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宇宙是真的恨我
「你說我精心布置了那個家,結果裝飾用的相框里放著的都還是自帶的廣告畫。」大概是裝修公司放在那裡的,還挺粗糙的。
「那……那邊的商場……」我回過神,那種眩暈的感覺退去,只覺得眼皮直跳,急忙鬆了他的胳膊,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尷尬。我指著不遠處的步行街:「我沒事,只是不喜歡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你介意陪我去那邊買把傘嗎,走回去的路有點兒遠,我怕雨下大。」
「那個原畫培訓班的成果並不理想。」他委婉地說。
「你還是學生,打工都掙不了什麼錢。」嚴岩停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猶豫,但還是繼續了下去,「但是卻很辛苦,有時候在路上要花很長的時間,有時候付出很多但收穫很少,有時候會受很大的委屈,有時候做夜班服務生,整夜睡不了覺,白天還要去上培訓班的課程。你一直很堅強,但有時候生活的殘酷就在於,它會花很長的時間碾磨你的意志,最後擊垮的那一下卻很直接。」
小嚴醫生一副太過折騰,無法獲得安心的表情。
他抬頭看我,臉上的表情很是意外。
我有些晃神,覺得眼前的世界好像旋轉起來。我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緊張得抓住了嚴岩的胳膊。我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想必不會輕鬆到哪裡。嚴岩像是被我嚇了一跳,他扶住我,用拇指的指尖抵住我的額角,輕輕地揉著,一臉關切地看著我。
於是從那之後我的穿衣風格也就正大光明地穩定下來了,堅定舒服至上,不痛不癢,心態健康,溫和無害,就連我媽都開始捂著心口怒我不爭。
除了一個抄近路的大叔就沒撞見別人,這個時間正是散步的點兒,平時我要敢這麼大方地走在路中間,早就被賓士而來的熊孩子和被熊孩子追著跑的狗狗撞倒在路邊上了,哪有這種氛圍讓人抒發這種憂傷的小情懷。
真是機智。我對他這種敷衍的方式嗤之以鼻。
「為什麼?我的人生嚇到我的大腦了嗎?」我不滿地哼唧,「所以到底是在保護什麼啊?我昏迷了多長時間,有幾個小時?如果是這種小車禍的話不應該只是忘記事發前的一段時間嗎,為什麼會一忘10年?」
他繼續給我講我的故事,這一次比以往說的都要多。
嚴岩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憶。
我幽怨地開口:「不要把什麼都改成過去時,這是什麼,英語語法考試嗎?」我活得好好的不要懷念我。
「可是你很喜歡。」果然是拉仇恨來的,自認識嚴岩開始就覺得每個人和每個人的人生真的很奇怪,嚴爸嚴媽從來沒有說過讓嚴岩從醫,甚至因為學醫很辛苦希望他能謹慎考慮,但嚴岩從小就是那種拿著一塊兒骨骼模型可以自己玩一整天的類型,目標堅定、道路筆直,向來是我爸口中「別人家的孩子」。而「打斷腿也拉不上所謂正道的我」的爸,又是一門心思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而且看後續這個發展,好像還是真是打斷腿拉上的道。我不禁發散了一下思維,問嚴岩:「我需要擔心嗎?我喜歡畫畫是真的因為喜歡,還是因為青春的叛逆,而我就是這麼幼稚?」
「真的?」騙子,我故意裝出失望的樣子,「好可惜,還以為你有機會能夠成為我的悲情小夥伴。」
嚴岩抬頭看我,又順著我的指尖看過去,好像有些難過又有些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嗯?」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奇怪地看著我。
「被趕出來了嗎?」我同情地看著他,這種細節也是第一次聽說,想了想嚴媽在飯桌上輕微的埋怨,我問嚴岩,「所以小嚴醫生,你為什麼還沒結婚?」
