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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悅僵硬地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頭頂那把劍並沒有真的落下。

好不容易吃上一天的第一頓飯，她才得空去看手機，鄭家悅竟然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就撥回去了。

「都是大白牆，顏色哪兒不一樣了？」

「你想什麼呢？」李楷不解地問。

「姑娘，你是本地人啊？」阿姨問她。

「沒有然後。」李楷說，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示意她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生就是不生了。你放鬆一下，轉移轉移注意力，不要在這個事上再鑽牛角尖了。」

這一瞬間，她腦子裡滾過很多個離譜的想法，甚至在想，如果李楷跟她說「咱們離婚吧」，她要怎麼辦？

「……你說吧。」她往被窩裡挪了挪，縮起脖子閉上眼，像是在等待那把劍落下。

她回到屋裡，李楷還睡得死沉，手機就放在旁邊。他手機的密碼是工號后三位和生日後三位的倒序，她早就知道，只是從來沒試過。

但婚姻是兩個人的，生孩子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李楷嘴上也說著不急，看她狀態不好，最近孩子的話題也少提了。但他的寬容卻帶著置身事外的意味，似乎她自己的壓力只能自己消化。他越不提她越焦慮，每天回家看著他就像看著每次檢查的化驗單，恨不得從他腦門上診斷出來到底是什麼原因懷不上。

許珍貴點點頭。

電話那邊鄭家悅的語氣很平靜，不過有點奇怪。「嗯。」她說，「……我也不知道，該跟誰說了。你忙嗎？」

她在被窩裡僵住了一瞬，然後生硬地坐起來：「然後呢？」

年後鄭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悅還沒有回北京，李楷竟然來了，這讓她覺得非常意外。他工作忙，前兩年過年能陪她待到初六已經是超長假期。鄭家悅本打算多待幾天，把自己攢的假用掉，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沒那麼焦慮，連呼吸都放鬆了許多。

李楷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和往年一樣帶了給鄭家悅家人的禮物。鄭前程一直跟他不對付，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了。她爸媽都在家，鄭家悅找不到機會跟他單獨說話。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睡覺前，她才試探著問：「你不是沒假了嗎？也不告訴我，怎麼突然來了？」

「那怎麼一個人在外忙活呢，家裡人呢？」

「……那不管，就是不一樣。我還信不及你那師傅呢，我自己找人刷，你把錢賠給我就行。」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沒想到她媽既沒表示意外，又沒表示贊同，而是沉默了半晌，然後問出了一個鄭家悅昨晚失眠半夜都沒想過的問題。

「媽，你為什麼會這麼想？」鄭家悅忐忑地問。

她媽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他那麼想要孩子，怎麼就突然想開了，不折騰了？他要是真沒毛病，可不會甘心的。你要是不放心，找個機會，看看他手機啥的，沒事最好。」

明明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當年鄭家悅陪著她室友去相親，就像古早橋段一樣，李楷和室友互相沒看上，卻跟鄭家悅對上了眼。她其實有點奇怪，室友比她瘦，比她漂亮，愛打扮，是大城市長大的女孩，活m•ｈｅtｕｂｏok.ｃｏｍ•cｏｍ潑開朗，聊起來天南海北什麼梗都能接上，走到哪裡都不缺人喜歡。但李楷後來說，覺得鄭家悅更適合他。

要說喜歡有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李楷說的是實話，拋開喜歡不談，如果想和一個人一起在北京擁有一個自己的家，那她是適合的，他顯然也是。對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渴望，是鄭家悅二十多年以來的夢。

「……」

也有旁人勸她放鬆點，人生還長，對懷孕生子這件事不要這麼執著，但她從來就沒有，也不配有一個放鬆的人生。對她而言，從前按部就班的每一步，都是為了以後還能按部就班走每一步，這樣就不會出錯，不會有波折，不會失去好不容易攥在手裡的一切。結婚是因為合適，生孩子是因為到了年齡，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要解決的問題和標準答案，她當慣了考出好成績的聽話的學生，不敢掉隊，也不敢想象一旦交不出滿意的答卷，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如今面臨著三十歲這道坎兒，眼看就要錯過所謂的最佳生育年齡，她越發焦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已經這麼認真地答題了，還是得不到理想的答案。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就是一切問題的理想答案嗎？她也不知道。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最壞的結局，在他們第一次去醫院檢查，等待結果的時候，她就在想，如果真的是她有什麼毛病懷不上，會不會離婚？但實際上他倆都沒查出來什麼問題，兩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懷上，這把劍就一直懸在她頭頂上，從來沒放下過。

「以後咱和圖書別去看醫生了。」李楷說，「你不生就不生了吧，咱認了。」

家裡人就在步行二十分鐘便到了的家裡。許珍貴很想說實話，但這樣顯得她很孤獨，就把話咽下去了。畢竟是她自己說的，那不是她的家。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莫名打起了鼓。「你別說。」她突然說。

