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份
「別忘了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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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啊?」許珍貴驚道,「我已經沒給你排工作日的課了。」
「您好,請問您這邊在招工是嗎?」
許珍貴下課之後給鄭家悅打電話,她已經兩天沒有消息了,電話也沒接。見到康芸過來有話要說,許珍貴就先把電話掛斷了。
康芸臉上溢滿愧疚之色:「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沒辦法繼續來教課了。」
康芸咬了咬嘴唇,沒吭聲。她不想告訴許珍貴,她老公問了她課時費,直接把錢拍在桌上,豪氣地說:「我給雙倍,算我買你的周末,夠不夠?費那勁出去教別人,在家帶咱們自己孩子不好嗎?」
「別的不需要了。」
康芸臉漲得通紅,一個勁道歉:「我知道你排課已經盡量照顧我了,你人也很好,我也真的很想多帶課,想賺點錢,但是……我真的協調不了。每周末上兩天課回家還要打兩場仗,太累了。」
「……家裡時間實在協調不開。」康芸說,「自從我出來上課之後,周末兩天從中午到晚上都不能在家,每天家裡都是雞飛狗跳的,我婆婆特別不高興,和-圖-書我老公不想讓我出來上課了。」
「需要什麼……嗎?」
她帶著恐懼與好奇遠遠地打量身邊路過的每一個行人,試圖從他們掠過的目光里辨認他們是否覺察了她的身份和他們不一樣。但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她,說笑著就走過去了。春暖花開的空氣里飄蕩著路邊攤食物的香甜,汽車尾氣的味道,和各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混雜在一起,讓她與自由的重逢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幸福到腳底發輕。她漫無目的地沿著大街行走,穿過路口,又差點被寫字樓里突然湧出來的吃午飯的白領人群裹挾。
「你沒有手機支付?……連銀行卡都沒有?那你先去銀行開個戶啊。」小飯館的老闆娘驚異地上下打量了她很久,「這姑娘看著年紀不小,人也挺正常的,怎麼跟外星來的一樣?」
「……別的呢?」
高中跟她以前讀的小學和初中隨便混沒人管的樣子不一樣,光是宿舍里就有幾個晚上熄了燈在被窩裡打手電筒或是跑到水房和廁所借燈光學習的,比如鄭家悅。當然也有祝安
和圖書
安那樣早上提前起來洗頭化妝的極少數。她從來沒有跟她們講過話,她們也當她是空氣,雖然共處一室,但幾乎可以互相隱身。這座小城市變化其實不大,唯一一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他們這一代小孩從小就熟悉,現在還是彷彿的模樣,只是周圍的樓不一樣了,多了很多高樓,也拆了很多老樓。不過,她又和他們這一代小孩不一樣,他們從小可以跟著爸爸媽媽去街上買新衣服,去公園坐旋轉木馬,去少年宮補習,但這些東西都是她後來聽同學說的,自己從未經歷過。所以,這條繁華的街道對她來說還是很陌生。
「需要什麼?啊,需要你身份證。」
「你不是說他們支持你嗎?」許珍貴說,「一周就兩天,也不行嗎?」
好不容易站定腳步,她無意間一抬頭,看到街對面二樓的落地窗里,有幾個女孩掛在吊環上轉圈跳舞。
「你那天說再招一個老師,找到了嗎?」康芸問。
「拉低本科率的,放心吧,這種拖後腿的在高三後期會被直接勸退,影響不到咱們。」
hetubook•com.com「你必須讀書,至少讀到十八歲。」這是姐姐最常說的一句話,「否則對不起媽媽。」
「對。」
許珍貴搖頭:「還在找,怎麼了?」
她沒見過媽媽。姐姐說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只有姐姐一直照顧她長大。爸爸在家裡也從來不會提起媽媽。她委屈哭鬧的時候,姐姐沒辦法,就說:「多多,你再鬧,以後就不帶你去找媽媽了。」她就不敢鬧了。
一晃,年紀就不小了。
「……你的小孩總要長大的,你總要出來,總要有你自己的工作。」許珍貴機械地勸說道,雖然聽起來也並沒有什麼說服力,「自己賺的錢,花著不香嗎?」
那是她第一次和好多個陌生女孩住在同一間宿舍里,她不適應,甚至極其恐慌,一開始好多個晚上都睡不著,縮在床頭豎起耳朵聽房間裡外的每一個微小的聲音,覺得宿舍的鐵架床像鐵籠子一樣。雖然那時她並不知道,後來她人生中本應最美好的十年,都會在真正的鐵籠里度過。
但她知道她們私下裡怎麼說自己。
「是她爸靠贊助塞進
和-圖-書來的。」
在方寸之間禁錮了那麼久,她再也沒有去過任何遠方,無論心裏還是腳下。如今她自由了,卻似乎不知道如何邁步了。
以前她多想長大啊,想得要命,因為姐姐從小就告訴她,很多事只有大人才能做,小孩做不了。但時間過得太慢了,在她眼中,吃飯、睡覺、讀書、上學,這些事跟長大沒有絲毫關係,只能算是消磨時間。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氣餒地想,為什麼自己還沒有長大,於是就心灰意冷不想去上學,但姐姐從來都絲毫不留情面地把她趕去學校。
看來我真的與世隔絕太久了。她心裏想著,搖搖頭,邁著虛空的步伐繼續往前走。目之所及,全都是她看不懂的東西了。
本科率是什麼她不關心,勸退什麼的,要不是因為怕姐姐會生氣,她不用勸早就自己退了。她討厭被鎖在學校宿舍里的感覺,總想抓住一切機會逃出去。這機會可能是宿舍看門阿姨打盹兒,也可能是學校欄杆某處可以翻,反正她只要有機會就往外面跑。
大街上人好多,她彷彿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人。每個人都
www.hetubook.com.com有自己的事情做,逛街的、吃飯的、賣貨的、開車的,有的著急忙慌,有的清閑溜達,沒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從時間被凝固的縫隙中穿過,重新回到了這個本應很熟悉的地方。
她跑不遠,因為第一,她沒有錢;第二,姐姐還在家。但只要溜出來,就算多走一步,心裏也是暢快的。寂靜無聲的黑夜裡,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踩在地面上,格外沉重卻又格外輕盈,彷彿這偷來的咫尺距離的幾步就能帶她去心裏嚮往卻又從來沒去過的遠方。
姐姐沒讀什麼書,如果不是姐姐堅持讓她讀,爸爸也不會同意。她不想讀,高中還要花住校的錢,爸爸說,花了他的錢就要聽他的話。她也不願意和姐姐分開,但姐姐說什麼也不同意,像之前每次一樣,二話不說趕她去了學校。
婆婆也在一旁扇風:「就是,不管怎麼說,咱還是當媽的人,要時刻記得咱們的身份,對吧?」
「別以為出去了就過去了。」在裏面的時候,一位大姐帶著過來人的語氣告訴她,「過不去的,這個身份,跟著你一輩子了。」