「連疼痛也能變成習慣嗎,也許真的是嚇到大腦也說不定啊?」我踢開路上的一顆小石頭,感受腳尖hetubook.com.com的存在感,「可以再講點兒故事了嗎,這是用了多長時間才變成的習慣?」
「其實並沒有我記得的那麼疼。」我說,外面的皮膚被反覆碾磨一直到破皮,露出內里毫無防備的布滿感覺神經末梢的嫩肉,再直接接受足以擦破表皮的摩擦,我曾經也多少出於好奇心嘗試過,那真是一次痛到眼前發黑的體驗,實在無法理解人類為什麼要自我傷害到這種程度。
雖然嚴爸嚴媽一個是外科一個是內科,但料理內務的水平確實是外科的那位要顯得更加精湛一些。做菜是主要愛好,嚴爸這幾年漸漸位高權重,簡單的手術便下放給那些年輕醫師,不用像年輕時候那麼拼,多了些精力可以投入到個人愛好上來。所以,雖然說燒菜的技術是用了幾年時間才提高到現在這種水平,但對於我這種時空穿越者來說根本就是一夕之間的事,以至於記憶還停留在舊有程度上的我,在咬到第一口油燜鮮蝦的時候好吃得眼淚直接就從眼眶中噴發出來。嚴爸也是很久沒有收到這麼直觀的誇獎,當即一拍桌子,又露了兩手,這兩手直接導致我扶門而出的時候還覺得大概從這裏徒步走回家,都消化不了胃裡裝滿的食物。
「沒,」我搖了搖頭,多少有點兒嫌棄自己,只好避重就輕,「可能白天走了太多路,稍微有點兒累。」
嚴岩只是輕笑了一下,我們繼續往目的地走。
然後四目相對,他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
「還要繼續聽下去嗎?」嚴岩溫聲問我,他總是一點一點地告訴我這10年發生的事,大約有什麼醫療規定,可能是怕信息量太大,失憶的人會承受太多壓力,他告訴我的,總是比我想知道的要少。
雨勢始終保持著它不慌不忙的節奏,像是嘲笑一樣,完全沒有變大的意思,但嚴岩還是點了點頭,陪我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我咬著指甲,感到臉上忍耐不住地發燙,額角被嚴岩碰過的地方一跳一跳的疼。我謹慎地和他保持一個相近卻又不會碰到的距離,為這種不是我風格的氛圍而感到焦躁。
嗯,好像還真是這樣的。
我們繞著日晷轉了一圈,準備如約折返,卻感到有水滴撞擊在我的額頭。我反應了一下,再抬頭的時候另一滴直接砸瞎我的眼睛,那一瞬間簡直什麼感情都平復了。我無比痛心,今天一天之內被自然的力量傷害兩次,大宇宙是真的恨我。
他的嘴角輕輕壓了一下,沒有說話。我猜這是默認。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你露出這樣的表情了。」他收住笑之後,才用一種懷念的方式感慨,「一副看起來很正經的樣子,但腦子裡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表情越正經,腦子裡想的越亂七八糟。真讓人懷念。」
「因為和商業街連在一起了。」嚴岩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接過話題,「以前大家都喜歡晚飯後來公園散散步,現在有了商場和超市,都去那邊逛街邊散步去了。」
不過相比那次從商場出來三百米就撲街的經歷,這次走的路實在不少,縱然和鞋跟的高低有關係,但磨破的地方一樣是磨破的地方,這種痛感就只是還好。
他有點兒無奈地笑了笑。
「別這樣。」他皺著眉,搖搖頭。
「原來是這樣……」他只是輕輕皺著眉頭露出個無奈的微笑,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放輕鬆一點兒。」他輕笑,用安撫的語氣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這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的形式,等它覺得你安全了,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所以放輕鬆一點兒。」
「我才28歲,男人那麼早結婚做什麼。」他輕描淡寫地說。