舟車勞頓，李楷第二天早上睡了個懶覺，鄭家悅起來陪她媽做早飯的時候都沒起。鄭家悅想來想去，就跟她媽說了。

「啊？」李楷一愣。

「……忙。」許珍貴看了看周遭一片狼藉，說。

還是燒烤店的老夫婦好說話，他們的牆也滲了，大家一起商量，讓師傅補漆的時候都給刷了，大姐看人家答應得痛快，雖然臉色不好看，但終究沒再無理取鬧。大姐走了之後，許珍貴跟在師傅後面收拾漏水漏得一塌糊塗的洗手間。老夫婦看她忙了一天飯都沒吃，還在店裡給她打包了吃的拿上來。

下午鄭家悅往許珍貴的手機上連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有接到。她本來今天要去訂材料，半路上物業給她打電話，說店裡漏水了，把樓下兩家店全都滲了。她火急火燎趕回來，發現是前兩天做的衛生間防水沒做好，叫來師傅檢查了之後，說只能重做，剛貼的磚又要全部拆掉。

「那不行，顏色都不一樣。」

「沒假我就不能來了嗎？」李楷答得自然，但鄭家悅覺得不自然。他可不是為了千里迢迢跑到娘家來接她回北京不惜犧牲自己上班時間的人，她又不是沒手沒腳不會坐高鐵坐飛機。北京通勤兩小時，他從來沒接過她下班。他倆當年婚假期間公司臨https://m.hetubook.com.com時需要加班他都能迅速趕回去，紀念日、節日也從來沒影響過他工作。

樓下大姐又裹著貂噔噔噔上來了，拉著許珍貴就下樓去看她店裡被滲的牆，張口就要五千塊賠償。

「我覺得……你挺宜室宜家的。」李楷後來說。說完他怕鄭家悅覺得這個評價不尊重她，立刻找補道：「我是說，我也挺宜室宜家的，咱們兩個挺適合。」

但這個家真的屬於她嗎？如果以後也沒有孩子，這個家還會屬於她嗎？她擔心的到底是有沒有這個孩子，還是這孩子還沒來就引發的一切充斥在這個家裡的暗流涌動的衝突和矛盾，還是一旦他們的婚姻因此產生危機，覆巢之下家也不復為家的恐懼？

李楷似是沒注意到她的動作，仍然拉著她的手，說：「我這幾天，想了很多事。這段時間咱們倆壓力都太大了，尤其是你。我不想再看到你這樣了。今天媽跟我說，她讓你去看你們這邊的中醫來著。我跟你講，人在急的時候，最容易亂投醫，你千萬別聽別人說啥你信啥。我不是說媽有錯，我是說，咱們別再到處瞎貓碰死耗子了，放過自己吧。」

這種事鄭家悅可沒幹過，她總覺得夫妻間信任是最基本的。「兩口子掏不掏心窩子，也得看這人值不值得。」她媽意味深長地說。

「不會。」鄭家悅下意識就否認了。李楷一直是非常典型的顧家型老公，賺的錢有零有整，恨不得一分錢掰兩半花，以前開玩笑的時候他倆還說，他要是出軌，小三都會嫌他摳。「我可捨不得把錢花在別的女人身上，那都是留給咱家孩子的。給孩子的錢，隨便和圖書花。」他說。

說到底，周圍的人壓根兒就不明白她為什麼焦慮，明明她一路順遂，連像樣的挫折都沒有經歷過。說實話，她親生父母在天上看到了，也會覺得她已經過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在北京的名牌大學讀完研，在大公司做人資，乾淨體面，有踏實能賺錢的老公，有婆家給買的婚房，已經算是戰勝了99%的北漂一族，唯一沒有按照她預想發展的就是這個久久沒有到來的孩子。李楷喜歡小孩，每年回家都逗著他弟弟家的孩子不撒手，也經常陪著她設想將來怎麼做好爸爸好媽媽，懷孕還八字沒一撇的時候，早教書就已經買了一大堆。同事善意地要把家裡沒用上幾乎全新的嬰兒車和沖奶機送他，他不要，非要給自己小孩買新的，說爸爸可不差這兩個錢，爸爸願意花。

她只好搖搖頭。

「老婆，我想跟你說個事。」李楷拉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說。

李楷越是這樣，鄭家悅越覺得壓力都在自己身上。近半年她經常跑醫院，有點魔怔，不斷請假，領導和同事一開始還理解她要備孕，後來也漸漸地沒什麼好話好臉色了。今年如果她還這樣，工作也是岌岌可危。

「不生了，然後呢？」鄭家悅問。

「你啊，書讀得多了容易犯傻。」她媽剛才說的話舉重若輕，卻像是扎了根刺在她心裏，怎麼拔都拔不出來。

「什麼然後？」李楷問。

鄭家悅睜開眼睛，有點困惑地看了李楷一眼。

「……我刷全屋的漆都沒用五千。我那漆還沒用完，反正都是大白牆，到時候直接拿下來讓師傅給你補上就行了。」

「你找我？」許珍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