持晚霜的身影,只剩下史書上寥寥數語,誰也沒見過……那陸
www•hetubook.com.com吾卻忽然覺得,倘若當年晚霜在世,應當願意與照庭喝杯酒。
琴身甫一出世,就遇上無渡海大劫,和東海大魔撞了個滿懷,被聖人封禁,啞了五年之久,直到錄遍人間悲聲。
林熾失色:「怎麼會這麼快!」
支修:「……」
他頃刻間通過轉生木在峽江兩岸打了個來回,將銅子放在一戶小商販窗前,用樹枝勾了一包糖回來。
「我在渝州待了大半個月,盡興極了,直到臨走,才知道阿姐不和我們一起回去了。我傷心極了,跳車跑回去找她,大哥派人來捉我的時候,我賴在她車裡不肯走,哭得差點背過氣去。」支修將發苦的渝州飴推到左腮,「你知道我姐對我說了什麼?」
「只要那一頭的人滴血到轉生木上,容我將其神識拉進破法。」
奚平本來是個猴,哪都有他,何況禁靈線以內,能連通破法空間的轉生木是唯一的「靈物」,要是往常,他早上躥下跳起來了,此時卻只是一聲不吭地在旁邊出神,支支動動,撥撥轉轉。
渝州口味接近楚人,飴糖放嘴裏,師徒倆同時一臉慘淡。
奚平沉默片刻,終於從方才的麻木中回過神來,撐著頭苦笑起來。
他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道:「我小時候沒有那麼多稀奇的車和船,去南郊踏個青也要騎一天馬,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渝州,送我阿姐嫁人。」
「劍宗當年立晚霜擋北絕風的時候,也還沒有月滿,」支修說道,「世上蟬蛻還沒死光呢,去忙吧。」
他翻身上馬,轉身便走。
千年前的補天劍已經裂了,千和圖書年後的卻還在新的劍神手裡。
聞斐幾乎病急亂投醫地看了化外爐一眼,只有半邊身體能活動的武凌霄聞言,一把推開扶著她的陸吾。
奚平猝不及防,「喀」一下咬碎了糖塊。
支修溫和卻不容置疑道:「不會。」
便聽支修說道:「禁靈線已經將隱骨從南大陸逼出去,它實在沒有靈氣可使,明知道崑崙是北邊屏障,還是吸幹了靈山。這不見得是壞事——士庸?」
他打從筷子能使利索了開始就玩琴,聽過的調子都能複述個七七八八,然而此時接住琴,浮在心頭的卻只有那首荒涼蕭疏的還魂調。
奚平:「您那牙掉得真冤。」
「姐夫是家中世交之子,他二人從小訂的親,本想著知根知底,不料世伯外調渝州,舉家遷到了這邊……大人都說以後怕是難見了,後來三十多年,果然只有稀薄的音書。」
「我那時卻還小,不明白這些事,只覺渝州風物大異於金平,看什麼都新鮮。我姐從小就是個瘋婆子,縱著我跟當地孩子下河摸菱角、抓蝦蟆兒,出餿主意讓我養在大哥茶壺裡。後來良辰吉時,她嫁人,我給她當花童,還被渝州飴糖粘掉了第一顆牙,」支修轉向奚平,「吃過渝州飴嗎?」
奚平忙收斂神識,想將師父的神識推出去,支修卻用照庭壓住了他的肩,劍修持劍的手穩如泰山。
「嗯?」
支修擺擺手再次打斷他:「現在在禁靈線以內,轉生木可以充當傳物法陣用嗎?」
支將軍語氣不徐不疾,穩穩噹噹的,依舊是一輩子不會發脾氣的樣子,奚平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懷www•hetubook•com•com疑「師父已經知道了道心真相」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您想聽什麼?」
「放心,為師道心還沒碎。」支修說著,攤開手心,手裡有一枚雪裡爬的種子,「『邪魔外道』總是皮實一點——在化外爐里看見了什麼?去破法里,放給我看。」
「別急,」支修道,「你現在心浮氣躁,去把你的琴拿出來。」
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不斷地掙扎,不斷地被禁錮,然而哪怕身在不見天日處,琴音也翻起了無數風雨。
奚平木然地開口接話道:「北原寒風能凍住修士真元,隱骨修為只到升靈後期,把崑崙推了,它那堆轉生木也很難活下來,這是狗急跳牆垂死掙扎。而且北境極寒風一過來,那些攪屎棍子一樣的邪祟也不敢再去禁靈線外拖後腿。但師父……」
聞大夫:「讓……讓……」
讓人走投無路的不是隱骨。
「沒什麼可惜,不禁靈我也不會迎戰,照庭不及。」支修口頭認輸認得毫無障礙,又單手拎起一身血洞的徒弟,「昆崙山的靈氣和靈石已經盡數被捲走,禁靈線再往北推也沒有意義,爐子不缺柴——諸位,聽我幾句話。」
問話的陸吾愣了愣。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被對方話音打斷。
支修想了想,很放鬆地往化外爐上一靠:「就你名動菱陽河——拿了花魁桂冠的那首。」
「去你的。」支修笑罵了一聲,目光穿過峽江,望向對岸的大宛渝州,停運的騰雲蛟大橋冷冷清清,循著鐵軌,能一眼看見高高的鐘樓。
三言兩語,支修將所有人都支使得團團轉了起來,終於,他身邊只剩下了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