「都走到這裏了,我是真的想看一看的。」我指著不遠處,出門時說好走到公園中心的那個標誌性建和*圖*書築,繞上一圈,然後就折返,再由嚴岩開車把我送回家。
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嚴岩卻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笑出聲來。我懷疑地看著他,擔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腦子裡的聲音給念出來了。
既然說到張阿姨的技能,這裏必須插播一句,就是那位回到現在居住的地方時不知道該用靈魂稱呼為大媽還是用肉體稱呼為阿姨的婦女,雖然第一次見面因為無法合理地打招呼沒有給彼此留下良好的印象,但當天共進晚餐之後,就意外地發現阿姨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既善良又熱心,只是被這個家的整體氛圍影響了形象而已,而當我和阿姨達成共識,一致認為這個家裝風格不但影響發育而且實在難以清掃后,阿姨立刻給我講解了網上購物的便利性並且自告奮勇地打算在下一個工作日把這項現代人不可或缺的技能傳授給我。
以及,跟我的靈魂和肉體都沒有關係的是,阿姨它不僅僅是個稱呼也是個職業。
「你不再去打那些解決不了問題的零工,就這樣進入了叔叔的公司。作為實習生,按小時支付薪水,並不比別人多,也不比別人少,情況的確比之前好了很多。但你還是每天每天都拼著命工作,拼著命學習,拼著命生活。從那時候開始,性格就像是真的賭了氣一樣變成和以前截然相反的樣子,所以我想你大概是真的在賭氣,不但要氣死自己,也要氣死別人。」
他像是愣了一下,然後卻笑了起來,還是那種無奈的樣子,聲音淺淺低低的,在胸腔中產生某種共鳴。我莫名地看著他,不知道哪裡戳中他的笑點。我感到困惑和不解,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想他告訴我的事,當我抬頭看他的時候,視線已經不再是熟悉的角度。他的身高變高了,肩膀變寬了,連聲音也變得如此溫和而低沉。他也會無奈,也會煩悶,也會皺了眉頭露出憂慮的表情。但是不再會大聲笑、動不動就和我鬥嘴,然後不輕不重地在我的腦袋上敲一下。這個世界那麼陌生,他就像是我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一樣,被我緊緊抓著不放,而他已經這麼不一樣了,我抓著的到底是名字、身份,還是早就已經錯位了的被遠遠拋在後面的那些共同的記憶?或許嚴岩才應該是這個世界里我最陌生的那個人,因為太過熟悉,所以更加無法忽略。
我挑了一把晴雨兩用斜條紋長柄小清新,感覺自己萌萌噠。嚴岩堅持由他付錢,我也就沒跟他客氣,正考慮要不要不動聲色地再挑點兒什麼,就被放置在收銀台和出口之間的一套餐具吸引了視線,放得真是恰到好處。我取下來一隻杯子,想要尋求嚴岩的意見。他站在我的身後,從剛才開始就好像被什麼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在四處張望,現在又像是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我感到疑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就這麼隔了整整兩排的杯具,在對面的貨架前意外地看到了貓糧。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小冊子上還印了電話和網址,於是我就默默地收了,反正張阿姨說網上什麼都能買到。
基於我這兩天的食量,和我現在住的地方到嚴岩家的距離,這真的不是在誇張。
我想說明明是你一直在盯著看我才看到的,但是來自心髒的劇烈糾結卻讓我喘不過氣來,那種眩暈的感覺又回來了,額頭上的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
「應該是從你上大學去打工的時候開始的吧。」他最終說,「你因為高考填報志願的事,那段時間和你爸爸鬧得很大。你不去上課,自己在外面報了個原畫培訓班,和一群美術生混在一起,還溜去美院旁聽,到期末的時候成績自然不會好看。你爸一怒之下切斷你的經濟來源,逼你留在學校,你索性跑出和*圖*書去打工……大概吃了很多苦頭。」
別看我功課很好,我還是很會看電視劇的。
我竟然說不出來這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難過。
嚴岩家最不欠缺的大概就是醫療用品,出於職業習慣,急救箱總是準備得非常充分,雖然我因為怕痛,早就自己貼上了創可貼,但走得久了,創可貼被涼鞋的細帶卷了起來,反插|我一刀,真是令人悲痛欲絕,於是小嚴醫生髮揮其專業技能,給我打了個專業的小繃帶。
「是這樣嗎?」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倒還蠻老實的嘛。
「辛苦你了。」我說。
我點點頭,他則嘆了口氣:「即便是這樣你也不願意放棄。有時候你很難去判斷真的是天分止於此還是僅僅努力的程度還不夠。你很怕這最終變成一種借口,結果只能不管不顧地努力下去。你也說你只是在和自己賭氣,不甘心接受現實。後來你和叔叔達成協議,可以繼續學習畫畫,但是培訓班的費用要自己支付,大學的課程也要如期畢業。」
「原來是這樣啊……」我把胳膊枕在腦後,他說得很簡單,我也只能儘力去想象那種感覺,「確實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
我懶腰伸得太開,就有點兒不好意思,把腳伸出來晃了晃,點點頭:「嗯。」
嚴岩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我還以為他打算傾訴點兒什麼出來了,他卻只是擺出那種無奈的表情看著我,在嚴媽埋怨他的時候他臉上露出的那種無奈的表情。
「你需要休息。」他說,「各種意義上的。我們回去吧,你早點兒回家。」
但10年之後呢?我茫然地看著不遠處我已經不復存在的生活,一切又變得虛無起來。所以這果然是在做夢嗎?在我睡著的時候,在我放鬆的時候,在我面臨最重要的選擇的時候,心裏一直存在著的被壓制在角落裡不去聽不去看的那個小小的聲音,用這種荒誕的方式告訴我。萬一呢,萬一真的有一天被現實打倒在地呢?
「然後呢?」我問嚴岩,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他轉過頭看我,苦惱地笑了一下:「下雨了。」
公園的標誌是一座石雕的日晷,個頭兒很大,是去年秋天的時候被擺放在這裏的,或者說,10年前的去年秋天,之後無名小公園就變成了時間廣場。其實並沒有廣場,大概也只是叫起來好聽,就豎了個名牌在外面。安放日晷那天因為白天學校要上課,日期也前不沾休后不沾假,沒有看到安放的過程,覺得頗為遺憾,只能周六跑來圍觀。我一直對用日光和投影來指示時間的景象感到非常好奇,卻趕上了陰天,只看到一個始終清白的盤面和上面十二時辰祥雲龍樣的繁複雕花。
果然是要憋好了,把失憶的狀態維持得久一點兒的節奏啊……雖然我對他所說的事都沒有切身體會的實在感,但就像是在求未來的時候抽中了下下籤,心裏空空蕩蕩的,又有些失望。
「我怎麼覺得你這句話說得好像有點兒性別歧視,而且聽著很耳熟,好像是剛才用來敷衍阿姨的。」我琢磨了一下,「所以沒點兒什麼悲情史?」
「為什麼你這個描述方法特別彆扭……」
「也許只是因為你習慣了。」嚴岩看向前方,若有所思地說,「你只是想不起來了,但有時候身體的記憶要比大腦來得直接一些。」
我覺得我應該感到怒意,心裏卻有些發麻,我想更接近於恐懼,這個時間點太現實了,只要想到爸爸真的逼我修改了志願,我就覺得自己真的會做出那樣反抗的舉動,甚至為此有些隱約的快意……
他也不是一個人,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長發披肩、身材苗條、體態優雅的姐姐。她側身站著,剛好背對著我和嚴岩的方向,只能看見一個背影和她手裡拿著的兩塊風格完全背馳的桌布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乎很難選擇的樣子。貓糧低了眼瞼看她,神情還是他獨有的淡淡的,只是鬆了眉眼,就是那種我見過的放鬆下來的樣子,有著奇妙的安定感。他的嘴唇偶爾開合,大約是在給出建議,但想必是沒有任何用處,對面的人又偏頭看向貨架,看來選擇的範圍也並非手上的二擇其一。貓糧卻並不介意,只是耐心地等著,然後像是感受到來自這邊的注視一樣,本能地抬頭看了過來。
嚴岩似乎也有所察覺,他伸出手,半仰了頭,微微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雨滴在路燈的燈光里破碎成細小的微光,落在他的臉上,劃出一些若有若無的痕迹。
我看著周圍,從剛才開始就覺得疑惑:「你有注意到嗎,這個公園好像有點兒太過安靜了。人都到哪裡去了?」
他沒有回答我,好像走神一樣望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沒有追問他,猜這應該是一個只能我自己搞清楚的問題。
「我覺得好不公平。」我不甘心地道,「你對我的生活知道得那麼多……至少相對很多,我對你這10年卻一無所知。」
我想了想,把手放下來:「我們的關係其實沒以前那麼好了吧?」
我微微扭頭去看嚴岩,他低著頭,臉上有些猶豫不決的神情。
我多少有些抱歉,本來對面的氛圍看起來似乎很和諧的樣子,我也無意打擾,只是不注意多看了一會兒,既然被發現了又不好意思假裝沒看見,只好伸出只手,隔空劃了一下算作招呼。他卻連個禮尚往來的眼神也沒有回應給我,只是緊緊地壓了眉頭,把目光移到我身後的嚴岩身上,我也就不自覺地跟著回頭,嚴岩正在用差不多同樣的表情回看著他。
「這裏真好,」我說,「明明只隔了一個公園,這邊卻好像什麼變化都沒有一樣。」
不,沒結婚倒也罷了,連女朋友也沒有一個,明明有房有車工作體面,長相說是一表人才好像也沒有什麼大錯,不結婚是要拉仇恨嗎?
我盯著那道痕迹看了一會兒,尋找這裏面可能的跟時間有關的寓意,畢竟這是我想看它的原因,雖然我的時態還是各種混亂,但已經不會再為明明是昨天卻是10年之前這樣的事情感到難以接受了,只是想到在計量時間的儀器上看到時間流逝的痕迹,總有些畏懼的感覺,難以平復。
嗯,我想也是。
我默默地看著他,對這件事本身倒不介意,發小兒大約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在對方面前你總是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最棒的是對方也知道,尤其當對方幫忙藏漫畫然後大家的閱讀範圍一起裂開的時候,還有幹了什麼蠢事找人救命的時候,不用去費力掩飾,既然到現在都還沒有決裂,那應該是已經全盤接受了。
從嚴岩家出來已經晚上8點半了,我家的舊址和嚴岩家原本就只隔了一個不大的公園,現在舊址變成商業街,公園和步行街連在了一起,倒好像變大了一倍,到了晚上路燈點點,顯得很是悠閑。我和嚴岩並肩走在公園的石子路上,小夜風一吹,我忍不住飽足地伸了個懶腰,對嚴爸的手藝真是回味無窮。
那位姐姐似乎在和貓糧說話,卻沒有得到預期的回應,於是抬頭去看,好像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一樣,也順著目光看過來。她轉過來的臉在我的視線中恰巧被一隻白瓷的廣口花瓶擋住,只看得到一雙帶著探究光芒的明亮的眼睛,眼睛的形狀非常漂亮,讓人忍不住想要畫下來。我不禁移動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試圖去看清楚這雙眼睛的主人該是怎樣的臉孔,卻被嚴岩一把抓住。
雨傘並不難找,在超市的一樓有一家頗大的家居用品商店,似乎只要跟家居有關的就什麼都賣,從床上用品到廚衛用品,從大件擺設到零碎裝飾,從糙漢子使的到軟妹子用的,幾乎m.hetubook.com.com都有賣。我在入口處看小冊子上印著的簡介,才知道原來設計師是本地人,年紀輕輕就在國際上獲過獎,回來以後創建了自己的品牌,和幾個同為設計師的朋友開了這家店,只做家居設計,風格簡單,專註細節和實用性,很是讓人驚艷,只不過才剛起步,雖然小有名氣卻尚無分店,只有這家總店滿金額全市區送貨,好像滿金額全國都給送,跟網上購物有關係,要不是已經拜託張阿姨讓她教我這門技能,我真的想現在就把窗帘、床單、被罩這一商店的東西都帶回去。
氣氛就有些莫名的詭異。
「也不是沒有改變的機會。」嚴岩沒理我,繼續說,「但爸媽就是這樣,多少有點兒職業病吧,看過太多生死,有時候發自內心地希望不要發生變化,至少安心,不用花費精力去折騰。」他頓了頓,「所以就把那個機會丟給了我,於是我得自己付首付、裝修,還要還貸款。」
「我?」他愣了一下,隨即想了想,「我的生活沒有什麼特別的,就只是家裡、醫學院,然後是醫院,該學的東西好像總也學不完,在我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爸媽就跟我談過,很辛苦,而且會一直這麼枯燥。」
「沒有。」他最終說。
「沒有那麼誇張。」嚴岩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猶豫的東西少了一些,變得輕鬆了一點兒,「是來得少了,但那是因為我們都成年了,生活變得複雜和忙碌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再說,爸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在他們眼裡就是萬變也不離其宗。」
「腳不疼了嗎?」嚴岩偏頭看我,溫和地問。
我站立不穩,撞到了他的懷裡,正想詢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別看。」
「你這個騙子。」我說。
「全部?就沒有那種憤世嫉俗的不願意改變生活模式的戀舊的人嗎?在人家家裡逛街……城市果然是在發展啊……」我敷衍地感慨,意義不明。
「你臉色很差,我們真的需要回去了。」
我聳聳肩:「我想用疏遠這個詞的,但是感覺太可憐了,不算這種喪失記憶穿越時空的紊亂狀態,這個……」我指指自己,「沒有朋友吧?」
我假裝沒有看到,只是輕鬆地說:「叔叔阿姨也是,都沒有適應不能地懷疑地漫長地看著我,是因為我之後都沒有再探望過他們嗎?」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轉頭看向嚴岩,「我10年來都沒有過來看過叔叔阿姨?」
「大腦的構造和運作本來就很微妙,很多事都是現代醫學還無法解釋的。」嚴岩不輕不重地說。
我感到一陣遲來的因墜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而產生的恐慌,我覺得心跳很快,額頭上那道從來沒有感覺過痛的傷口突然開始疼痛起來,像是腳踝上那種被反覆研磨的鈍痛。我想忍耐著等這一陣過去,嚴醫生卻對人類的不適簡直有著職業病一樣的敏感,他停下腳步問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看著不遠處的商業街,伸出手,沿著公園的邊線劃出曖昧不清的輪廓。
他的樣子突然就和我記憶中的少年重疊起來,那天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站在路燈的光暈里。他看起來又傷心又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就只是那麼站著,直到雨滴滴落在他的臉上。他伸出手,半仰了頭露出苦惱的表情。
大約石料還算不錯,或者加上路燈昏黃的模糊作用,日晷在10年的雨打風吹中也只是變得陳舊了一些,那些精細的刻花稍微模糊了痕迹,晷針作為唯一的金屬變得有些銹跡斑斑,銹水流淌下來,在午時的地方留下永久的指示,時間就好像停留在了那一刻。
「日程表上全是公事,簡訊和手機里的郵件也都是公事,來探望的也都是公事。」我是真的要好好琢磨那部所謂的智能手機的,「氣成這樣,肝臟君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